我和老劉開了個玩笑,沒想到他卻弄得我下不來臺。
老劉原是一個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去年縣里為了縮小編制,給年輕干部騰位置,組織部出臺一個規(guī)定,副科級干部只要達到一定工齡、一定年齡,可以提前退居二線,正科待遇。得到消息,老劉如獲至寶,歡天喜地辦理了退居二線手續(xù)。不是老劉覺悟高,響應縣里的號召,老劉看中的,是工資可以上去一截。老劉家境一般,老婆沒工作,在家閑著,孩子正讀大二,三口人啃的都是老劉那點錢。
老劉才46歲,正是能殺能拼的年齡段,猛然退下來,便覺得無聊了,覺得無所事事了,整天沒撈沒摸的不是滋味,于是,找了過去的同事,擠到我們這個內部刊物當編輯。
平時,老劉的架子端得很足,坐著,腰桿筆挺,目不斜視;衣服穿得正兒八經,灰藍色西褲,熨得平平整整,褲縫能當?shù)妒?。那天下了點小雨,過馬路被汽車濺上豆大個泥點子,老劉不愿意了,把車攔下,和司機狠狠吵了一頓,非要人家賠他一條褲子不可。老劉平時不茍言笑,來編輯部小半年了,老劉只笑過兩次半,那半次,是笑到一半,老劉覺得有失身份,連忙把嘴捂上,低頭寫自己的稿子。如果你到編輯部找老劉,千萬別喊老劉,喊,他也不會理你。你得喊劉鄉(xiāng)長,那聲“哎——”足足高了八度。
那天,我們三個人講手機段子,笑得一塌糊涂,我覺得把他一個人晾在一邊不合適,也怕別人說我們編輯部的閑話,于是就和他開了個玩笑。我說,老劉,中午飯怎么打發(fā)?去老二那兒吃還是去老三那兒吃?這是男人間的行話,老二也好,老三也罷,指的是情人。老劉正看稿子,拿白眼朝我翻翻,沒接腔。當時小梁也在,小梁是個姑娘,還沒結婚,低了頭抿著嘴偷笑。
見老劉不接腔,我就訕訕出去了,到外邊吸根煙,順便緩解一下適才的難堪和尷尬。我前腳出門,老劉后腳跟了出來,小聲對我說,以后別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有失身份。老劉沒說有失誰的身份,他的,還是我的?我想是他的。我鼻子里嗤了一聲,心里說,什么身份?不就是個退下來的副鄉(xiāng)長嘛,這也叫身份?
過后想想,你不在乎可以,可人家在乎呀,要不,怎么會落個狗咬呂洞賓的下場呢。
事后不久,有人請我們編輯部的人吃飯,借酒蓋臉,我舊事重提,說老劉,你這樣活著累不累?老劉很驚訝,說,累?累什么?
老劉大概也喝多了,沒了顧忌,大著舌頭說,你沒當過領導,哪里知道官場的尊卑秩序,你老劉老劉地叫,咋聽咋不是味,可你要叫聲鄉(xiāng)長呢?知道我心里咋想嗎?就找回了在任上的感覺,心里像扇子扇一樣舒服。我說,可你現(xiàn)在不是鄉(xiāng)長了呀。老劉說,不錯,現(xiàn)在不是了,可我曾經是!當過了就是身份!
今年三月,老劉到鄉(xiāng)下串親戚,被一輛農用三輪撞了,住在縣醫(yī)院。我和小梁去看他。一進病房我就暈了,人家老劉把病房打扮得像間辦公室,床邊放著一把高背椅子,是他讓老伴從家里搬來的,說是來個人啥的好接待。我們去時,老劉正躺著,一副要死不活的痛苦狀,見了我和小梁,立馬從床上爬起來,端端正正坐到椅子上。小梁一時心急,忘了老劉的忌諱,顫著聲喊了一聲老劉,說,我們來看你了。老劉眼都不睜。我把小梁撥拉到一邊,說,劉鄉(xiāng)長,你好點了嗎?老劉一下子把眼睜開了,皺著的眉頭也舒展得一馬平川。雖然老劉很疼,很痛苦,可他還是咧著嘴笑了,大手一揮,說,同志們坐呀。
我想,老劉能挺過這一關,我就一天三遍喊他劉鄉(xiāng)長,讓他高興,讓他笑。老劉以后去世,悼詞也一定由我來寫,因為我最了解老劉,我會在他的悼詞中不厭其煩地寫上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劉鄉(xiāng)長………
因為,老劉是個有身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