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孔子；君子；人格觀；理性言說；詩性言說

摘要：“君子”，是孔子理想的現(xiàn)實人格；“君子”人格觀，成為其倫理思想體系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對于君子人格，孔子使用了理性言說的方式進行理性闡釋，從而體現(xiàn)了先秦時代的哲人所具有的理性高度。同時，他還使用了詩性隱喻的言說方式闡述君子的人格、評價和教育弟子，從而使其言說呈現(xiàn)出一種原始“詩性(智慧)”的特征。并對中國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2-0037-05

作為原始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有著儒家“圣人”、“先師”、“至圣”、“尼父”之譽的孔子，對中華民族的思維構(gòu)成、人格塑造、價值取向等產(chǎn)生了無與倫比的影響。韋政通先生曾引西方心理分析學家弗洛姆之語說：“人類心血最大的成品，就是他自己的人格?！边M而指出：“孔子最大的創(chuàng)造正是在此，過去文化中道德的和人文的趨勢是經(jīng)由孔子的典范人格才開始定型，終于成為中國文化的基本特性?！薄P者認為，孔子理想的人格范型，乃是他心目中的“圣人”；現(xiàn)實的人格追求，則是一直為他所津津樂道的“君子”。對于君子人格，孔子不僅從先秦時代所具有的理性高度、同時也以他那個時代所遺留的“詩性(智慧)”方式進行了言說和表達。

一、“詩性”和中國先秦時代言說與表達的詩性特征

(一)詩性的起源及其特征

什么是“詩性”?如果從狹義上說，詩性應(yīng)是指“詩歌的特性”；如從廣義上說，則應(yīng)是指與邏輯性相對的藝術(shù)性和審美性。因此，所謂詩性言說與表達，就是以詩的語言、詩的思維、詩的情感探討相關(guān)對象，從而體現(xiàn)出言說與表達的具象性、直覺性、整體性特征。

從學理意義上深究，詩性(或稱為詩性智慧)是一個文化人類學概念，出自意大利學者維柯的《新科學》，特指原始人類在思維方式、生命意識、審美觀念和藝術(shù)精神等方面所體現(xiàn)的詩性品質(zhì)，它是靈動情思和聰慧睿智的結(jié)晶，是人類所特有的力量。

按照維柯的觀點，詩性智慧的基礎(chǔ)是“無知”，它的基本特點是：強烈的感覺力、生動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質(zhì)言之，詩性智慧，是在無知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對待世界的感性的、個別的、在想象中支配和創(chuàng)造世界的能力。作為原始人類共同的思維方式，詩性智慧的本質(zhì)特性大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 詩性隱喻的以己度物

按照維柯的發(fā)現(xiàn)，原始人類都以自己為中心、為“萬物的尺度”想象和揣度事物，猜測人與自然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并認識和把握事物——“人在無知中就把他自己當作權(quán)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準——人在不理解時卻憑自己來造出事物，而且通過把自己變形成事物，也就變成了那些事物”。這就是“以己度物”的思維認識方式。不僅如此，“人類的心靈還有一個特點：人對遼遠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據(jù)已熟悉的近在手邊的事物去進行判斷?！薄霸谝磺姓Z種里大部分涉及無生命的事物的表達方式都是用人體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覺和情欲的隱喻來形成的”。這就是說，運用比喻、象征等手法乃是原始人類最基本的、必然的認識手段，也就是維柯所說的“最初的詩人們給事物命名，就必須用最具體的感性意象”。

2 詩性邏輯的想象性類概念

維柯指出：“人類思想的次序是先觀察事物的類似來表現(xiàn)自己，后來才用這些類似來進行證明，而證明又首先援引事例，只要有一個類似點就行，最后才用歸納，歸納要用更多的類似點。”維柯這里揭示了思維的過程：最早的“以己度物”的思維方式主要在兩種事物或人與事物之間進行，表現(xiàn)為“借物表意”的感性直觀的類比、擬人思維；之后是比較眾多事物，抽取其性質(zhì)的相似性、共同性，形成類別觀念；接下來歸納眾多事物共同、恒定的性質(zhì)，形成普遍觀念，即具有共相性質(zhì)的類概念；最后進人概念的推理階段?！跋胂笮灶惛拍睢笔且韵胂蟮姆绞綄κ挛镏g的相似性進行類比、比附所形成的共同印象或觀念。維柯認定：“人類心靈按本性就喜愛一致性”，“人類的最初創(chuàng)建者都致力于感性主題，他們用這種主題把個體或物種的可以說是具體的特征、屬性或關(guān)系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創(chuàng)造出它們的詩性的類(genem)”?？偟膩砜矗跋胂笮灶惛拍睢笔且劳杏诟行缘奈镔|(zhì)形象而對一定范圍內(nèi)的普遍性的概括，具有了“某些抽象觀念的性質(zhì)”，“是詩性思維向抽象思維轉(zhuǎn)化的最初的環(huán)節(jié)”。

3 詩性語言的生動形象性

朱光潛先生認為：“讀過《新科學》的人不難看出：沒有形象思維”，就“不能有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起點”，顯然，他把“詩性智慧”等同于形象思維。形象思維問題是近代的概念，要比“詩性智慧”更為復(fù)雜。但不管怎樣，離開想象等形象思維，的確難以談得上“詩性智慧”。詩性智慧在語言上的表達顯示出一種生動形象的特點，維柯說：“當時人類心智也還沒有發(fā)展成運用近代語言中那么多的抽象詞去進行抽象的能力”。就是說，原始人類無法用抽象的詞語表達某些精神性的意念或事物的普遍性質(zhì)，因而當產(chǎn)生這種需要時，總是習慣性地把抽象觀念轉(zhuǎn)化成“具體的物質(zhì)形式”，借形象可感的事物去喻說。維柯舉例說：“例如用‘首’(頭)來表達頂或開始，用‘額’或‘肩’來表達一座山的部位，針和土豆都可以有‘眼’，杯或壺都可以有‘嘴’，耙、鋸或梳都可以有‘齒’，任何空隙或洞都可叫做‘口’，麥穗的‘須’，鞋的‘舌’，河的‘咽喉’，地的‘頸’，海的‘手臂’，鐘的‘指針’叫做‘手’，‘心’代表中央，船帆的‘腹部’，‘腳’代表終點或底，果實的‘肉’，巖石或礦的‘脈’，‘葡萄的血’代表酒，地的‘腹部’，天或?！⑿ΑL‘吹’，波浪‘嗚咽’，物體在重壓下‘呻吟’，拉丁地區(qū)農(nóng)民們常說田地‘干渴’，‘生產(chǎn)果實’，‘讓糧食腫脹’了，我們意大利鄉(xiāng)下人說植物‘在講戀愛’，葡萄長的‘歡’，流脂的樹在‘哭泣’”。維柯通過大量例子說明，原始人類以“借此而言彼”的比喻和象征方式，以具體的事物、感性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這是一種“詩性”的言說方式。

(二)中國先秦時代言說與表達的詩性特征

“詩性隱喻的以己度物”、“詩性邏輯的想象性類概念”、“詩性語言的生動形象性”，這些詩性智慧的共同特征同樣體現(xiàn)在中國先民的思維中。

錢鐘書先生在其《管錐編》中指出：“蓋吾人觀物，有二結(jié)習：一、以無生者作有生看(animism)，二、以非人作人看(anthromorphism)?！卞X先生這里指出了“吾人”早期思維的習慣性特點，就是說，原始人類在處理主、客關(guān)系時的主要思維方式，一方面是“萬物有靈”或“萬物有生”，另一方面是“萬物同形”或“萬物同情”，二者均為原始思維之要素。這種“結(jié)習”，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泛聯(lián)系性、泛象征性的“以己度物”，把外物視為同自己一樣有感覺、有情欲、有喜怒哀樂，是生命實體，從而用自己所擁有的身體、生命、情感、人格等等去理解并表述外物。

在中國先民的思維和表達中，這種情況是屢見不鮮的。例如在對日、月、風、雨、雷、電等外物的認識上，“原始人通過簡單的類比，把自然物擬人化，設(shè)想其同人一樣，具有情感意志，并各有靈魂存在”，至遲在“大約仰韶文化時代(約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000年)，萬物有靈的觀念和由此引起的自然宗教祭祀活動，開始盛行”。這樣一來，這些外物升格為自然神，在后來的漫長時代中，人們甚至賦予其專門的名字，比如日神——羲和、水神——河伯、風神——飛廉、火神——祝融等等。

這種“以己度物”的自我心理體驗積淀下來，成為中國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一代代“遺傳”下來。這種情況正如李建中先生所說，雖然“人類由‘無知’而‘有知’；社會由‘原始’而‘文明’，而以‘自我體驗?zāi)Ｊ健癁榭蚣艿摹约憾任铩?、‘萬物有生’、‘萬物同形’等思維方式，依然‘活著’，依然有著頑強而旺盛的生命力”。

“詩性智慧”延續(xù)下來，在先秦時代仍能看到其影子。例如，中華元典之一的《周易》就極其重視取“象”喻事理，以象征性思維作為主要的思維方式。何謂“象”?《周易·系辭上》中說：“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周易·系辭下》又說：“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鼻宕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解釋“象”時認為“《周易》用象為‘想像’之義”。按照現(xiàn)代學者的說法，“象”的意思“就是‘象征’。而‘象征’概念的內(nèi)涵，可析為兩端：一是形象，一是意義；象征形象是可變的，象征意義是不變的?！x雖不變，象可博取?！薄吨芤住分谐霈F(xiàn)了大量的卦象和爻象，如八卦的卦象，依次象征著天、地、山、澤、水、火、風、雷；又如乾卦的爻象，全部是對“龍”的象征，逐次象征著龍的潛、現(xiàn)、惕、躍、飛、亢?！吨芤住芬载S富多彩的卦象、爻象，象征性地聯(lián)系著宇宙和人類社會的種種物象和事象。再如，在原始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那里，經(jīng)常取“水”、“芻狗”、“玄牝”、“橐龠”、“弓”、“母”、“子”、“嬰兒”等等設(shè)喻，借以喻說自己心目中的“道”的特性，等等。這些都是先秦時代詩性言說和表達的典型例證。

二、孔子對“君子”人格觀的詩性表達

(一)孔子的君子人格觀及其理性表達

所謂“人格”，按照胡適先生的觀點，乃是“已養(yǎng)成的行為習慣的總和”，主要指人的內(nèi)在特質(zhì)和行為上的傾向性。總的來講，某種個體人格經(jīng)過理想化、社會化，就會轉(zhuǎn)化為社會人格形態(tài)，從而成為整個社會共同追求的目標。先秦的儒、道兩家及其創(chuàng)始人孔子、老子對于心目中的理想人格都有著精辟的論述，相比較而言，老子從“道”、“自然”出發(fā)，推崇即世而又超世的自由人格；而孔子從仁義、道德出發(fā)，推崇一種現(xiàn)實的、人世的道德人格?？鬃拥睦硐肴烁裥蜗竽耸恰笆ト恕?，他心目中的圣人就是堯、舜、禹、文王、周公等等古代帝王，現(xiàn)實的人格追求則是“君子”。關(guān)于“君子”及其人格，孔子的言論極其豐富，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一部約兩萬字的《論語》，出現(xiàn)“君子”有八十余處，足以說明孔子對“君子”是多么的推崇!

那么，何謂“君子”呢?這應(yīng)當從孔子的基本思想中尋找答案。韋政通先生認為，孔子學說中，“最重要的是禮、仁、孝”，另一位學者勞思光先生則認為：“孔子之學，由‘禮’觀念開始，進至‘仁’、‘義’諸觀念?！薄啊?、義、禮’三觀念，為孔子理論之主脈，至于其他理論，則皆可視為此一基本理論之引申發(fā)揮?！眳⒄丈鲜鰞晌恢麑W者的觀點，筆者認為，從孑L子的一貫主張看，“君子”在他那里應(yīng)是“仁”、“禮”、“義”、“智”、“信”、“勇”、“孝”、“忠”、“恕”、“中庸”等等倫理規(guī)范的完美結(jié)合，其中最為核心的是“仁”，其次是“禮”(《論語》中講“仁”109次，講“禮\"75次，是孔子闡述倫理思想時使用最多的基本概念)。換言之，“仁”和“禮”乃是構(gòu)成君子人格的最為核心的品質(zhì)，正如馮友蘭先生論述孔子思想時所說：“一個完全的道德品質(zhì)，就是‘禮’和‘仁’的統(tǒng)一。一個完全的人格，就是這個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本?，在現(xiàn)實人倫社會中外顯為所謂的“內(nèi)圣外王”品格?！皟?nèi)圣”乃指人的道德修養(yǎng)，指在較高層面上必須達到“仁”的境界；“外王”則指人的社會政治實踐，指能嚴格按照“禮”的規(guī)范行事。

那么，孔子是怎樣論述他心目中的“君子”人格的呢?毫無疑問，以孔子為代表的先秦思想家代表了那個時代所具有的理性精神的最高水平，他對于君子人格的論述已具有很強的理性色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君子之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等等，都是較為典型的理性表達。

(二)孔子對君子人格觀的詩性表達

孔子在對其君子人格觀作理性表達的同時，其思維方式和話語方式也體現(xiàn)出某種詩性特征。他非常善于用詩性方式喻說自己的倫理思想以及君子人格，從而使其表達具有了很強的生動形象性。

1 君子應(yīng)為政以德

孔子經(jīng)常以詩性隱喻的方式闡述有道德的君子應(yīng)積極參政以及如何為政理民。在表達君子應(yīng)積極人世、立德立功時，孔子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以匏瓜(葫蘆)喻說真正的君子不能不積極參與時政，有所作為。在闡說賢臣、君子必能得為時用、世用時，孔子說：“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這是以祭祀用的耕牛的牛犢喻說賢臣、君子。他在論述君子以道德治理國政時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據(jù)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以“眾星拱北辰”喻說君子的“為政以德”。在回答季康子“君子如何治理政事”這一問題時，孔子明確提出：“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這是以“風”、“草”分別喻說君子、小人的德行。在評說時政時，孔子說：“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論語·子路》)以“斗筲”這種量器喻說那些見識淺陋、器量狹小、與君子水準相距甚遠的為政者。孔子對衛(wèi)國大夫史魚極為贊賞，他說：“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論語·衛(wèi)靈公》)以箭喻說史魚的正直人格。對于“五帝”之一的堯，他更是稱贊有加——“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這是用天的巍峨喻堯崇高的人格形象。

2 君子的內(nèi)在修養(yǎng)

孔子經(jīng)常以詩性隱喻的方式闡述君子應(yīng)有的內(nèi)在修養(yǎng)。他在論述君子應(yīng)不斷加強內(nèi)在修養(yǎng)時說：“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論語·子罕》)以堆土成山、用土平地喻說君子修身應(yīng)勇猛精進、持續(xù)不懈。在論述君子應(yīng)以信用為人處世時，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輥，小車無軌，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不講信用，那么如同大車沒有輥(橫木上的關(guān)鍵)，小車沒有軌(車轅橫木上的關(guān)鍵)，如何前行呢?這是以“輗”、“軌”喻說君子講信用的重要性。孔子還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這是用松柏的“歲寒后凋”喻君子那種挺拔高潔的人格。對于內(nèi)外不一的人，孔子則十分不屑，他說：“色厲而內(nèi)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論語·陽貨》)以穿壁跳墻的小偷喻說與君子相對的小人。也許正是出于對內(nèi)外不一的小人的鄙視，孔子才感嘆說：“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論語·子罕》)顯然，他是主張君子應(yīng)當內(nèi)外統(tǒng)一，“苗而秀”、“秀而實”的。

3柔評價和教育弟子

孔子還經(jīng)常以詩性隱喻的方式評價和教育弟子。當?shù)茏幼迂曉儐柨鬃訉ψ约旱脑u價時，孔子說：“女，器也?！薄昂鳝I也?！?《論語·公冶長》)用瑚璉般的器皿簡潔地喻說和稱贊了子貢的富有才能。弟子宰予白天睡覺，孔子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論語·公冶長》)以腐朽了的木頭、糞土般的墻壁喻說弟子行為的錯誤。顯然，在孔子看來，這種錯誤是十分嚴重的，距離孑L子的君子標準相去甚遠。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還經(jīng)常取《詩經(jīng)》之語喻君子的人格，比如，言說君子“貧而樂，富而好禮”的人格風范，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論語·學而》)加以喻說；再如，言說“禮后于仁”的君子人格構(gòu)成，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論語·八佾》)加以喻說等等。

(三)孔子君子人格觀詩性表達的影響

受孔子的影響，孔門弟子也常常以詩性隱喻的方式闡述其君子人格，最典型的是子貢。他在論述君子應(yīng)當文、質(zhì)兼?zhèn)鋾r說：“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論語·顏淵》)意思是說，文采如同質(zhì)樸，質(zhì)樸如同文采，如果離開了文采，虎豹的皮革就與犬羊沒有什么兩樣了，這是以虎豹、犬羊的皮革喻說文、質(zhì)。子貢還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以日食、月食喻說君子之過以及改過自新。在維護孔子的歷史地位時，子貢是毫不含糊的，他說：“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論語·子張》)“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論語·子張》)“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論語·子張》)子貢以宮墻的高度不同，丘陵與日月、天不可以階梯而攀登，喻說孔子人格的高潔和偉大。

孔子學說的繼承者、被后世儒家譽為“亞圣”的孟子在論述君子人格時，也繼承了孔子的話語方式。例如，他論君子人格的“舍生取義”時，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孟子·告子上》)進行喻說；論君子之修德，“仁在乎熟之而已矣”，用“五谷雖美，不熟則不如荑稗”(《孟子·告子上》)進行喻說；論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則用“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孟子·盡心上》)加以喻說等等。

孔、孟這種“比德”(取自然之物以比方君子之德)的言說方式對后世的影響巨大，李建中先生對此分析說：“取自然之物以喻君子人格的‘比德’方式，幾乎成了儒家倫理文化的一種話語習慣，言說既久，以至于在某一特定的自然物與君子人格的某一特征之間形成了固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諸如‘松’與高峻挺拔，‘竹’與清虛秀雋，‘梅’與潔身自好，‘蓮’與志潔行廉，等等”。

以孔、孟為代表的原始儒家“比德”的人格訴求，乃是原始人類“詩性智慧”的遺存，它與早期的西方思想一樣，有著共同的詩性智慧之源，但明顯區(qū)別于雅斯貝爾所說的“軸心時代”(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前2世紀)起西方思想所走的理性、邏輯表達的路子。西方人總是以概念、判斷、推理為基本方式，去探討思維對象的全體、本質(zhì)和內(nèi)部聯(lián)系；在具體的話語中，則表現(xiàn)出思想范疇的抽象性、概括性，以及通過言說表達話語加以分析、綜合以及系統(tǒng)化的邏輯色彩。這與孔、孟運用詩性表達自己倫理思想的方式有著很大的不同。

當然，值得注意的是，孔、孟乃至道家的老子、莊子的詩性智慧，與原始人類的詩性智慧在性質(zhì)上是不同的。如果說原始人類出于“無知”而以己度物，將外物賦予人的名稱、形體、精神、靈魂的話，那么，孔、孟卻是出于“有知”而有意為之，已具備了理性思維和理性眼光。他們的詩性智慧，正是對原始人詩性智慧“揚棄”后的有意繼承。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