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期《南方周末》用整版說了中小學生在作文中說謊的事。我深有同感。我是在“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那時候中小學作文的情況比報道中說得還厲害:“革命”“斗爭”“毛主席革命路線”“階級斗爭”“消滅帝修反”(我在敲“帝修反”這個短語的時候,輸入法都沒有這個詞)“解放全人類”等等都是我和我同學作文中的常用短語。這是“革命”的謊言!
我教語文近三十年,不敢說我的學生就絕對沒有說過假話,但至少我一直力圖在作文教學中追求真情實感的自然表達。在1999年出版的《從批判走向建設》一書中,我記載了我批評學生作文中假話套話連篇的現(xiàn)象。
我剛接98級新班時,有一位學生這樣寫開學第一次升旗儀式:“……隨著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鮮艷的國旗也徐徐升起……望著那迎風招展的紅旗,我眼前浮現(xiàn)出董存瑞、黃繼光、訂:雪琴等無數(shù)先烈的形象……我又想起了紅領巾是國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鮮血染紅的……我一定要……”這篇作文的立意,當然是好的,而且這篇作文的文采也是不錯的;但我卻在作文后面批道:“請問:那天早上陰云密布,何來“冉冉升起的紅日”?又請問:你不停地想董存瑞、江雪琴,又哪有時間認真聆聽校長講的新學期要求呢?”這位同學開始還頗感委屈:“我這是寫作文嘛!”我說:“作文只有‘真’,才會‘善’和‘美’!”
我每接一個新班,都要為糾正學生作文中的公式化、假話、套話費很大的氣力。有時,全班學生交來作文幾乎就是一個人寫的!
有一年,我批評學生時,忍不住質(zhì)問他們:“看著你們升學考試的語文分數(shù)都那么高,那么作文水平肯定也是很不錯的。但怎么會這樣?”學生們回答說:“畢業(yè)考試前老師讓我們仿造課文分別寫了記人、記事、搞活動等好幾篇作文,然后給我們仔細修改好,最后讓我們把這幾篇作文背熟,一到考試時就默寫作文,當然能得高分啦!”
許多教師會說,這是現(xiàn)在“應試教育”背景下普遍存在的一個令人憂慮而又讓人無奈的現(xiàn)象。
這樣說當然不錯,但我認為,還不能僅僅歸咎于“應試教育”。問題的實質(zhì)在于,由于長期以來極“左”思想的統(tǒng)治,整個國家彌散著假話和套話,人們失去了說真話的權利進而也就失去了說真話的勇氣,甚至到最后連說真話的意識都沒有了!其登峰造極的惡果,就是“文革”災難的降臨!沒有了思想自由,必然鸚鵡學舌。這反映在教育上,便是閱讀教學中的“思想一律”和作文訓練中的“假話盛行”!
改革開放以來,極“左”路線的鐐銬被砸碎,但是,歷史的慣性遠沒有消失,極“左”的思維方式或多或少地還殘存于一些教育者的頭腦中,因而,教育中的種種弄虛作假現(xiàn)象至今仍未絕跡——其實,哪里又僅僅是“教育中的種種弄虛作假”呢!
當我看到不少學生因此而形成了心靈扭曲的雙重人格時,我往往不寒而栗:也許我們在津津樂道于培養(yǎng)了許多擅長“編”作文的“寫作尖子”時,學生的童心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
然而,現(xiàn)在許多中學生(小學生我不熟悉,不敢妄加評論)的寫作似乎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另一種形態(tài)的讓我憂慮的“真實”。我想到了2003年我曾擔任《華西都市報》首屆“真性情”作文大賽評委時讀到的最后入圍的120篇作文。七年過去了,我對作文中的某些“真實”至今還留有很深的印象。應該說,最后進入決賽的120篇作文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還是寫作技巧,總體上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也有少數(shù)作文讓我和其他評委感到吃驚和不安。
這是一些什么樣的入圍作文呢?如果就文字表達而言,文中的語言技巧相當老練:但作文本身卻呈現(xiàn)出一種灰暗和玩世不恭:想做職業(yè)殺手、想方設法欺騙父母甚至報復父母、捉弄男人、三角戀、偷情懷孕……這是不少參賽作者用嫻熟的文字技巧所表現(xiàn)的主題。當時我在閱卷過程中,隨手從幾篇作文中摘抄了一些句子:“我崇拜鮮血……”“我將一個啤酒瓶砸碎,然后插進他的口腔插進他的喉嚨?!薄吧罹拖袷潜粡娂?,如果不能反抗就試著去享受吧!”“用的是那種男人特有的低伏的男音,一種讓任何女人都心碎的聲音。”“寒潮如尿水泄入尿缸般擁進了四川盆地,同時將愛情擠了出去?!薄?/p>
我不知道這些作文是否真反映了少年作者們的真情實感——如果僅僅是賽場上面對題目所寫的虛構故事而并非孩子們心靈的真實寫照,似乎可以讓人欣慰:畢竟這是文字游戲;但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為孩子們?nèi)绱恕俺墒臁钡臉嬎己腿绱恕胺潘痢钡南胂蟾械讲话?,畢竟在該做夢的年齡,心靈世界是不應該如此灰暗的。
當然,也許這并非文字游戲而真是少年作者們真實的思想感情,只是平時在學校的作文中,他們不太愿意將這些真情實感寫進交給老師的作文中,而現(xiàn)在他們通過密封式的作文大賽將自己心中積蓄已久的對社會對生活的種種感受無拘無束地傾瀉了出來。面對著“超真實”的文字,我們似乎不應該責怪孩子們——這是孩子們對周圍世界真實的感受,難道說真話寫真事抒真情有錯嗎?
這里引出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作文的最高境界難道僅僅是一個“真”字?
固然,相對于在作文中言不由衷地說些莊嚴的大話套話,孩子們能夠?qū)懗鲎约旱恼鎸嵏惺埽@是一個進步;但是,對于不太成熟而正在走向成熟的孩子,我們的引導難道僅僅停留于“真與假”的事實判斷?還需不需要有更高層次的“善與惡”“美與丑”的價值導向?“真”如何與“善”與“美”和諧統(tǒng)一?難道“真”與“善”與“美”是對立的嗎?17歲的馬克思,能夠?qū)懗鲆曇伴_闊的《青年在選擇職業(yè)時的考慮》,學生毛澤東能夠?qū)懗鰵鈩莼趾氲摹渡眺贬隳玖⑿耪摗愤@樣豪邁的論文,青年巴金哪怕在切齒詛咒封建大家庭滅亡的同時也沒有喪失對光明的熱切向往……試問,現(xiàn)在我們有多少這樣的“書生意氣”,有多少這樣的“激揚文字”?我們當然不能要求所有學生都是馬克思、毛澤東和巴金,但如果我們的學生作文中充斥著“我是流氓我怕誰”,以為這便是“率真”——“真”倒是“真”了,但這對渴望崛起的中華民族將意味著什么?
理想的教育既要避免“偽圣化”的思想專制,又要將人類文明的精神成果注入孩子們需要滋養(yǎng)的心靈:善良、正義、忠誠、氣節(jié)、民主、自由、平等、博愛、寬容、人權、公正……真善美的和諧統(tǒng)一,是人類永恒的追求。這個世界當然有兇殺、有欺騙,也有三角戀和偷情懷孕,但我們有責任告訴孩子們,這個世界不僅僅有兇殺、欺騙、三角戀和偷情懷孕,我們更有責任引導我們的學生在正視(而不是回避)眼前假惡丑的同時,心中燃燒著向往真善美的理想之火,進而產(chǎn)生一種真誠的責任感:讓這個世界因我的存在而更加美好!擁有這種美好情懷的學生,一定能寫出同樣真實而又善良美麗的文字。
我期待著。
推薦理由:“我這是寫作文嘛!”這個回答讓我印象太深了!如果小學時候老師問我:“你寫好人好事的作文為什么是給老大爺推大白菜,你見過大白菜嗎?”(我們那個地方確實沒有大白菜,但老師講過的范文里面有。)我也會“頗感委屈”地回答:“我這是寫作文嘛!”“作文”成了超出我們的理解、超出我們的生活,只能模仿模仿的東西。
博主此貼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精彩的跟帖很多,特選登幾則,以饗讀者:
我也是一直倡導學生寫真實的事,但一些學生覺得很多真事寫出來缺少“藝術性”,為了保持那種所謂的“美”,就寫假話糊弄讀者了。為此我讓他們寫隨筆,寫自己真實的感受,來維護語文教學的那方凈土。
——梅花兒飄香
我不是語文老師,但我看了您的文章,真想去教語文,只為了讓說假話的學生少一些。在這里,我有一點感觸:有一次我對我的孩子說,為什么說話的時候,能用上很多詞,而寫日記時,用不上呢?他說。因為日記要寫真實的事嘛。我想雖然我不是語文老師,我也不能完全讓我的學生實話實說,但我要盡我的最大努力使學生認識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善美。為了學生們,謝謝。
——忽斯楞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陰暗的一面,卻都希望把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他人,大人是這樣,小孩當然也是這樣。但是,作為老師,如果不能使學生十分的信任,拿什么換得學生的一片真言?能經(jīng)??吹綄W生出自內(nèi)心的話語,無疑是幸福的!
——綠池流傷
其實,許多教育現(xiàn)象都不過是社會積弊在教育領域的折射而已。一個執(zhí)意求真向善的人,當他的視野開拓了、知識豐富了,他的文中、言中又怎會仍然充斥著“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偽真”?在某些時代條件下,糾枉必須過正——求“真”是首要的一步!不過,李老師的辯證思維、深度思索確是難能可貴的!
——lluyang0550@sina.com
本應該內(nèi)心具有真善美的孩子為什么要寫“假大空”的作文?不妨換位思考一下:這樣寫可以體現(xiàn)思想進步,得高分;這樣寫可以受到老師青睞,得重視;這樣寫可以輕輕松松得來實際的利益,何樂不為?這其實是社會環(huán)境的假大空在孩子心靈上的反映。作為還具備教育良知的教師,我們自己首先應該成為追求“真善美”的人,真為帆,善為槳,美為舵,引領孩子的心靈遠離假惡丑,堅定內(nèi)心,不隨流俗,打造一片凈土!
——老令狐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