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曾經(jīng)對我們說:學校的歌詠隊有一天通知她會有一位男中音的同學來與她配合練習二重唱,這位來者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爸爸燕鳴。
爸爸說,那時他學中國畫。媽媽學西畫,爸爸的活動多些,例如一些展覽的聚會,但凡一些這樣的活動都有點心、水果等食品,而爸爸將蘋果之類一定是留給媽媽的,“大聚會”之后,立即是“小聚會”。
大哥說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幀媽媽年輕時非常漂亮的照片,其背面有媽媽寫的字“永遠的春天”。
媽媽的高祖是前清宰相王文韶,大戶人家,外婆不同意媽媽嫁給一個窮學生,說媽媽是相府的小姐去給人家刷馬桶。那之后,爸爸再不肯進她們家的門,而最后,卻還是媽媽跟著爸爸回江西來了。上演了一曲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男女純情的絕唱。八十年代爸爸有事去上海,經(jīng)過杭州去看望外婆,并送了一幅作品給她,在畫的邊角處專門使用了一個“江西人”的閑章。
自回到江西后一直到去世他們都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其間,爸爸曾有過兩次人生的重大機遇都被他主動放棄,其一是他在上海畢業(yè)后,原約好與同學李駱公一起去日本學習,一切準備已就緒,突然被告知我奶奶病了,爸爸二話沒說,立即回家。其二,李叔叔留學回來,60年代在天津河北大學任美術系主任,又力促爸爸離開閉塞落后的江西去靠近天子腳下的天津發(fā)展。爸爸說,他還是考慮一下,思索再三,仍然是“父母在,不遠游”,只好婉拒。為了奶奶,為了一個肩負了太多苦難的母親,爸爸一再放棄了對自己極為有利的發(fā)展條件。
40年代在江西,爸爸和媽媽輾轉于南昌、太和、吉安等地舉辦展覽和應聘學校的教師工作,用爸爸的話說,他只會畫畫,只會教學。在蓮塘南師,他們有一個自己經(jīng)營的菜園和花圃,課余之暇種菜養(yǎng)花,在一起練習小提琴,就在宿舍后面的小山坡上對拉,亦或是爸爸拉小提琴而媽媽以口哨伴之。他們的小提琴都玩得很好,爸爸曾經(jīng)還被程懋筠聘請為室內首席小提琴手??谷諘r,在臨時省會泰和舉辦畫展,當時的中央教育部長朱家驊亦親自前往觀看??芍菚r的爸爸在社會上已頗有影響。在老家的村子里,他畫了許多大型的抗日壁畫,這些房子后來全都被日本人燒掉。在南昌解放的慶祝大會上高懸著一幅特大的毛澤東肖像就出自他手。剛一解放,江西軍區(qū)就想安排他去軍區(qū)搞宣傳工作,江西省民盟也希望吸收他為成員,卻被不諳政治的他一一推辭。在國內,他的作品發(fā)表得不少,其所有的稿酬幾乎全部用來購買繪畫的材料。文革期間,我的愛人第一次走進我們家,見狀非常感慨:沒想到一個教授的家庭如此之簡陋。我們自己卻沒什么感覺,家庭對于我們溫馨而愉悅。記得50年代在撫州我們小小的幾姊妹聯(lián)合起來跟爸爸逗,有的抱腳,有的扯腰,最后由我們之中個子最高的大姐跳上去攬住爸爸的脖子,終于把爸爸扳倒了。那種勝利的感覺興奮了許久。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爸爸被造反派打成“反動學術權威”,1966年8月11日,江西師院著名的“八一一”法西斯事件當日,聽說造反派又準備抓牛鬼蛇神游斗了,已經(jīng)有老師分頭外逃,爸爸也跟著出走,走到離學校已有一段路程,卻聞后來者說到有一位干部不在家,結果將他的夫人(烈士子女)抓去頂替了。猛一聽,爸爸的腳就釘住了,想到媽媽還有奶奶都在家里,他當即轉身快步回到學校,卻立即被造反派們抓到牛鬼蛇神的隊伍中去,一瓶墨汁當頭潑過來,在炎炎的烈日下游校園一圈,然后被強逼跪在廣場近40度的紅磚石地上幾個小時,那天,爸爸正好穿的是短褲,跪下去的時候膝蓋處“像煎雞蛋一樣吱吱響”,幾個小時下來皮肉已分不清楚,血肉模糊粘在那依稀可見的膝蓋骨上……八·一一現(xiàn)場死了四位教授,爸爸曾也想到過死,但想到媽媽、奶奶還有女兒,不能死!這一天,媽媽沒有受到傷害應該是他最大的欣慰。爸爸曾經(jīng)告訴我,有一年秋風乍起,半夜里突然冷起來,他爬上閣柜取棉被不小心摔下來磕到凳子角上,為了不讓媽媽擔心,他一直忍住痛沒出聲,到第二天才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已有兩條肋骨骨折……對于爸爸和媽媽。對于他們,人們無論有多么贊美的評價都不會過分,無論用什么樣的形容詞都會顯得淺薄。不僅于此,爸爸在對待身旁其他的親人、朋友、同仁同樣是非常的誠懇、坦蕩,包括對他的學生亦絕無虛偽作狀之態(tài)。去年我們幾姊妹受邀前往撫州參加50年代撫州藝術班的同學聚會,回憶他們當年的學習生活,當年的學生現(xiàn)在都已是70多80歲的老人了,談起當年的燕老師、王老師,那個投入、那股深情直讓我這個在現(xiàn)代的大學教學了幾十年的老師深深地感動而不能自已。爸爸的這種真誠、純情,這種“性情”,成就了他成為一個頗有成就的藝術家所必須具備的重要氣質,并成為了他的作品的風格、品味的突出之處。在當今愈演愈烈的利益博弈的欲海里。難得遇見的真誠賦予了他的作品永恒魅力。當然,這種真誠、他的性情、他的追求以及他對藝術本體的執(zhí)著,決定了他孤寂的命運。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有學生感慨道:當年在課堂上燕老師講的許多其實我們都沒有聽懂,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些都是很精彩的東西。每每爸爸從江西來我們學校小住,與之交談最歡的是我校的王兆民先生,他倆一坐下來就能開河,藝術界的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他們是一唱一和投機至極,也許是緣于他們先后就讀過同一學校吧。“杭州藝?!边@所學校確實是值得當今藝術界教育界好好研究的~所學校。我曾經(jīng)問過爸爸:似乎你們那時的學校辦得比我們現(xiàn)在的還要好?你們那批學生比我們這些學生的文化內涵、藝術修養(yǎng)要豐富得多。爸爸沒有回答,卻點了點頭。
爸爸性格剛直,不含糊。據(jù)說文革初期惹禍源于他看見自己系的領導帶著學生去撕外系貼的大字報,認為不應該去撕別人提的意見。后來正是這位領導帶著幾個學生多次來抄了我們的家,將爸爸文革前的作品連同他收藏的吳昌碩、關良等老先生的精品甚至連我每個學期帶回去的作業(yè)一并擼走,永無歸還。
文革伊始,我還在廣東陽春山區(qū)參加“四清”工作隊工作。在報紙上看到報道北京批判副市長吳晗等“三家村”,說他的文章是反黨的“黑槍”。我很激動,當即寫了封信回家,問爸爸有沒有“黑槍”,有就要交出來。否則“莫謂言之不預也”。此信寄出后,整個文革爸爸都再沒有寫信給我。5月16號我們回校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到了學校之后才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是原來想像的那樣,我成了學校的“大老?!保职秩匀粵]有理睬我,直到很晚他才逐漸接受我,漸至心靈特別相通。此后直至他去世,我們之間經(jīng)常會互相揶揄“莫謂言之不預也”。爸爸有時也非常偏激、執(zhí)著。叔公告訴我說師大都知道你爸爸是個有脾氣的人,有時我們姊妹之間也會有磨擦,并認為爸爸偏心眼的時候,他也非常干脆地說“心的位置本來就是偏的”。其實,這恰恰也是他作為一個優(yōu)秀藝術家的典型特質。列夫·托爾斯泰曾經(jīng)對他的一個愛好文學的兄弟說:“你具備作為一個作家的全部優(yōu)點,然而你缺少作為一個作家所必須具備的缺點,那就是偏激?!笨v情恣游,非功利的強烈的靈感,令他往往拙于處世技術,“但寫真情與實境,任它埋沒與流傳?!?明·季都穆言)
他在師大的教學課程安排非常多且雜,中西繪畫、美術史論,還有作品欣賞等等。他真正專心致至拿起毛筆也許是退休以后的事了。而他因為教學需要所接觸到的知識也都被吸收成了他的中國畫的養(yǎng)料,同為“養(yǎng)料”,有人貪婪,也有人視而不見,皆因個人的學養(yǎng)基礎而定。正如巴爾扎克說的:“苦難對于天才是一塊墊腳石,對能干的人是一筆財富,對弱者是一個萬丈深淵?!卑职制鸫a是個能干的人。爸爸的勤奮是驚人的,達到了幾近忘我的境界。奶奶去世以后,媽媽身體也不好,爸爸告訴我:媽媽只要負責把衣服放到洗衣機里,其他的事爸爸都會做了,甚至有時爸爸要外出參加活動,也必叮囑媽媽中午等他回來做飯而不必自己勞動。眾多的家事雜務卻沒有影響到爸爸去探討他需要探討的問題,沒有讓他停下一天筆來。他的隨身口袋里永遠會有一些小本本、小紙片?;蛘咭粡堈f(xié)開會的請柬,甚至什么車票電影票之類,都是可以被他用來進行速寫和整理小稿的材料,走到哪里都有他發(fā)現(xiàn)的能夠表現(xiàn)的對象。有些地方是他反復去的地方,對象的前后左右,來龍去脈都了解得非常清楚而被他隨心所欲地支配,這些小本本小紙片的功勞除了速寫、記錄對象外就是整理小稿,他的許多作品都經(jīng)歷過反復的小稿探索琢磨,反復易稿,難怪到其直面宣紙的時候他能那樣從容胸有成竹,那樣專注潑辣,再看他的山水畫中的點景小人、漓江上的小船、花鳥畫中的小鳥……就足可以見到他在平時的努力了。
有一幅《黃山展曦》,畫面月未西沉日已升,有人評論這幅畫很抽象,居然讓太陽和月亮在一幅畫中同時出現(xiàn)。爸爸說其實是寫生的,他在黃山清晨四五點鐘起來看到的景色就是如此,故畫面有題款:“五更披衣而起,望東邊日出而西角星未盡月猶皎”。當人們還在甜蜜的夢鄉(xiāng),他已經(jīng)披衣出去觀察了。1990年暑假我與爸爸媽媽同游廬山。與爸爸一起下“三疊泉”,山勢從山坡的老遠處已開始向下傾斜,到了三疊泉的位置從地面直接盤旋而下,到底谷共有三層瀑布,故日三疊泉。從上而下大約幾千級石階吧,層層輾轉,有些地方也很陡,有時連我都要抓著旁邊的樹木小心行走。一路上都能看見當?shù)卮迕裼弥褶I子抬著游客招搖過去。有一隊轎工看見爸爸年紀大,認為他必須坐轎才行,他們從前面的山坡開始跟著我們,從上面直下到谷底,在谷底休息等著又跟著我們走上來,一路動員爸爸坐轎,爸爸就是沒坐,最后~起上到地面,眾人相視而大笑。爸爸不服老,一定要親自體驗一番大自然的奧妙。上得來地面渴累至極,我們狼吞虎咽地喝了兩碗當?shù)氐拿拙?,特別的開懷?;氐阶〉孛枋鼋o媽媽聽,真是比吃了山珍海味還要興奮得多。廬山錦秀谷是爸爸反復表現(xiàn)的對象之一,其作品由比較的寫實逐漸提煉、簡化,主觀意識的不斷強化,從筆墨章法到構圖色彩,清晰地顯示出老人所具有的深厚的傳統(tǒng)內涵以及他的明確的藝術追求痕跡。他的許多作品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反復,但并不重復,其每一次的反復必有更新的升華、美的升華,明顯的更年輕、更現(xiàn)代!1993年爸爸應邀赴臺灣省立美術館舉辦個展,我們去參觀臺灣的故宮,恰遇莫奈原作的特別展覽,我們都是第一次欣賞莫奈的原作。一叢池塘邊的蘆葦草讓他反復揣摩流連不去;莫奈筆下的那兩條蘆葦飄逸挺拔、樸厚而瀟灑,其技法效果也沒有離開那個極其講究的筆觸,在那一瞬間我們似乎都感覺到了中西繪畫驚人的相似之處……臺灣回來之后,爸爸的作品的大氣磅礴咄咄逼人的視覺沖擊力量無論從畫面架構、色彩、筆墨的提煉力度都更加富于現(xiàn)代感。2004年他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許多觀眾欣賞他的珍視本體、繪畫形式的表現(xiàn)性,盛贊他是真正做到了擁抱現(xiàn)代。這也正是他的藝術生命得以永存之處。其后期的作品與同期周圍其他的國畫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在繼承中國繪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他終于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深厚的傳統(tǒng)學養(yǎng)、嫻熟而豐富的技法水平給予了他足夠的魄力和勇氣打出來,他是真正實踐了“像上帝那樣創(chuàng)造,像國王那樣指揮,像奴隸那樣勞動”(布朗庫西)的人??上寢屓ナ啦痪盟椿忌狭四菬o法醫(yī)治的帕金森氏癥,手指顫抖不能握筆。媽媽的去世令爸爸的生命也嘎然而止,只有他的作品永遠留給了我們。對于他的作品,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很同意柯文輝先生說的:爸爸的作品還是一件未完成品——一件偉大的未完成品。爸爸自己亦言:“一些話還沒有全說出來”。他的理念、他的追求還有待于我們和我們的后輩繼續(xù)探討、繼續(xù)完美。而他的貢獻卻顯而易見!柯先生說他的一輩子做了兩輩子的工作,說他是活了150歲!他是真正做到了為人師表,成為我心中永遠的偶像!
他是一個睿智的人,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在當今的社會他沒有任何的各種背景,在一個遠離藝術市場的江西孤獨寂寞地耕耘。
爸爸雖然是個教授,但直到去世他都只住在一套不到90平米的房子里(還有小妹妹的一家子)。畫室約有十平米,一塊涂了紅漆的大木板就是畫板,大約可以平鋪一張六尺大的宣紙,這塊板可以畫畫,也可以用來裱畫,爸爸早期的作品都是自己托裱,畫板下面的一邊架著摞起的兩條長板凳,另一邊是一張長形小木桌。抽屜里放滿了各種顏料等材料,桌子凳子之間的空間則是放宣紙、圖畫紙和媽媽的粉畫紙,那些太大的宣紙只能靠墻邊放。至今我還沒明白他的丈二、八尺之類等大畫是如何畫成功的(直到2009年的今天,學校才有文件說按政策他可享有140平米的住房)。晚年他行動不方便了,我為他做了一個裝置,可以將宣紙上下移動來畫,但不能左右。有一幅四尺六聯(lián)屏《錦秀谷》,六張四尺紙是他在自己的臥室里從門的后背開始,一幅幅拼掛起來斟酌好基本效果之后再取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畫,整個過程必須反復數(shù)次。一個人硬是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完成的。它最后的完整效果只能在展覽上去看了……
媽媽去世后,我多次接爸爸來廣州居住。他喜歡看畫展,認為廣東青年畫家的作品“咄咄逼人”有內容,但當我企圖挽留他在此長住時卻總是失敗。江西是個難得看到幾個畫展的地方,其時社會環(huán)境也不理想,我每次回家下了火車準能遇見幾個街邊吵架的人,街上也有破磚爛瓦,我說:你一個老人在那么破破爛爛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有啥好呆的?他鏗鏘有聲地回答我:我就喜歡那個破爛的地方。我說你的畫室也太小,在我這里畫畫不是好多了?他回答更堅決:我就是要坐到我的那個角落里才能畫好畫!老人的故鄉(xiāng)情結實在令人唏噓。老邁侵襲,爸爸越來越想回去老家看一看,老家在哪?如何走去?他已不太清楚,自從解放他就沒有回去過了。土改時因為奶奶在家里是靠幾畝地的租金生活而被劃為地主身分,故大家都不敢回去,那里也沒有任何親人了。在爸爸最后臥床不起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南昌文化局派人派車陪同我們去找到了爸爸的老家——向塘沙埠譚鎮(zhèn)。當我回來告訴爸爸:我們看到了你老家的村子,還遇見一位老人說還記得你,說跟你一起玩過,他還記得你的小名叫“福官”。我又向他描述當年一位叔公的住房附近的池塘也還在的時候,老人家突然激動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老人特別耿耿于懷沒有帶媽媽去過老家?!澳銈兡贻p時怎么沒有去呢?”“不敢……”爸爸竟像一個小孩般嗚咽了許久不得平靜。這一縱橫、一嗚咽。竟喚起了我的無限感動:原來“家鄉(xiāng)”居然會有這么大的魅力,能令一位90高齡的老者如此動心!我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要重新認識“家鄉(xiāng)”兩個字!“家鄉(xiāng)”的分量與爸爸的作品的力度成正比嗎?江西在歷史上是個人才輩出的地方,人杰地靈,有著悠久深厚的文化底蘊。而近幾十年里,江西卻長期處于市場、信息的邊緣。眾多的畫友議論如果我爸爸不是在江西而是在北京、上海,甚至任何一個稍為大一點的城市,他的成就都會遠不止于此!我卻以為未必:古來圣賢皆寂寞!誰又能斷言有了好的條件就一定能出好的成績來?也許,猶如海涅所言:“命運把藝術家變成永遠在矛盾的漩渦里打滾的最不幸的最幸運者?!闭l又能說不是呢?!
注:
①程懋筠:江西新建縣人,中華民國國歌作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