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棉花
秋天,在甘南舟曲的一個深山里,第一次看見了野棉花。就在腳邊,一蓬蓬灌木的細枝上頂著暗粉色的小球。揉搓開,里面是棉花,帶了很多棉籽的棉花。當地朋友說,是野棉花。小圓球是棉鈴,再長長,棉鈴一干,就會裂出一朵朵白白的野棉花來。野棉花又輕又散,風吹一吹,吹開一小片一小片輕薄的絮,花瓣一樣,帶著籽,去找落根的地方,有人叫那飄散的野棉花“風花”。想這山谷的深秋,風光漸漸肅穆,植物們就要冬睡,風一起,風花彌漫,頗有些蒼茫蕭疏的意味吧。其實那棉花不是花,是棉花的果實?;▋耗?有些枝上還留著幾朵,快凋落了,粉色的單層花瓣、黃色的蕊,很素樸的樣子,頗像小時候窗臺底下開的八瓣兒梅。
關于它,當地朋友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她母親講的。
先前,一家有兩個娃兒,冬天了,天兒冷啊,當娘的給他們做了棉襖。兩個娃兒都穿得厚嘟嘟的,可就有一個老是嚷著冷啊冷的。父親實在氣不過,就拿柳條兒抽他,一抽竟從棉衣里抽出了野棉花。野棉花看著是棉花,可怎么能保暖呢?娃兒冬天挨這樣的凍,因為娘是后娘啊。故事里的孩子很像小時候常聽的那個帶著哭腔的歌謠里的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母親們似乎都很愛講這樣的故事,我小時候也聽過類似的,那個沒了親娘的孩子,厚嘟嘟的棉衣里裝的盡是柳絮或者楊花,也都是偏心又狠毒的后娘做的事情。我想,這老故事一半兒是講給孩子的,孩子聽了會淚汪汪地抱緊親娘,一半兒講給自己的男人,叫他別花了心棄了結發(fā)妻苦了自己的骨肉。
當地朋友說,這野棉花的根叫黑婆娘,大伙兒笑了。野棉花,是從樣子上命名的,而這“黑婆娘”,三個字里是帶了情緒的。拿野棉花給孩子裝棉衣的后娘,自然是黑心的婆娘,黑心的婆娘就叫她黑婆娘。北方話說“婆娘”這個詞時,軟的時候可以柔情似水,硬的時候可以帶出一嘴的唾沫。想一想,很多民間的土名兒有趣得很,好像都是有故事在里頭的。在書上查,果然查出野棉花有相類似的別名:刺頭婆、癡頭婆——似乎是南方人的口音——大約也是民間的叫法,不知怎么也和“婆”是有聯絡的,可能棉花和女人的關系要比男人緊密一些的緣故,或者,莫非也有這樣的小白菜的故事?
把植物叫成人名,叫人遐想,比如劉寄奴、王不留行、馬先蒿,都和這黑婆娘一樣,像人,也都是藥名兒,不過更像男人的名字。琢磨一下這些名字,把“黑婆娘”嫁給“劉寄奴”,好像最合適,給“王不留行”,似乎也不錯。
“黑婆娘”是一劑中藥,藥效呢,查了一下,這樣說:用于風濕關節(jié)痛,感冒,瘧疾,腸炎,痢疾,小兒消化不良,白帶。至于做法,就是將“黑婆娘”洗凈、切碎、曬干。
羽草
是一種長在草原上的草,混跡于柔軟的青草之間,但草葉的邊緣有細密銳利的羽翅狀突起。始終沒有查到相關的文字資料,但當地人確鑿地說是叫羽草,像羽毛一樣的青草。
那一年隆冬,到肅南草原。野云低垂,草原一片枯黃沉寂。聽當地人說到羽草,卻不能親見這草的樣子說羽草針一樣,和在別的草里,羊辨不清,只顧低頭吃草,那羽草呢,一簇一簇就往羊的眼睛里扎。只顧著低頭吃草的羊,眼睛里扎了一簇簇羽草,沒有辦法,一邊疼著,還得不停地吃草。有眼睛的羊叫不長眼的羽草扎了眼睛,是羊兒們眼拙,還是羽草另藏手段呢?
有一次,在甘南,一個藏人說,小時候特別愛剃羊毛,因為喜歡看羊的那種舒坦勁兒。剃羊毛的時候,羊兒們一動不動,乖乖兒臥著,舒展著身子,盡情地要你去剔。羊兒怎么能不喜歡自己身上的毛呢??裳蛎锊貪M一種蟲,那蟲子會像針一樣把半個身子扎進羊皮里,盡情地吮吸羊血。給羊兒們剔盡了毛,把蟲子釘子一樣一個一個從羊皮里拔出來,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羊兒們那個舒坦啊,清亮的眼睛里全是愜意!
聽起來叫人有切膚之痛。小小的草和蟲,叫羊兒們無可奈何,是那樣膽怯的只會哀怨地咩咩叫的乖順的羊兒們啊。
空瓶子
西北農人家,大都有那種長柜??簧系拈L柜放衣物被子;地上的長柜,緊挨著墻,放五谷雜糧。這長長的面柜不放在灶房,放在堂屋里,晨昏都跟主人在一起,是要時時看見,讓人心里踏實的。長柜用的是不怕蟲蛀的好木材,蟲可以吃得木頭,端端吃不得糧食的。長柜的樣子樸樸實實,但立在正屋墻邊,少不了要幫著裝飾屋子,除了用它自己裝飾,還用擺在柜面上的東西。
常見的是,農人們把許許多多玻璃瓶子擺在長柜上??掌孔?,擦得晶瑩透亮,整整齊齊的一長溜。各樣酒瓶、各樣罐頭瓶,有的還貼著花花綠綠的商標。問了,說擺著好看。
面柜上的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相框,木頭框泛著暗沉的光。里面是幾代人的相片兒,黑白的、彩色的,大的、小的。新照的,擠不進去,就插在相框外的木頭縫里。密密地擺著,須得仰了頭細細端詳才能看得清。幾代老小,就這樣緊緊依偎在這邊墻上,下面呢,是長長的面柜,沉沉實實的五谷雜糧。擺在柜上的那些空瓶子,像亮閃閃的記憶、輕盈的夢、糧食之外的糧食、富足之外的富足。
在南方,也看到人們喜歡在正屋桌上擺上瓶子。南方產瓷,一般是好看的瓷瓶,瓶里有時候會插幾根孔雀毛。瓶旁邊呢,是一個滴滴答答的座鐘,座鐘那面和瓶子對應的位置放一面鏡子。很多人家都這樣,原來是有說頭的:時鐘滴滴答答,是長長的人生,這面一個瓶,那面一盞鏡,三樣擺在一處:一生平靜安詳。是在江西的一個小村落,不停地看到這幾樣擺設。那天,站在一個高大的老屋里,屋頂的天窗打下一團光來,孔雀毛在瓷瓶里閃著幽靜的華麗,鐘表滴答滴答走著。仰了頭,天窗光影里細雨紛飛,就想,這明陪交錯的老屋里,不知經歷了幾生幾世?是怎樣的平靜安詳?
北方農人家里,偶爾看到有人在長柜上的空玻璃瓶里插上一兩枝塑料花。其時,院里的大麗花、芙蕖花、牽?;?、喇叭花,大俗大艷,正開得蓬蓬勃勃熱熱烈烈的,但農人是不喜歡將它們剪下來放進玻璃瓶子的,花兒就該開在土里。塑料花兒,雖然假,但一年四季常開不謝,是最簡單的慰藉和美麗,和這些簡簡單單的空瓶子一樣,哪怕空著,晶瑩透亮的,也好看。
(選自2010年第3期《青春》)
原刊責編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