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許多事物往往與天堂有關(guān)。我對天堂倒沒有過多的向往,只是帶著對高原反應(yīng)的恐懼來到了這里。
沒想到,酷夏時節(jié)的西寧第一個亮相竟然這么精彩:不高不低、二十四五度的溫度,明澈而清新的空氣,云白得純粹,天藍得深沉,處處可見鮮花、綠樹、草叢,整座城市安詳而不失繁盛,西域風情獨特而不失雅致。出城西行,簡直是撲入一幅巨大的油畫,連綿千里的高山草原一片碧綠,綠得連天徹地,綠得不見寸土,綠得沁人心肺,綠得足以和阿爾卑斯山北麓延綿幾千里的“浪漫之路”的景色相媲美。盛開的油菜花蓬蓬勃勃、金黃燦燦,相間在大片大片的油綠草叢中,一層一層向山間鋪展,叫人想起“誰持彩練當空舞”的詩句。地廣人稀,無邊的寧靜接著寧靜,連放牧的牛羊撒進這廣袤的草場里,也變得小巧玲瓏、悄無聲息了。偶爾有鳥兒凌空飛過,甩下一兩聲啼鳴,顯得那么脆亮、悠長。此時此地,天底下還會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宜人、更美麗、更神奇?
到青海不能不去青海湖,我們沿著青藏公路向西挺進。天下起了雨,細細的雨絲斜打在車窗上,讓人微微感覺到風刮過的印痕,氣溫驟降,來到海拔三千二百多米的日月山時,已近正午,氣溫卻只有四度,怎么會相信,這是在環(huán)球同此炎熱的盛夏!在參觀文成公主紀念館時,不得不租用藏式棉袍。而雨中的日月山更加青翠巍然,云蒸霧騰,加上文成公主回望漢宮,摔鏡以絕思鄉(xiāng)之念,決然西行以承使命的歷史傳說,使這片土地回蕩著肅穆而神圣的蒼茫大氣。對峙的日山月山,相對相守的日亭月亭,則給人留下關(guān)口要塞的印象。當?shù)嘏阃娜烁嬖V我們:這道山嶺是青藏高原農(nóng)牧區(qū)的分界線,向東是無邊的田野,向西則是真正意義上的高原牧區(qū)了。仔細看,可不是嗎?山頭漸漸裸露出來,山下有半人高自茫茫的牧草。當空曠的高原上突兀地現(xiàn)出一痕灰藍的水色,灰藍色越來越大,直到茫茫然一望無垠,深藍色的水連著淺藍色的云,一直延伸到天地盡頭時,我們確信青海湖到了。
早就知道,青海湖是我國最大的內(nèi)陸咸水湖,國際七大濕地保護區(qū)之一,還是當?shù)鼐用裥闹械难┯蛏窈H欢?,不親眼目睹絕不會想象出它的高曠與博大,不來到它的身邊絕不能感受到它的莊嚴和瑰麗。湖水浩渺、坦蕩、清澈得沒有一絲雜念,猶如高原入的胸襟與情懷,它和五體投身虔誠膜拜的轉(zhuǎn)湖藏民,一同構(gòu)筑了這樣一片夢幻般的凈土。棄車步行,走在長長的湖岸上,沉浸于高原的細雨微風里,起伏于沙灘與草場間,感到一身的輕松和醉意。為細細品味這久違了的甜絲絲、清涼涼的純凈氣息,為傾聽這來自天籟與心潮合鳴的音律,也為不驚擾這樣一片難得的和諧和水中從容暢游的魚群,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甚至想穿越萬年的時空,以探求這片古老湖水形成的緣由和未來的宿命。
湖水真藍,藍得像一匹上好的藍色錦緞,又像歐羅巴小姑娘水靈靈、亮晶晶、一塵不染的眼睛,藍得讓我實在找不出恰當?shù)脑~語來形容。在蒙語里,它叫“庫庫諾爾”;在藏語里,它被叫做“錯溫布”,都是“青色的大?!敝?。被叫做“青色的海”而不是“藍色的?!?,莫不是取意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其實,青海湖的水之所以如此湛藍,是因為湖面高出海面3197米,地勢比兩個泰山還要高,湖水中含氧量較低,浮游生物較少,含鹽量在百分之零點六左右,透明度能達到八九米以上,這樣,湖水就顯得無比的晶瑩清澈了。
雨住了,天光放出亮色。湛藍湖水的盡頭連著綴滿大朵大朵白云的天庭,偶爾馳過一抹尚未隱退的烏云,宛如恣意飛騰在天地間的駿馬。身后,閃著水珠的草灘上佇立著連綿起伏的山巒,谷壑里升騰起一片片云霧,使天、地、山、湖連成一片,增添了無盡的朦朧與靈動。再看我們的來路,閃爍著銀色的水光,像從天上飄下來的哈達,逶迤著伸向我們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我們一行人誰都不說話、不行動,不約而同地佇立著,生怕這攝人心魂的美景被任何一絲響動所破壞。我曾領(lǐng)略過瑞士少女峰下的湖泊,它清得純粹,美得冷峻,讓人不敢親近;也曾見識過埃及帝王谷旁的一汪渾水,那則太沉重、太濃厚,任你怎么照看都不能從中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日本的湖呢,多是多了,只是小氣局促了些;至于我國南部東部數(shù)不清的名湖大泊,時至今日,大都被滾滾世塵湮沒了原本的天姿麗質(zhì)。面對眼前青海湖素面朝天的質(zhì)樸與大氣,怎不萬分珍愛,千般感慨,這不就是匆匆趕路的人們苦苦追求難得一見的人間天堂嗎?
不能不感嘆大自然的造化。
不能不感謝大自然,它把最后的至真至愛珍藏到了如此遙遠而神圣的高原腹地。
用過午餐,大家要去看看鳥的天堂鳥島,我們已久心儀的生命福地。越千里萬里前來棲息的鳥兒,那一雙雙背負著凄迷風雨而追尋清水源頭的堅毅翅膀,它們在草叢里、卵石間演繹出的愛情故事,還有陣陣此起彼落的清亮鳴唱,喚醒了湖水的漣漪和風情,帶給這片原本的荒原無限生機和活力。陪同入半天不回答也不行動。再三催促,他才告訴我們:鳥島正在封閉。原來,由于全球氣候變化和人為的破壞,青海湖流域生態(tài)環(huán)境現(xiàn)出危機:草原退化,而且每年以3%的速度增加,土地大面積沙化,也每年以十多平方公里的速度在擴大,原有78條河流向湖里注水,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多條,湖里的總水量比上個世紀50年代減少了60%,并且每年以12厘米的速度在下降,目前的青海湖已變成一大多小的湖泊群了。鳥島呢,則由湖心島變成了半島,鳥島區(qū)域內(nèi)生活著的164種水禽中已有上百種瀕?!?/p>
當世間繁雜的塵埃落定,快樂與憂慮總是不如人意地結(jié)伴而行。面前的美麗若因失水而變得滿目瘡痍,絢爛的風韻注定會像雨后的彩虹流云那樣褪去,到那時,轉(zhuǎn)湖的牧民還會有嗎?遠方的客人還會來嗎?我們的目光越過湖面遙望天地相連的茫然之處,任若有所失的痛楚撥動內(nèi)心深處最敏感的弦:假如有一天真的失去了這片湖水,那也就失去了滋潤這片干枯土地和世人疲憊身心的源泉,也就等于絕滅了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失去生命的土地還有什么意義;一旦失去這一切,科學、詩文、藝術(shù)也會隨之失去。蒼茫茫大地真干凈,干凈是干凈了,與之相伴的只有死寂。毀滅自然就等于毀滅人類本身,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怎會不懂得大自然珍貴的賜予是不會失而復(fù)得的!
陪同人看出了我們凝重的神色,喃喃地說:這不每年都在休湖封島嗎。今后,大家到這里再也不能吃湟魚了。說著指給我們看路旁“青海湖流域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條例”的標牌,還送給我們一盤鳥島的光碟。光碟封面是一對體態(tài)優(yōu)雅的黑頸鶴,這種被國際上列為瀕危物種的高原珍禽,全世界僅剩下6000只,在這里有1000只左右,畫面上它們相偎相依,引頸向天長鳴,不知道是歡歌還是呼號。
收藏起這份別具意義的禮品,也是收藏起一份久久不變的期待。返程回塔爾寺,去領(lǐng)略那登峰造極的人類精神文明。
從西南方向踏上湟中縣魯沙爾鎮(zhèn)的山路,便進入了塔兒寺區(qū)域。由古老的石門進入寺院,迎面便是聞名于世的佛祖八塔,一字排開,通體潔白,高聳肅穆。信徒們正繞塔磕等身長頭,身影覆蓋著身影,歲月重疊著歲月,故事重復(fù)著故事。每一次的全身匍匐,既是對神靈的敬仰,也是對土地的崇拜;每一次這樣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都是用心靈去感知土地那種可依賴的深厚,獲得來自信仰張力的精神活力和內(nèi)心充實。他們用這種無以復(fù)加的形式,把一個民族被苦難壓抑千年的滿腔傾訴,化作了對向往美好未來的永恒祈禱;他們每向前跨進一步,都感覺是在邁向通向天堂的階梯,用身心而不是用腳步去丈量凡俗與神圣之間的距離。他們因虔信而甘愿飽受身軀之苦,又因虔信而坦然享受心靈之愉。信仰是什么?是獨屬于人類的精神活動,是始終的理想和追求,是最大的規(guī)矩和行為準則,是力量的根本源泉。在這里,虔誠的信仰不再僅僅是一種儀式的象征、精神的寄托,而就是他們生活的本身。
塔爾寺在朝圣者心中是靈魂永駐的歸宿,誰若放棄了它,誰就是在放逐自己的靈魂。它的每一座神圣的大殿,每一尊莊嚴的佛像,都能使渴望感受生命的人進入一種孤獨的冥想狀態(tài),那是一種至高至純的無上境界。端坐在殿堂里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大師,慈愛地注視著每一個朝拜者,他要告訴他的子孫什么呢?格魯派的教義經(jīng)書上都寫些什么?宗師的慈母在他的誕生地植下的菩提樹和一盞盞長明的酥油燈又在昭示著什么?這是神諭,只能給虔信的人。而矢志不渝的信徒們始終固守著心中的秘密,他們是在以千年不變的信仰,來維護著一個民族精神的純粹和這塊生存土地的凈化。
黃昏里,夕陽下,從正門的廣場上回望整個寺院,一片輝煌,大小殿堂、各式佛塔都在霞光里熠熠生輝。想借相機來留住這綺麗的景象,還有自己一個凡俗之人經(jīng)過洗滌之后的舒泰心境。沒料想耳邊傳來了甬道兩旁商店里招攬生意的喊叫聲。還好,目前這些俗塵商潮還不足以與聳立千年的圣殿相抗衡,暫且用不著擔心整整一個民族會失去靈魂的皈依之地。
剛剛選好拍照的角度,跑上來幾個穿著民族服裝的小孩子,爭相陪伴合影。我珍愛地抱起最小的一個,輕輕地抹去她面頰上的灰塵??扉T一落,眼前伸來的竟是一只只乞討的小手。微笑凝固成啼笑皆非的尷尬。泰戈爾的話語掠過腦際:孩子的眼睛里找得到天堂。那是因為孩子的眼睛中有的只是純真、清澈和向往。然而,我在面對的一雙雙眼睛里,只找到了迷惘與空洞。
錯大莫過于不教而誅;誅酷則無過于誅心。
人,只有在具有一顆充實而快樂的心靈之時,才會獲得那種生活在天堂般的愉悅;充實而快樂的心靈,則需要良好教育的滋養(yǎng)。對于已獲得基本生存條件的人來說,最大的剝奪莫過于受教育機會的喪失。一個人一旦終身不能受到教育,他的心靈怎么能得到充實與快樂,他還會有什么保障來維護自己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信仰也會由此而變成與人類生存意義無關(guān)的空泛概念。一旦到了這一步,即使是再虔誠的膜拜,虛無的精神不再需要寄托,空洞的靈魂用不著,也沒有天堂可皈依。
還好,我是為參加全國的教育工作會議才來到這里的。以后的日程都是參觀學校。相信這方土地上那些眾生學習與“修行”的殿堂,會別具一番令人欣喜的風景。
在這個景色秀美、佛風蕩漾的雪域圣境,我得到了一次身心的享受,卻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上的凝重之旅。
(選自2009年3期《時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