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教學，是中學語文教學的一個難點。如何教好古典詩詞?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應該注意兩個方法:一是“還原”，一是“發(fā)揮”。

所謂“還原”，就是恢復作家、作品的本來面目。包括作家的時代、環(huán)境、身世、思想與個性，作品的寫作背景，作品所描寫的事件的真相，作家的真實的情感，作品的字、詞、句(包括典故)的原意，作品的基本的藝術元素，包括修辭、格律(平仄、押韻、對仗、句式)等等。

“還原”的第一個目的，就是避免“誤讀”，避免出現(xiàn)“盲點”。所謂“誤讀”，就是解釋有誤;所謂“盲點”，就是該解釋的地方不予解釋。以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為例。這是蘇軾的代表作，無論中學語文教材，還是大學中文專業(yè)的古代文學教材，都選有這首詞?？墒菐缀跛械慕滩?，都存在“誤讀”和“盲點”。據(jù)我的了解，至少有六處:

第一，“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寫上“人道是”三個字?絕大多數(shù)的教材都不做解釋，是個“盲點”。事實上，真正的“三國周郎赤壁”，并不在黃州，而在蒲圻(今湖北赤壁市)。當時有人認為是在黃州，蘇軾是有些懷疑的。他在《與范子豐書》中說:“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蛟环且病！彼璩啾谥畱?zhàn)這件事，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慨，但是又怕后人引起誤會，就加上“人道是”這三個字。意思是有人這么講，我并不能肯定，我不過是借題發(fā)揮，拿赤壁說事而已。

第二，“小喬初嫁”是怎么回事?絕大多數(shù)的教材也不做解釋，也是一個“盲點”。事實上，“小喬初嫁”時，周瑜才24歲;至赤壁之戰(zhàn)時，周瑜已34歲，小喬已嫁10年，不是“初嫁”。作者寫赤壁之戰(zhàn)而寫“小喬初嫁”，是為了彰顯周瑜的少年得志，所謂“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是也。寫周瑜少年得志，是為了反襯自己的不得志。這是潛臺詞。

第三，“羽扇綸巾”的主語是誰?是周瑜?還是諸葛亮?幾乎所有的教材都說是周瑜。這是“誤讀”。事實上，歷史上的周瑜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裝束，只有諸葛亮才有。有人說，把“羽扇綸巾”的主語說成是諸葛亮，是受了宋元以來的三國小說、故事和戲劇的影響?？墒窃缭谌龂?、兩晉時期，人們就是這樣介紹諸葛亮的。例如東晉裴啟的《語林》就記載:“諸葛武侯與司馬宣王在渭濱，將戰(zhàn)，宣王戎服蒞事，使人視武侯，素輿葛巾，持白毛扇指揮，三軍皆隨其進止。宣王聞而嘆曰:‘可謂名士’?！背啾谥畱?zhàn)是孫、劉聯(lián)軍抵御曹軍的戰(zhàn)爭，周瑜和諸葛亮，乃是孫、劉聯(lián)軍的主要人物，蘇軾既言“一時多少豪杰”，怎么可能說來說去，只有一個周瑜?

第四，究竟是“檣櫓灰飛煙滅”，還是“強虜灰飛煙滅”?許多教材都選擇后者。這也是“誤讀”。蘇軾詞的版本很多，我們應參考較早的、較好的版本。例如黃魯直(庭堅)手書本，就是作“檣櫓”，而非“強虜”，俞平伯的《唐宋詞選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唐宋詞選》，也是作“檣櫓”而非“強虜”?！皬娞敗笔菐зH義的。南北朝時，南人稱北人為“虜父”，北人稱南人為“傖父”。再說歷史上的“尊曹”與“貶曹”，原是有規(guī)律可尋的。大凡王朝偏安的時候，就貶曹;統(tǒng)一的時候，就尊曹。蘇軾是北宋人，北宋是統(tǒng)一的王朝，蘇軾何以要把曹操所率領的、旨在統(tǒng)一全國的中央政府的軍隊，貶稱為“強虜”?

第五:“人生如夢”是什么意思?許多教材要么不做解釋，要么批評它是“消極的”，既是“盲點”，也是“誤讀”。我們認為，讀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應該和他的《前赤壁賦》等作品聯(lián)系起來讀，因為都寫在黃州，都體現(xiàn)了他當時的心境?！肚俺啾谫x》寫到:“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边@一段話，可以說是對“人生如夢”四字的最好的解釋。蘇軾在那里贊頌周瑜、諸葛亮等三國人物的功績的時候，內(nèi)心里是很感慨、很惆悵的，意思是他們當年那么年輕，就建立了蓋世之功，而此時的自己比他們當年大許多，不僅事業(yè)無成，還遭受貶謫。因此有“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之嘆。然而蘇軾之所以是蘇軾，就在于性情曠達，能夠自我調(diào)適，自我解脫。想到周瑜、諸葛亮等三國人物雖然曾經(jīng)轟轟烈烈，“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得意也好，失意也好，都不過是過往云煙。這樣就從失意的、苦悶的情緒中走出來了，心理調(diào)適成功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句話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消極，而是有了積極的成分。一個失意之人，如果總是被失意的情緒所籠罩，不能自拔，那才叫消極呢!

第六:“一尊還酹江月”這一句是什么意思?幾乎所有的教材都不做解釋，最多只是解釋一下“酹”這個字。事實上，這一句，是與“人生如夢”四個字是緊相聯(lián)系的。意思是說，人世間的一切都是短暫的，就像一場夢，只有自然界的“江月”才是永恒的。那么我這一樽酒，也不用來祭奠(酹)周瑜，也不用來祭奠諸葛亮，我就用它來祭奠那永恒的“江月”吧!這個意思，也是和《前赤壁賦》的意思相統(tǒng)一的?！肚俺啾谫x》寫到:“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边@一段話，可以說是對“一尊還酹江月”的最好的解釋。

“還原”的第二個目的，也是高一級的目的，就是“還原”一個真實、具體、可感的藝術世界。我們常常講，要把學生帶進作品所描寫的藝術世界里去，讓學生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真、善、美。那么，怎樣才能達到這一目標呢?這就更需要“還原”的功夫。老師要透過那些沒有生命的鉛字，“還原”一個真實、具體、可感的藝術世界，然后和學生一起，在這個世界里徜徉、欣賞、品鑒，充分地享受這個世界帶給我們的美感和感動。例如《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作者所營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應該說，是一個多姿多彩的世界。這里有赤壁的壯麗景色，有三國人物的豪邁人生，也有作者的失意情緒，也有走出失意之后的曠達情懷，以及最后達成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們主張“還原”，就是要帶領學生，走進這樣一個真實的、具體的、可感的、多姿多彩的藝術世界。我們重視字、詞、句的解釋，但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字、詞、句的解釋上，而是要完整地“還原”這個世界。

“還原”的工作做的好不好，要看老師的專業(yè)知識和專業(yè)修養(yǎng)。老師必須對作家、作品有一個切切實實的了解。要了解一個作家，又必須系統(tǒng)地了解他的時代和生活環(huán)境，了解他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念，了解他的思想、個性、愛好、風格等等。要了解一個作品，則必須系統(tǒng)地了解這個作品的寫作背景(包括時間和地點)，了解作家寫作這個作品時的處境和心境，了解作品所描寫的事件、人物、景觀的真相，了解作品所包含的真實的思想、感情、感覺，了解作品所使用的藝術手段或者方法，等等。我們所要“還原”的是一個真實、具體、可感的藝術世界，這個世界是由上述多種要素構成的。只有真正了解了上述多種要素，才能真正做到“還原”。

如何真正做到了解一個作家?一個最基本的辦法，就是讀作家的年譜，或者傳記，或者相關的文獻資料。如何真正做到了解一個作品?一個最基本的辦法，就是要找到最權威的版本，然后細讀作品。要立足于作品本身。需要強調(diào)的是，要想真正讀懂一個作品，僅僅讀這一個作品是遠遠不夠的，最好讀完這個作家的全部作品，至少是讀完他的相關和代表作作品，還要讀一讀同時代或不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的相關作品。例如:我們講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首先就得了解蘇軾這個人，了解他生活的北宋是一個什么樣的朝代，了解他的政治傾向，他是如何被貶到黃州來的?他在黃州的境況如何?心情如何?就作品本身來講，要真正了解這首詞，我們還得讀他全部的詞;除了詞，我們還得讀他的詩，讀他的文和賦，尤其是讀他在黃州期間寫的詩、詞、文、賦，甚至還要讀一讀同時代的和不同時代的作家寫黃州赤壁的作品。

就古典詩詞的教學來講，“還原”的功夫，除了體現(xiàn)在講授上，還應體現(xiàn)在朗誦上。朗誦也是一種“還原”，是從格律上對作品進行“還原”。朗誦的好處，就是在訴諸視覺的時候，同時訴諸聽覺。這樣就可以多角度地感受那個藝術世界。多角度地感受便于培養(yǎng)學生的興趣，也便于理解和記憶。這是古典詩詞的獨特之處，是其他文體所不能比擬的。

講授古典詩詞的基本方法，除了“還原”，還有“發(fā)揮”。

所謂“發(fā)揮”，就是在“還原”的基礎上，就作品所描寫的那個真實、具體、可感的藝術世界，進行聯(lián)想、比較、闡釋和評價。“發(fā)揮”的目的，是在求真的基礎上，進一步求善，進一步求美。這是一個拓展的過程，一個深度挖掘的過程，也是一個提升的過程。

講授古典詩詞，“發(fā)揮”是很有必要的。沒有“發(fā)揮”的課，只是就作家談作家，就作品談作品，多少還是有些平板，有些單調(diào)，不夠豐富，不夠生動，不能更好地吸引學生，不能進一步地調(diào)動學生的興趣。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發(fā)揮”是有條件的，有前提的，不能漫無邊際地發(fā)揮。一是要聯(lián)系作家、作品的實際去發(fā)揮，要以作家、作品為本位，要以“還原”為前提。二是要聯(lián)系學生的經(jīng)驗和認知水平去“發(fā)揮”，不能不看對象。三是“發(fā)揮”要有新意，不能老一套。

有效的、恰到好處的“發(fā)揮”，要求老師具有比較開闊的視野，比較豐富的知識，比較高的理論水平和審美能力。要做到古今中外，信手拈來，左右逢源，收放自如。例如，我們講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就可以聯(lián)系學生的經(jīng)驗和認知能力，“發(fā)揮”一下，講一講東漢末年的“赤壁之戰(zhàn)”，講一講“蒲圻赤壁”和“黃州赤壁”之爭，還可以講一講曹操，講一講諸葛亮，講一講周瑜和小喬，還可以講一講蘇軾所接受的道家思想，講一講他的曠達情懷，講一講道家思想與曠達情懷的積極意義，探討一下一個人在遭遇挫折、屈辱和失敗的時候，如何調(diào)適自己的心態(tài)?如何面對現(xiàn)實?如何面對未來?等等。如果能夠做到這樣，那么這一堂課，就由一堂文學的課，上升到一堂人文的課、現(xiàn)實的課、人生的課了，就把文學和人文、歷史和現(xiàn)實、藝術和人生有機地結合起來了。這樣學生的感受就是多方面的，受到的啟發(fā)也是多方面的。

總之，“還原”的要求在于“?！?，“發(fā)揮”的要求在于“博”?！斑€原”體現(xiàn)了語文課的“工具性”，“發(fā)揮”體現(xiàn)了語文課的“人文性”。我們講語文課，應該把“還原”和“發(fā)揮”結合起來，把“?！焙汀安苯Y合起來，把“工具性”和“人文性”結合起來。既不能只有“還原”而沒有“發(fā)揮”，也不能空有“發(fā)揮”而沒有“還原”，更不能既無“還原”，也無“發(fā)揮”。原汁原味的“還原”與恰到好處的“發(fā)揮”，是講授古典詩詞的基本方法，也是調(diào)動學生興趣的有效手段。

(作者系廣州大學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