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淑健 孫 超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法經(jīng)濟學視域中取得時效的價值分析*
鐘淑健 孫 超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在當代社會中,取得時效原有的免除舉證責任與降低糾紛解決成本、懲罰怠于行使權利之人和促進物盡其用的作用不再是該項制度的主要功能。取得時效制度在增加交易的確定性及降低交易成本,對雙方產生有益的激勵以避免或減少錯誤成本的支出方面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使該項制度煥發(fā)新的活力。
取得時效;價值;構成要件
取得時效,又稱占有時效或時效取得,是指無權利人以行使所有權或其他財產權的意思公然、和平地持續(xù)占有他人的財產,經(jīng)過法律規(guī)定的期間,即依法取得該財產的所有權或其他財產權的法律制度。我國已經(jīng)頒布的《物權法》對取得時效未予規(guī)定,但不能以此斷定立法者擬將其拒之門外,因為在2002年12月九屆全國人大第三十一次會議上曾經(jīng)審議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中,就曾對取得時效作出過規(guī)定,將取得時效與訴訟時效一并規(guī)定于民法總則編第八章“時效”之中。由于學界對取得時效的價值、適用范圍及構成要件等方面存在諸多分歧,筆者擬從法經(jīng)濟學的視角分析取得時效制度在當代社會中存在的正當性,并進而重新考量其構成要件。
學界普遍認為,取得時效制度的設立,可以有效避免因歲月流逝所發(fā)生的當事人舉證與法院查證的困難,有利于糾紛的解決。①梁慧星:《中國物權法研究(上)》,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88頁。即取得時效具有免除舉證責任、降低訴訟成本的作用。“事實取代證據(jù)”的確能夠給使用人一種正面激勵,使其不必長期投入高額的成本保存涉及權屬爭議的證據(jù),從而節(jié)省了相當?shù)馁M用。同時又給真正權利人一種反面激勵,要求其在不占有使用所有物時保存權利憑證,關注自己財產的使用狀況,避免因時間的流逝而喪失權利。但筆者認為,僅以此說明取得時效在當代社會的正當性并不充分,因為信息技術的高度發(fā)達及財產權屬公示體系法律制度的完善,使得權利人以較低的成本長久保存證據(jù)并非難事。
取得時效還被看做是對“長期于權利上睡眠之人”的懲戒措施,以促其積極行使權利,減少財產的閑置和浪費。②王澤鑒:《民法物權(通則·所有權)》,第703頁。但是,懲罰怠于行使權利之人的功能本身是人們衡量權利人和使用人之間利益輕重之后的傾向性選擇。在取得時效制度確立過程中,這一功能也只是加重了該項制度得以最終實施的砝碼。既為權利人,在不妨礙公共利益、不侵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防止權利濫用),擁有選擇是否行使權利、如何行使權利的自由。權利人作為一理性人,其未以積極的方式行使權利自有其特殊考慮。①陳華彬:《論物權的性質》,《政法論叢》2009年第1期。因此,立法者“物盡其用”的期望可能只是一廂情愿。由此可見,懲罰怠于行使權利之人與促進物盡其用的功能也并非是設立取得時效制度的充足且正當?shù)睦碛伞?/p>
取得時效的另一傳統(tǒng)價值在于“促使原權利人善盡積極利用其財產之社會責任,并尊重長期占有之既成秩序,以增進公共利益,并使所有權之狀態(tài)得以從速確定?!雹谕鯘设b:《民法物權(通則·所有權)》,第187頁。應當說,這一立法依據(jù)是簡單商品經(jīng)濟條件下取得時效制度得以存在的重要理由,它有利于解決權屬狀態(tài)不確定而引發(fā)的大量糾紛。但是,在法制發(fā)達、信息傳遞迅捷、權利意識普遍提高的當代社會,取得時效制度的缺失并未影響我國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和公共利益的維護。例如,在登記錯誤的情況下,占有人以自己意思長期占有使用不動產,在轉讓給第三人后,第三人可依據(jù)不動產善意取得制度取得不動產所有權,在不符合不動產善意取得的條件時亦可由占有人處獲得損害賠償。
在社會歷史背景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情況下,取得時效制度的現(xiàn)實價值更值得我們關注。
從經(jīng)濟學的視角分析,取得時效應為控制交易風險的有效手段,在本質上為一種降低交易成本的設計。當某物被公然、和平、持續(xù)占有一段時間之后,潛在的交易相對人便對占有人的權利外觀產生了相當?shù)男刨?兼及法律上取得時效制度的保障,交易隨之成功,由此交易中產生的征信成本與確權成本得以有效控制。但是,隨著不動產登記制度的逐漸完善,特別是我國《物權法》以登記成立主義為不動產物權變動的原則,賦予登記以公信力,意在將不動產登記塑造為強制性的信息提供機制,并以國家信用彌補私人信用的不足,使取得時效在我國的適用空間被大大壓縮。但這并不代表不動產登記可完全取代取得時效的功能。首先,由于登記本身也是物權變動中的一種成本,因此絕大部分動產物權并不以登記為公示方法,以避免此項成本的支出。其次,由于我國不動產登記制度的建設還未臻完善,現(xiàn)實生活中未登記或未正確登記之不動產比比皆是。特別是在幅員廣闊的農村地區(qū),土地與房屋的登記均不普遍。城市中的商品房因開發(fā)商故意拖延而不能辦理產權登記的情況,亦不少見。因此,取得時效仍然是降低交易不確定性的重要手段。③肖立梅:《論我國的物權變動模式》,《政法論叢》2009年第1期。
再次,不動產登記對取得時效進行功能替代的前提之一,是登記所提供的信息值得第三人信賴,即登記應具有推定力與公信力。若登記不能反映真實的權利狀態(tài),則其明晰權屬的功能就無從發(fā)揮。而我國《物權法》將登記對抗主義作為登記成立主義的重要補充,如汽車、船舶等大宗動產的物權變動,集體土地使用權、宅基地使用權、地役權的設立與流轉等均采納之。而登記對抗主義之下的登記是否具有絕對的公信力,值得懷疑,采取登記對抗主義的法國與日本民法均否定登記具有公信力。因為登記對抗主義不強制性要求相關物權變動必須登記,因此當事人缺乏足夠的激勵進行登記。這一方面使得相關權利未能登記的情況進一步增多,另一方面登記權利與事實權利可能出現(xiàn)較大偏差,也不符合登記公信力適用的前提條件。當?shù)怯洸恢档眯刨嚂r,取得時效制度仍可發(fā)揮保護交易安全、降低交易成本的作用。
取得時效還可預防與減少錯誤利用他人財產行為的發(fā)生,進而避免社會成本的浪費。比如在相鄰土地邊界不清的情況下,最值得鼓勵的做法是在開發(fā)土地之前即明確所有權的歸屬,若有一方需要越界利用他方土地,應于事前通過談判以適當價格購買或承租之。若對權屬不明的土地任意開發(fā),隨著投資的增加,邊界土地的價值亦增加,此時若證明邊界土地屬于鄰人,則他不得不花費更多的價金或租金以取得邊界土地的合法權利,以防止已有的投資全部付諸東流。
雖然事先談判對雙方都是有效率的,但實踐中,由于信息的不對稱及獲取信息能力的限制,認識錯誤仍可能發(fā)生。隨著一方投資的逐漸增加,其被迫為錯誤占有的土地支付的價格亦隨之升高,這就給鄰人以待價而沽的機會,無期限的所有權成為他要挾錯誤行為人而賺取不正當利益的手段。而取得時效制度的確立,使得鄰人的所有權不再絕對與永久地存在,這樣他就會在合理時間內采取措施防止錯誤發(fā)生與擴大,從而節(jié)省社會成本。
既然取得時效的主要功能在于降低交易的不確定性與減少錯誤成本的支出,那么其構成要件就要向此靠攏,以實現(xiàn)社會成本最小化的目標。傳統(tǒng)民法理論認為只有自主、和平與公然占有某物達一定期間,才有取得時效的適用空間,這有著堅實的經(jīng)濟學上的基礎。至于惡意占有能否適用取得時效及其與善意占有的區(qū)分是否具有實益,筆者也嘗試著在成本收益的框架內予以分析。
取得時效的成立之所以要求自主占有與公然占有,是因為如此才能創(chuàng)造清晰的權利外觀,奠定交易中第三人信賴的基礎,并形成良好的交易秩序。同樣,之所以要求和平占有,是因為以暴力或脅迫手段取得或維持的占有根本不會給權利人糾正錯誤的機會,上述取得時效減少錯誤成本的功能也就無從發(fā)揮。
當一個社會較為重視絕對財產權的保護時,時效期間的設置應相對較長一些。相反當社會較為關注交易的確定性并努力追求交易成本的降低時,時效期間相應要求縮短。改革開放三十年后的今天,市場經(jīng)濟日趨成熟,市場主體對交易確定性的需求與日俱增,應適當縮短取得時效期間。當某項財產具有較大的價值時,盡快結束其上潛在的權屬爭議便有較大的收益,因此需要相應縮短時效期間,以使此項財產在交易市場上順暢流通,實現(xiàn)價值的最大化。但是,隨著時效期間的縮短,權利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監(jiān)控成本,尤其是對價值較大的財產。收益的增加與成本的增加兩相抵消,說明財產價值對時效期間的影響是有限的。
在一般意義上,人口密度越大,互通有無的需求越強,財產交換的頻率也就越高,對權屬確定程度的要求也就越高。而且由于人口的聚集,在劃分土地邊界、確認財產歸屬以及登記確權等方面出錯的幾率會相應升高,需要縮短時效期間以防止與減少錯誤成本的支出。因此總體而言,某一地區(qū)的人口密度越大,時效期間應該越短。考慮到我國平均人口密度較大的現(xiàn)實,應適當縮短時效期間。
取得時效的成立,是否要求占有人對他人財產(尤其是動產)的占有須為善意,理論及立法上均有不同的觀點。筆者認為,惡意占有能否適用取得時效,主要取決于惡意占有的狀態(tài)能否影響上述制度功能的發(fā)揮。取得時效降低交易成本的功能并不因占有人屬惡意占有而喪失,因為不管占有人的主觀心態(tài)如何,一旦相關財產進入流通領域,均會有增強交易確定性與保護交易安全的需求,而這正是取得時效最重要的功能。惡意占有人因具有破壞既定財產歸屬秩序的意圖,確應受到懲戒,但這不應以犧牲交易的確定性為代價,否則即與民法保護交易安全的價值追求相悖。惡意占有也不會抑制取得時效減少錯誤成本功能的發(fā)揮。表面上看,當惡意占有人明知邊界土地不屬于自己所有,卻仍然加以開發(fā)利用時,并無保護的必要。但從節(jié)省社會資源的角度考慮,允許此塊土地時效取得,以激勵原權利人在合理時間內阻止與糾正侵占人的錯誤,實為必要。假想若干年后,此塊土地上一幢大樓早已拔地而起,原權利人卻突然出現(xiàn)索要高額轉讓費或租金,否則便訴請拆除大樓,實不利于社會財富的最大化,亦與誠信原則有違。惡意占有時效取得所產生的負面效應可以通過制度的協(xié)調設計最大限度地避免。例如,在惡意占有的情況下,權利人有正當理由不能行使權利的,時效期間中止。因此,如果允許惡意占有適用取得時效,就必須通過其他要件積極加以控制,以防其產生不正當?shù)募睢R哉加腥说闹饔^心態(tài)為標準來區(qū)分時效期間的長短,是許多大陸法系國家的明顯特征。延長惡意占有人的取得時效期間在經(jīng)濟功能上有其積極的一面。一般情況下,隨著時效期間的延長,被惡意占有的財產之價格也相應下降。在這種情況下適當延長時效期間,可減少惡意占有的現(xiàn)象發(fā)生。①武長海:《論民法之權利不得濫用原則》,《政法論叢》2009年第6期。
(責任編輯:周文升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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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0]10—0131—03
2010-02-14
鐘淑健(1974-),女,山東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博士研究生;孫 超(1983-),男,山東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博士研究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他物權制度的現(xiàn)代化問題研究”(2007JJD810167)與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事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制度銜接與規(guī)則協(xié)調”(08BFX070)的前期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