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瓊
(湖南商學院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2005)
人與自然的融通
——中國古代神話的生態(tài)意象
康 瓊
(湖南商學院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2005)
與古希臘神話相比,中國神話顯得零亂、散落,缺乏整齊清晰的裔稱關系,但他們卻記載著原始先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形成了一系列斑斕奇特的生態(tài)意象。如果說中國哲學是在直接承襲神話思維模式中發(fā)展起來的,那么中國神話中的生態(tài)意象也對中國傳統(tǒng)生態(tài)倫理觀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重大影響。
人與自然;中國古代神話;生態(tài)意象
神話是人類童年時期經(jīng)歷的回憶和追述,它蘊含著人類的心靈發(fā)展歷程,成為現(xiàn)代人文科學,以至某些自然科學的原點。與古希臘神話相比較,中國神話顯得零亂、散亂,缺乏整齊清晰的裔稱關系,但其中記載著原始先民對人與自然融通關系的認識,并通過一系列生態(tài)意象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本文嘗試著對這些生態(tài)意象進行挖掘,力求在現(xiàn)代化條件下重新對生命的真相與自然的命運進行新的思考。
要理解神話,必須弄清神話的內(nèi)在法則??ㄎ鳡栒J為,神話是人類符號形式的一種,它是思維的形式、直觀的形式和生命的形式。在神話言說的時代,是混沌一體的世界,超越了神與人的對立、意識與物質的對立、人與自然的對立,實現(xiàn)著神人混同、意識與物質合一、人與自然的互生互長、相互轉換的主客體一體化與生命一體化。當原始先民所面對的是一體化的世界時,他們創(chuàng)造神話的活動中毫無疑問是“人將自己最深處的情感客觀化了。他打量著自己的情感,好像這種情感是一個外在的存在物。”[1](P152)在神話的活動中,意識情感擺脫在感性印象中被動的受縛狀態(tài),并依據(jù)精神原則創(chuàng)造出它自己的世界。神話的生命源泉并不是個人虛構,而是人類的意識,是人類依據(jù)精神原則和意識尊嚴創(chuàng)造出的自己的世界。神話的內(nèi)容是純表象,因而神話的真理性并不在于神話的內(nèi)容,而是在于通過神話符號所表達的自然秩序與順序法則。即是說,神話的客觀性并不是物質材料的重現(xiàn),而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思維模式,將“心”滲到“物”中,將“意”化到“象”中,形成心象與物象的合一,以象表意。
所謂神話意象,即神話創(chuàng)作者用一系列的外在的神話符號,來表達他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在神話言說的混沌一體化世界中,原始先民的抽象能力還不發(fā)達,需要借助于一些具體的形象、直觀的材料,來表達他們對事物的認識和意義的把握。正如卡西爾在論及神話思維時所說:“神話思維缺乏觀念范疇,而且為了理解純粹的意義,神話思維必須把自身變換成有形的物質或存在?!保?](P45)也就是說,神話的抽象意義和具體形象是融合的,“某一意義要轉化為形象才能被表達”[3](P143)。因此,神話不同于科學或語言的思維基質,以符號之象來構建自身世界,講述生命由來,闡釋宇宙萬物的。
神話產(chǎn)生于人與自然一體化原則下的人類幼年時期,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必然以自然作為神話的主要內(nèi)容和描述對象,因為,以狩獵和采集為生的原始先民他們最貼近的生活就是自然?!皩τ趯儆趫D騰社會的原始人來講,任何動物、任何植物、任何客體,即使像星球、太陽、月亮那樣的客體,都構成圖騰的一部分?!趼寤逵〉诎踩讼嘈鹏~類社會跟人類社會一樣有自己的村莊,有自己的下水道路,它們的行為也像理性的生物那樣。如果我們看一看舊大陸和新大陸的那些以動物為主人公的神話,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一種哺乳動物、鳥、魚甚至昆蟲不帶上罕見的神秘屬性。”[4](P28)因此,神話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人與自然一體化世界的生態(tài)闡釋,其中若干天體、日月、動物、花鳥、蟲獸等等,是具體的實物,也是想象之物,即一系列的“物象”與“心象”的重合,是原始先民通過模擬性的諧聲、聯(lián)想性的意會、類比性的借喻、象征性的隱喻、標識性的指事等方式來言說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關系,表達他們與對自然關系理解的心中之意。神話用這種系列的自然意象與意象群來言說先民對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思想觀念、邏輯法則,我們稱之為神話生態(tài)意象。
神話生態(tài)意象依靠一定的直觀性來組織思維,用“已知”來推定“未知”,不自覺地使自然現(xiàn)象與原始先民心中的神秘力量形成互滲,帶有一定虛幻的、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同時,它在通過以“象”表“意”的同時,還是保留了自然萬物的外部特征、自然屬性、運行次序、發(fā)展規(guī)則等。這種意識源頭的自然觀既不是純理論的,也不是純實踐的,而是將他們的全部思想和全部情感都嵌于一個所有生命形式都為親族關系及生命一體化的普遍預設與慣性思維之中,人的世界即自然的世界,人的世界即神話的世界;人與自然生物同歡,人與神同歡。
神話是關于生命與自然的智慧。首先,神話生態(tài)意象的主題總是相似的,無論哪個民族哪個國家都是對自己最熟悉生存自然環(huán)境的言說;其次,神話的生態(tài)意象又與具體的時間、空間相聯(lián),每個神話的“象”與“意”都是在一個特定區(qū)域、特定社會中成長起來,密切地與文化、時代和地域相聯(lián)系。神話中的生態(tài)意象是感性的、形象化的,是人類思維發(fā)展的一個必經(jīng)的初期階段,這種“詩的形而上學”、“詩的智慧”是人類通過感覺和想象能力所達到的認知水平,它雖然不同于哲學的抽象、理智的思維,卻又是哲學之母。正是在神話的羽翼之下,哲學割斷了與母體的臍帶,用理性的思維,抽象的概念、推理和邏輯解釋世界的一般規(guī)律。哲學之后產(chǎn)生了科學與科學精神。所以,要想真正讀懂哲學及其哲學史,要想研究現(xiàn)代科學及其科學精神,要想探討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倫理關系等,最實在的辦法只怕要從神話入手,讓神話的內(nèi)在真理性為人類自我意識的形成指明道路。
中國歷來注重祖先崇拜而非自然崇拜,加之,長期以來推崇“子不語:怪、力、亂、神”,因此,在這樣的語境下,中國神話顯得零亂、散落,缺乏整齊清晰的裔稱關系。盡管如此,中國仍有著豐富、絢麗的古代神話,散見于古老的典籍文章如《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之中,這些神話或主要記載或涉及對宇宙、天文、地理等自然現(xiàn)象的認識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知,筆者粗略地概括為以下方面:
中國古代神話中,人或源于陰陽二氣,或成于黃土,或因感受、接觸自然之物而生,等等,總之,人因自然化生而來,如:
(1)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藝文類聚》卷一引徐整《三五歷記》
(2)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做人,劇務,力不暇供,引于泥中,舉以為人?!短接[》
(3)殷契,母曰簡狄,有娥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記·殷本紀》
(4)黃帝時,大星如虹下流華渚,女節(jié)夢接,意感而生白帝朱宣。——《春秋緯·元命苞》
無論是創(chuàng)生于渾泥元氣,還是實在的可感之物,仔細推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神話背后潛藏著深層次的東西。原始先民認為,人從屬于自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認為人的生命就是人與自然之物通過神秘交感而產(chǎn)生的。因為,世界萬物都由靈與肉兩部分組成,無論是生命物還是無生命的自然現(xiàn)象,靈魂都會寄居其中,并可自由行走于幽冥時空,當其與他物以玄妙的方式發(fā)生交集、感應,便可孕育出新的生命。盤古生于陰陽氤氳,人生于女媧與黃土,契生于簡狄與玄鳥等等,概莫如此。此外,人是通過與自然的交感而孕育生命也是一種與自然的認親行為,可以實現(xiàn)人性與神性的融合,為部落尋找高貴的、受自然庇佑的理由,增加族群的凝聚力和自信心。
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神多被塑造為“人獸合體”、“半人半獸”的形象,以“人面獸身”居多,有別于古希臘神話的人神同形,比如:
(1)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保ɡ钌谱ⅲ骸读凶印吩唬悍?、女媧,蛇身而人面,有大圣之德?!缎杏洝吩唬悍她埳?,女媧蛇軀。)——《文選·王延壽〈魯靈光殿賦〉》
(2)“炎帝神農(nóng)氏人身牛首。”——《繹史》卷四引《帝王世紀》
(3)“夔,一足,從久。”——《說文》;“夔,有角。”——《文選東京賦》薛綜注
(4)“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薄渡胶=?jīng)·海外南經(jīng)》
這主要與中國原始時代的“圖騰崇拜”有關,上古長江流域原始先民以蛇為圖騰,所以古代長江流域普遍崇拜的女媧、伏羲為“人面蛇身”;而黃河流域的先民以熊為圖騰,所以黃帝“國于有熊,故號有熊氏”。此外,原始先民認為萬物皆有靈、萬物皆有生命,人可以變獸,獸也可以變?nèi)耍谑巧裨捴谐霈F(xiàn)了“人獸合體”“半人半獸”的形象。其中反映的是人與自然之間,既相互沖突又相互融合的復雜關系,一方面,它道出了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的實質,并通過形象化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另一方面,它也是一個契機,表現(xiàn)了兩者關系的轉化,是人和動物在演化生命的生態(tài)活動中密不可分、相互轉化的契機。
人類進化的歷程即是不斷向自然學習的過程,在中國神話中,人類始祖觀察自然、模仿自然,創(chuàng)造了人類最初的文明,如:
(1)古者包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于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易·系辭下傳》
(2)于是(倉頡)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妒霎愑洝肪砩?/p>
(3)太昊師蜘蛛而結網(wǎng)按太昊即伏棲——《抱樸子·內(nèi)篇·對俗》
(4)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薄墩f苑·君道》
(5)“帝顓頊好其音,乃令飛龍作(樂),效八風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為樂倡,乃偃寢,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薄秴问洗呵铩す艠贰?/p>
八卦、文字、樂、舞等人類最初的文明莫不是在仰觀、俯察、近取、遠取自然的運行、宇宙的變化、動物的習俗之中汲取靈感和經(jīng)驗而創(chuàng)設的,如八卦的發(fā)明就是對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類自然現(xiàn)象的歸納與符號化,并使之推于天地萬象,即所謂的“取法天地人物等宇宙萬物,通達天地生物之大德”。原始先民對自然的模仿絕不是純表象的,而是在形似的基礎上,追求魂似,是通過熟知、洞悉自然的運行法則,以宇宙自然之“道”來確定人類活動的準則,“人文”因“天文”而明,“人文”以“天文”為“止”,“止”者,依歸也。所以,人的活動都以自然為標準展開,須有自然萬物一般的精、氣、神、骨、血、肉,中國文明進程中的種種皆是如此。
翻看各國的神話史,無一例外不涉及到自然災害的情節(jié),與古希臘神話征服自然、駕馭自然不同,中國神話著重講述對大自然的修復與滲透,如:
(1)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在載?;鹧锥粶?,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鷹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廬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蛟龍死,顓民生?!痘茨献印び[冥訓》
(2)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殺于羽郊?!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
(3)禹盡力溝洫,導川夷岳,黃龍曳尾于前,玄龜負青泥于后。——《拾遺記》
(4)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鑿齒、九嬰、大風、封、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斷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
(5)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陸處。——《御覽》八八八引《蜀王本紀》
在中國神話中,人正由于與自然有著天然的緊密聯(lián)系,才能取得與自然同等的“神”的地位,才能勝任對自然災害的修復大業(yè)。而修復自然的材料或修復自然的方式也不是隨意選定的,而是必為自然之物或是自然之道,女媧補天之石頭、煉石之蘆葦,乃至斷殺之鰲足,都是純天然的自然常見動植物;大禹治水遵循的是自然法則,并得以神龍與龜兩動物的大力相助;即使羿之射日也非斬盡殺絕,而是達到人與自然間的和諧與共生。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神話中對自然的修復即是與自然溝通、互滲的過程,是人神在自然的生態(tài)鏈中,與天地進行橫切橫截式的溝通、滲透,追求著自然秩序的生命努力。
人是由自然化生而來,最終還將回到自然中去,自然才是生命的本真處。中國神話中,神死后都是化生為自然,成為自然萬物的一部分,如:
(1)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膚為田土,發(fā)髦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虻?!独[史》卷一引《五運歷年紀》
(2)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鐘山。其子曰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是與欽殺葆江于昆侖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曰瑤岸。欽化為大鶚,其狀如雕而黑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鵠,見則有大兵;鼓亦化為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則其邑大旱?!渡胶=?jīng)·西次三經(jīng)》
(3)又北二百里,曰發(fā)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漳水出焉,東流注于河?!渡胶=?jīng)·北次三經(jīng)》
(5)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
對原始先民來講,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原來的生命得以繼續(xù)。因為,人來自自然,最后也將走向自然,回到自然之中即是回家,即是養(yǎng)育新的生命,這既是樸素的唯物論,又符合生物鏈能量流動和物質循環(huán)科學觀念。此外,人化自然還包含“靈魂不死”的觀念,神話中無論是盤古化生萬物,夸父“杖化鄧林”,帝女化瑤草等等,都有“靈魂不死”的觀念,死生得以相互溝通和萬物得以物化。當然,這化生的新寓所不是隨意選定的,而是熟悉的動物、植物或是圖騰物之中,如炎帝的女兒瑤姬化為草木、女媧化為精衛(wèi)即是對百草事業(yè)和農(nóng)耕事業(yè)的延續(xù)與繼承。
如果說西方哲學的思維模式是在揚棄了神話思維之后發(fā)展起來的,那么中國哲學的思維模式則是直接承襲神話思維模式中發(fā)展起來的。原因之一是,中國漢字的象形特征使直觀的神話思維表象得到最大限度地保留,而語言文字作為思維的符號和文化的載體,必然會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文化心理結構產(chǎn)生潛在的鑄塑作用。早期的中國哲學家如老子、莊子等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出神話思維的特征,而中國哲學中的基本范疇,如太極、道、陰陽、五行、變、易等等,幾乎無一不是從神話思維的具體表象中抽象出來。
夏商時期,我國文化還處于文明發(fā)展的初期,這一時期的文獻都能找到明顯的神話生態(tài)意象的影響因子,如《周易》《詩經(jīng)》《尚書》等。關于《周易》,本身就有伏羲做八卦的神話傳說,全書的內(nèi)容也深受神話思維的影響。如盤古創(chuàng)世神話包含的“宇宙卵”母題,直接影響著太極陰陽宇宙觀。因為,《易經(jīng)》太極圖以圓圈代表天象和宇宙,圓圈內(nèi)畫著兩條陰陽魚:白色的魚象征著天,陽性,動態(tài);黑色的魚象征著地,陰性,靜態(tài),二魚形狀一致,頭尾相接,正是一個神話中世界最初始的“宇宙卵”?!兑捉?jīng)》的卜辭里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自然萬物與自然現(xiàn)象皆來自陰陽兩種力量的運動與變化,而陰陽則包含于太極這個“宇宙卵”中。這與盤古開天地神話中“天地混沌如雞子”、“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的思想完全一致。此后,“宇宙卵”這一神話意象發(fā)展為中國哲學中的重要的太極陰陽學說,成為儒、道教哲學的主要內(nèi)容,左右著中國古代生態(tài)倫理觀的形成和發(fā)展?!对娊?jīng)》,除記載了商、周祖先的感生神話外,還歌頌了禹治水、締造山川的功績,以及牛郎、織女的神話等等。可以說它是早期世俗文化與神話生態(tài)意象思維的交會。值得一提的是,《詩經(jīng)》中乃至發(fā)展到中國古詩歌中比較常見的以動植物“起興”,如鳥、魚、植物等,也都有特定的神話與原始宗教含義,例如,鳥與祖先崇拜、魚與生殖祈禱、樹與社稷宗室有關,絕非今天一般的魚、鳥之類的比喻,也不是后世一般的情景交融的創(chuàng)作過程或手法。[5](P149)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發(fā)展到所謂文化軸心時代,思想文化領域中發(fā)生了質的飛躍,人們開始用理性的、哲學的、思辨的思維打量世界,但這種理性的、哲學的、思辨的思維,本身即是神話感性化、形象化思維后的進一步發(fā)展,因為,這種狀態(tài)首先表現(xiàn)出“兩種文化”的并存、交織與對立。正如道斯所說:“新信仰模式很少能完全抹除舊模式:要么舊的被吸收到新的里面繼續(xù)生存——那往往是在不被承認和半自覺情況下——生存,雖然相互矛盾,但卻同時被不同的個人乃至同一個人接受。”[6]可以這樣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繁榮興盛的哲學、文化胚胎于原始神話,而哲學與文化繁榮與興盛的過程也正是理性思維將神話哲理化的過程,并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了不同的哲學流派。
道家的許多概念與觀念源于神話,而他們的學說中對蘊藏著豐富的神話意象的深層含義。老子在先秦哲學家中獨具風貌,一定程度上在于他把人生哲學建立在自然哲學的基礎上,而老子的自然哲學則是在創(chuàng)世神話生態(tài)意象上的抽象與引申,無論是他的“道”話語,還是建立在其基礎上的自然與社會哲學,都可以找到神話意象原型和喻事方式。“作為中國哲學第一本體論范疇的‘道’,其原型乃是以原始混沌大水為起點和終點的太陽循環(huán)運行之道。據(jù)此還可以理解,老莊哲學為什么以道之“返”即重歸混沌狀態(tài)為最高價值目標,以歸真返樸為其社會理想。原來道家的基本思想是從神話循環(huán)觀念中引申出來的”[7](P164)。莊子則將古神話再造為喻示性的寓言,他的渾沌觀、生命觀、天人觀、時間觀、道之創(chuàng)世紀等理論,都源出于神話的意象性思維。莊子是商人的后裔,且生平主要活動在楚地,商人崇尚鬼神遺風、楚地巫蠱氛圍,決定了他哲學思想中對神話生態(tài)意象的獨特運用和自覺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的文體、莊子對自然與社會的哲學訴說,包括莊子本人,就是一組神話意象群,溝通了人與物、生與死、過去與現(xiàn)在、神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書寫著“莊周化蝶”、“若化為物”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恰恰是神話生態(tài)意象中主客體一體化和生命一體化的原則映現(xiàn)。
中國傳統(tǒng)哲學對神話的繼承以及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即使是“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也是無法完全否定的。在孔子的思想中既有原始宗教觀念的成分,又有以道德化為特征的理性精神,在復雜的神話面前大多都采取“不語”的態(tài)度。即使在“不語”的情況下,孔子哲學思想中仍保留大量神話生態(tài)意象性思維。如儒家思想的哲學根基“天人合一”思想認為天地是萬物和人的養(yǎng)育者,人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人的行為應當遵奉天時,效法天地,就是神話天人同構、同類相感、世界一體化等生態(tài)意象的延續(xù)與發(fā)展。儒家的感念思想也源于神話思維,經(jīng)過后世的發(fā)展,到董仲舒形成了自然與社會相通的哲學觀即天人感應觀,這仍可清晰地辨別出神話生態(tài)意象的痕跡。如董仲舒強調自然現(xiàn)象與人的情感變化有一種相同、相類似、相互感通、相互對應的關系,他說“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夏秋冬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喜,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人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天者也。”等等,這種自然、季節(jié)、人體、社會、情感之間相類比即天人感應的說法并非董仲舒首次提出,只是其在前人的基礎上的進行了全面而系統(tǒng)化的梳理,其中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古典神話認為人的生命就是人與自然事物通過神秘交感這一生態(tài)意象。還有,宋儒張載提出“民胞物與”的思想,強調人應該把宇宙間的一切生命看成同胞的生命同樣重要,并加以尊重,也能彰顯出神話生態(tài)思維的縮影。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后,隨著我國哲學與文化的不斷成熟,神話意象與神話思維由顯性走向隱形,但它并沒有消失,已移形換位的方式發(fā)展?jié)B透在社會生活方方面面。正如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史》中所講:“神話是原始先民思想意識的總匯,它不僅有著屬于文學藝術方面的審美的東西,還有著屬于宗教崇拜、哲學思辨的、歷史和科學探討的、地方志和民俗志的……其它多方面的東西?!保?](P17)可以說,神話是其他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神話及神話生態(tài)意象蘊澤著其他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生態(tài)倫理思想,并與之共同影響,相互發(fā)展,并滲透在民族文化的精神血液之中。[9]
現(xiàn)代社會,科技的迅速發(fā)展終結了古典神話,而神話思維與神話意象卻以變形的方式潛藏于人類的精神文化活動之中,只是它已經(jīng)改頭換面,讓人難以辨識。大量的科幻電影、魔幻游戲等等,紛紛承襲了傳統(tǒng)神話的意象符號和結構形式而有所發(fā)展,尤其是依賴計算機和網(wǎng)絡獲得更加奇幻性和驚異性的效果。但這些文化,無論對于創(chuàng)造者、傳播者還是接受者而言,都是自覺對神話思維和神話意象的認可,是電子時代對神話的新的解讀與詮釋。歷史在變遷,無論是歷經(jīng)軸心時代的哲理化,還是現(xiàn)代社會的電子化,神話與神話生態(tài)意象都無法改變它的精神本質。因為“神話像詩一樣,是一種真理,或者是一種相當于真理的東西,當然,這種真理并不與歷史的真理或科學的真理相抗衡,而是對它們的補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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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uralized Human,Humanized Nature——The Ecological Image of Ancient Chinese Mythology
KANG Qiong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Hunan University of Commerce,Changsha,Hunan 410205,China)
Compared with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Chinese mythology, which is chaotically scattered, lack neat relationship of a clear origin,but it has recorded the ancestors’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forming a series of bright-colored exotic eco-image.If we say that philosophy stemed from the direct heritage of the thinking mode of the myth,then the ecological imagery in Chinese mythology also had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oncept of eco-ethics.
man and nature;ancient Chinese mythology;eco-image
K22
A
1000-2529(2010)02-0127-05
2010-01-05
康 瓊(1971-),女,湖南長沙人,湖南商學院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校:文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