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平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0715)
論辛棄疾與儒家的相親相離關(guān)系
黃水平①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0715)
愛國詞人辛棄疾作為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從小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其身上有著深深的儒家思想烙印,如伴隨其終生的濃厚的忠君愛國思想和強烈的入世情懷。但由于其人生坎坷,仕途不順,他身上又表現(xiàn)出與儒家相背離的反儒家思想,表現(xiàn)為安貧樂道的歸隱情懷和叫囂怒罵、粗露直豪的性格以及崇尚力田的觀念。辛棄疾與儒家思想的這種相親相離關(guān)系與其人生遭遇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辛棄疾;儒家;反儒家思想
辛棄疾作為傳統(tǒng)儒家文化土壤孕育的文人士大夫,其儒家思想自然根深蒂固,必然體現(xiàn)出強烈的忠君愛國、積極入世的儒家價值觀念。但由于個人坎坷不得志的人生遭遇,以及當時山河破碎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和道家出世思想的熏陶,其身上又必然體現(xiàn)出一定的“反儒家”思想,即具有與儒家不相符合的價值觀。這種儒家思想和“反儒家”思想在辛棄疾身上矛盾與互補,形成特殊時代下多面而富有個性的辛棄疾形象。
首先是濃厚的愛國思想。受傳統(tǒng)儒家愛國思想的影響,辛棄疾對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懷抱著深情的關(guān)切和如焚的憂心,其詞體現(xiàn)了熾熱而深厚的愛國情懷:其一,緬懷“西北神州”,立志抗金復(fù)國。在國家山河破碎,民族危難之際,辛棄疾站在民族的立場上,反對南北分裂,渴望國家統(tǒng)一,對國事表示深切的關(guān)注。對于淪陷了的北方故土,他總是日思夜想,不勝緬懷:“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盵1]11甚至醉里他還要“重揩西望眼,唯有孤鴻明滅。萬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1]226辛棄疾時刻不忘“西北神州”,正是其渴望走上抗金前線、為統(tǒng)一國家而戰(zhàn)斗的愛國情懷的體現(xiàn)。其二,自誓“馬革裹尸”,切望殺敵報國。辛棄疾不是“但欲口擊賊”的口頭抗戰(zhàn)派,而是一員有著“橫槊氣憑陵”英雄氣概的戰(zhàn)士。[1]173南渡以后,到抗金戰(zhàn)場上去,帶兵殺敵,成了辛棄疾的最高理想。甚至在睡夢中,還在指揮抗金部隊英勇殺敵:“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1]204詞人把殺敵報國,整頓乾坤視為自己的最終奮斗目標:“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1]119透過這些心靈的吶喊,可以窺見辛棄疾熾熱而深厚的愛國情懷。
其次是強烈的忠君思想。傳統(tǒng)儒家思想要求士大夫必須忠君。辛棄疾受儒家思想影響,骨子深處也被灌入了強烈的忠君思想。冒著重重困難險阻,率眾南渡歸順南宋朝廷本身就是其忠君思想的表現(xiàn),“君王”二字在其詞中更是隨處可見:“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渴望為君王驅(qū)逐金寇,恢復(fù)國土,建功立業(yè)?!盎厥兹者吶?云里認飛車”,[1]7是他希望能夠得到皇帝重用,一展雄才的美好愿望。
與前代文人士大夫的忠君思想相比,辛棄疾的忠君思想顯然具有其特殊性:他總是把抗金與恢復(fù)和維護南宋政權(quán),盡忠皇帝視為一體。他認為抗戰(zhàn)就是盡忠的表現(xiàn),所以鼓勵友人說“好都取山河獻君王”,[1]29“萬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1]53同時他認為,盡忠就要聽命于朝廷,因此,他不能不把推行抗戰(zhàn)決策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他要友人“諫書頻上,談笑挽天回”,[1]101勸告朝廷改行抗戰(zhàn)方針,日夜盼望“尊前飛下,日邊消息”。[1]9因為在當時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只有中央政權(quán),才能擔(dān)負起組織全國抗金力量的責(zé)任,即便連農(nóng)民義軍也常常要接受宋廷的統(tǒng)轄。所以,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辛棄疾總是試圖把抗金和忠君統(tǒng)一起來,表現(xiàn)出比一般士大夫更加強烈的忠君思想。
三是積極的入世情懷。儒家主張積極入世,孔子就有著積極的入世觀。為了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孔子“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2]71終生流浪諸國如喪家之犬。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歷城,其文化心理、人格品質(zhì)都受到儒家文化的深刻影響,加上詞人“以功業(yè)自許”[1]561的英雄氣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必然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入世情懷。詞人出生時,北方已陷入金人之手,他在青少年時期就立下恢復(fù)中原、報國雪恥的志向。他文武兼習(xí),并“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3]借游覽山川考察各地的軍政局勢,剛成年就以一介書生舉義兵抗金,征戰(zhàn)齊魯,“氣吞萬里如虎”。[1]527他曾單騎追殺叛徒義端和尚,率兵50騎闖入屯兵5萬的金營活捉叛徒張安國,這些壯舉無不顯示詞人非凡的膽略與英雄氣度。辛棄疾將挽救天下危亡視為己任,從儒家文化中吸取自強不息和對理想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這種精神與詞人虎嘯風(fēng)生、豪氣縱橫的英雄氣質(zhì)、舍我其誰的領(lǐng)袖風(fēng)度結(jié)合在一起,使其功名進取之心和積極入世情懷比之同時期其他愛國志士更為強烈。所謂“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1]338便是這種積極追求入世精神的極好寫照。
雖然辛棄疾身上保留著濃厚的儒家思想基因,但由于他人生坎坷,壯志難酬,加上當時山河破碎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以及道家出世的影響,所以,在他身上又必然表現(xiàn)出一些與儒家相背離的反儒家思想。辛棄疾身上的反儒家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安貧樂道的歸隱情懷,叫囂怒罵、粗露直豪的思想性格以及崇尚力田的觀念。
首先是歸隱情懷與入世情懷的矛盾。前面說到,儒家思想有著積極的入世情懷,但辛棄疾身上卻又表現(xiàn)出濃烈的歸隱情懷,重要表現(xiàn)是高度推崇陶淵明。他不止一次表明他“待學(xué)淵明”,只是擔(dān)心“酒興詩情不相似”。[1]118他視陶淵明為千載一人:“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1]372并對陶淵明的歸隱給以高度評價:“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yīng)別有,歸來意。”[1]461在“歸來”這一點上,他們心心相印:“歲月何須溪上記,千古黃花,自有淵明比?!盵1]109以淵明自比,突出表明他樂于“歸來”,他正是以陶淵明為榜樣,以淡泊高雅的情懷,對待落職閑居,這也正是他能“秋思如春意”的樂觀自信所在。[1]109他在《水龍吟》(老來曾識淵明)詞中說:“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吾儕心事,古今常在,高山流水。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yīng)無味。”他的“高臥石龍呼不起,微風(fēng)不動天如醉”,[1]109也是從陶淵明處學(xué)來的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風(fēng)格與情懷。
辛棄疾在《鵲橋仙·和范先之送祐之弟歸浮梁》中用“莫貪風(fēng)月臥江湖,道日近、長安路遠”,勉勵辛祐之要乘時而起,積極入世,說不定會得到皇帝的垂詢。但在《臨江仙·再用韻送祐之弟歸浮梁》詞中卻說:“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閑處過平生。酒杯吸秋露,詩句夜裁冰”,又極力勸祐之過閑散生活。這二詞看似矛盾,其實這是因為稼軒原本是一個事業(yè)型、進取型的志士,思想中本來有著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宋代儒、道、佛三教并行,辛氏也就不能不同時受到佛、道哲學(xué)的洗禮。他在《蘭陵王》(一丘壑)詞里明確指出:“不須疑著,古代賢者,進亦樂,退亦樂。”所以“閑處過平生”與“莫貪風(fēng)月臥江湖,道日近,長安路遠”,不是前后矛盾,而是“進亦樂,退亦樂”兩個思想側(cè)面在不同情況下的不同反映。辛棄疾一生積極入世,當其進取之心屢遭打擊時,則萌生出“退隱江湖,閑處過平生”的強烈念頭。入世與歸隱,是儒道這兩套哲學(xué)價值沖突在辛棄疾身上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詞人得意、失意時矛盾心態(tài)的形象外化。
其次是辛棄疾“叫囂怒罵,粗露直豪”與儒家“溫柔敦厚”美學(xué)風(fēng)格的矛盾。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講究“溫柔敦厚”,要求文人士大夫文質(zhì)彬彬,說話含蓄委婉。但辛棄疾身上卻并非如此,他身上隨處可見的是與儒家“溫柔敦厚”觀念相悖的“叫囂怒罵,粗露直豪”。這種“反儒家”思想通過其詞表現(xiàn)出來:“老子平生,笑盡人間,兒女怨恩”。[1]196詞人自稱為“老子”,笑傲功名富貴,何等瀟灑大氣。他志在抗金復(fù)國,對南宋統(tǒng)治集團和投降派的委屈投降直陳痛罵?!岸山祚R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凌空一問,[1]119痛斥南宋統(tǒng)治者偏安誤國的罪行,振聾發(fā)聵。尤其是《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氣似奔雷。汝劉伶,古今達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zāi)。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這首詞起句一聲斷然呼喝,語氣凌厲地與酒杯論戰(zhàn),然后義正辭嚴地宣布要戒酒養(yǎng)生,接著歷數(shù)了酒杯和酒的罪狀,全詞言辭激烈,怒形于色,完全沒有儒家知識分子“溫柔敦厚”之風(fēng),這就是詩人的狂豪。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一句,[1]338詞人用“豈識”二字對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中的追名逐利者表示出極度的輕蔑。詞人用筆墨毫不留情地“放倒”了那些假隱士以及政壇祿蠹。接下來詞人瘋狂叫囂“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痹~人用一“恨”字和一“狂”字,來寫自己獨立天地、極度疏狂的豪酣。抒情濃墨重彩,氣勢五倫,表現(xiàn)出他對于黑暗現(xiàn)實的怨憤和叱咤風(fēng)云的昂揚斗志。
三是號稼軒崇尚力田與儒家文人士大夫輕視勞動的觀念不符。傳統(tǒng)儒家文人士大夫有著輕視勞動的觀念,此觀念源于儒家的老祖宗孔子?!胺t請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垖W(xué)為圃,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2]135孔子認為士大夫從事勞動是可悲的,是“小人”才去做的事,君子是不從事稼圃這樣的體力勞動的。但辛棄疾卻主張勞動,熱愛勞動。認為“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4]并自號稼軒,可見其熱愛勞動的觀念。在其詞中,辛棄疾也多處提到要歸耕田園:“好雨當春,要趁歸耕。況而今已是清明”;[1]276“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雖然這是辛棄疾政治失意時的牢騷憤懣之語,但他對農(nóng)村田園耕作生活的熱愛卻是真誠而深刻的。再如《踏莎行·賦稼軒,集經(jīng)句》:
進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請學(xué)樊須稼。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去衛(wèi)靈公,遭桓司馬,東西南北之人也。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
這首詞通篇用集經(jīng)句的方式,抒發(fā)了詞人歸田學(xué)稼之志,雖然字里行間彌漫著失意不平之氣,但稼軒熱愛耕作,肯定耕作的觀念也是存在的。辛棄疾還非常羨慕農(nóng)家老農(nóng)快活的耕田生活。如《卜算子·漫興三首》:“夜雨醉瓜廬,春水行秧馬。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這首詞也是作者熱愛勞動,肯定勞動觀念的自然流露。
辛棄疾與儒家的相親相離關(guān)系與其坎坷不得志的人生遭遇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辛棄疾從小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形成了強烈的忠君愛國、積極入世的價值觀。但由于一生仕途坎坷,壯志難酬,不得不借助道家出世歸隱觀念來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這就形成了辛棄疾身上矛盾而互補的“儒家”和“反儒家”思想觀念,豐富了辛棄疾作為一個愛國英雄、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偉大詞人等多重身份的人格形象。對“辛棄疾與儒家相親相離關(guān)系”的探尋,有助于更深刻、更全面地認識辛棄疾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動。
[1]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鄧廣銘.辛稼軒詩文鈔存[M].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1.
[4] 脫脫.宋史[M].上海:中華書局,1977:12146.
[5] 鄧廣銘.辛稼軒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The Connected and Devia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Xin Qijiand Confucian ists
HUANG Shuiping
(School ofLiterature,Southwest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As a traditionalChinese intellectual deeply influenced by Confucian thoughts,patriotic poetXin Qijiwas loyal to the ruler,patriotic to his country,and eager to show his concerns to the world.But as life was not easy for him and his official career hindered,he displayed counter-Confucian thoughts opposite to Confucian thoughts.In him one sees her mit spirit.He shouted and cursed when angry.Crude and straight was his character and he believed in far ming.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Xin Qiji and Confucian thoughts is that they are closely connected as well as deviated,which i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his life experiences.
Xin Qiji;Confucianists;counter-Confucianist idea
K825.6
A
1674-117X(2010)01-0064-03
2009-09-09
黃水平(1986-),男,江西遂川人,西南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駱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