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波

取耶？與耶？不茍且！
——從《師門五年記》看現(xiàn)代師生關系

◎萬 波

當前，在現(xiàn)代性的僭越下，師生關系已然受到強烈沖擊，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異化”?！稁熼T五年記》一書不僅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它所體現(xiàn)的師生之間在學術、在為人方面不茍且的精神和態(tài)度，在今天仍然具有非常重大的現(xiàn)實啟發(fā)意義。

求學 為人 不茍且

當下，“現(xiàn)代性”就像是一個幽靈，在現(xiàn)代世界到處游蕩。它僭越一切而又尊重一切、解構一切而又建構一切；它是合工具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也是矛盾論與辯證法的統(tǒng)一。在現(xiàn)代性的作用下，人的內在心性結構受到強烈沖擊，使得原有心靈秩序結構漸漸瀕臨瓦解，于是社會道德文化危機顯現(xiàn)、社會倫理秩序混亂。而當商品經(jīng)濟原則成為社會生活主導的時候，這種沖擊又開始了對學校這一人類知識殿堂的沖擊。傳統(tǒng)師生關系開始變得有些異化起來。近來發(fā)生在校園內的一系列事件，如“范跑跑”、“楊帆門”、“博導虐生案”以及“學生弒師案”等，成為了師生關系異化的現(xiàn)實注腳，使得我們不得不再次理性審視我們的師生關系。

在我國，古代宗法社會以手工業(yè)和農業(yè)生產為基本生產方式的特點，決定了教師在天地人倫中的重要地位?！疤斓鼐H師”五倫中，“天地”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比喻，真正起作用的是“君親師”。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穩(wěn)定與長久恒定，正在于“君親師”三者的三足鼎。師道尊嚴在古代，表現(xiàn)于教師不僅僅是知識的傳承者，更是“君親師”三足鼎的維護者和宣講者。因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一歷史時期師生關系的主要表達。隨著封建社會的解體，尤其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我們摒棄了封建文化中師生關系的一些糟粕，繼承了尊師重教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構建了新型的社會主義師生關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民主、自由、平等、和諧是社會主義新型師生關系的幾個重要內涵。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性運動開始影響并沖擊著我們向來穩(wěn)定的師生關系。蔡元培說過，中國的大學是直接從西方學過來的，而不是從中國傳統(tǒng)學校和太學過來。在西方，大學興起于12世紀，大學這個詞本來是拉丁語中的行會，是知識分子學工匠行會建立起來的一個自我保護的組織。這種師生關系的特點是，權利和責任相對應。這意味著師生雙方在享受教育權和受教育權的同時，也得承擔相應的責任。在全球性的知識商品化時代，師生關系漸漸淡然了其倫理上的意義。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我們今天來重讀被史學家嚴耕望先生稱為“不僅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shù)十年來之一奇書”的羅爾綱先生所著《師門五年記》（以下簡稱《師門》）一書，便有了無需贅言的現(xiàn)代性意義。

羅爾綱大學畢業(yè)后有感于“浪漫文學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于是決計投身胡適先生門下求學，想致力于史學研究。因歷史原因，他只得寄身于胡適先生家中，邊輔導先生祖望、思杜二子功課，邊整理“太老師”鐵花先生遺著?！稁熼T》一書即作者在此期間的求學、生活寫實，是一本自傳體的為學記。但此書又大別于他，就像胡適先生在書前序言里說的：“好像是自傳里沒有見過的傳體，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地描寫他做學問的經(jīng)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贝藭欠Q頌師恩之作，倘若如此，則毫不足奇。其感人之處，不止在于將師者那顆煦煦春陽般愛護學生、栽培學生的心報道于人間，使人啟迪，使人奮發(fā)，也在于將一個極難得的虛心、篤實、肯接受教訓的學生與老師間學不茍“取”、教不茍“與”的鮮活事例昭示于人前，催人求實，催人上進。作者亦于書前自序中真情告白：“我這本小書，不是含笑的回憶錄，而是一本帶著羞慚的自白。其中表現(xiàn)的不是我這個渺小的人生，而是一個慈祥的學者的教訓，與他的那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又慈祥又熱忱的心?！弊髡邔懘藭哪康?，是“要使青年人知道為學的不易，不是一出大學的門，就可以學問自炫的”。今天我們品讀此書，在為胡、羅二位先生亦師亦友，師者自尊、學者自重而又不失生活情趣與學術魅力的師友情誼擊節(jié)贊嘆的同時，最為感動的，更多的是二位先生于為學、為人上的嚴謹求實、嚴于律己的治學精神和生活態(tài)度。用古人的話說，當為“居處恭，執(zhí)事敬”的生活作風和“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的求學與為人原則。這種“一介不茍與，一介不茍取”的“不茍且”精神，不正是眾多莘莘學子求學與為人應循之道么？

在師生關系上，古來師道尊嚴，更有程門之雪為之映襯，使得師尊之高更為儼然。在傳統(tǒng)思想并未隱退的時代，《師門》中的師生二人，執(zhí)手更多的卻是朋友之誼、學長之情甚至學友之交，這種和諧的師生情誼，甚為難得。胡適先生于序言中開篇即言“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里住過幾年……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做‘徒弟’……”“爾綱對于我批評他的話，不但不怪我，還特別感謝我。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面，爾綱都記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的接受……”簡短數(shù)語，一個視學生為學業(yè)上的朋友、生活上的助手并待之以親人之禮的嚴師慈父形象躍然于紙。學生呢？一句“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做‘徒弟’”,一句“爾綱對于我批評他的話，不但不怪我，還特別感謝我。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面，爾綱都記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的接受……”便已將一個謹慎勤敏、“居處恭，執(zhí)事敬”的學生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在生活中，當胡適先生察知作者“怕提到一個死字，怕見到棺材”，感覺到在他學生“那虛弱多病的身心里，常常懷著一個死亡的恐怖”時，他將“戊戌維新的要人……中國出版界的一個元勛”張菊生介紹給了他，用張先生以頑強的毅力戰(zhàn)勝病魔并為國家、民族做出巨大貢獻為例鼓勵他道：“一個人要有生命的信心，千萬莫要存著怕死的念頭。怕死的人常常不免短命，有生命自信的人，精神才會康健的?！闭窃诖司竦母形蛳?，作者最終戰(zhàn)勝心魔、病魔并最終康健如初，胡先生功不可沒！不止如此，為免除作者的自卑心理，胡適先生經(jīng)常很正式、很真誠地將他介紹給一些著名學者，并在人前對他不吝溢美之詞，借以培養(yǎng)他積極樂觀的生活信心。當胡適先生得知作者輾轉于生活艱辛與學業(yè)上進之兩難境地時，他立即在經(jīng)濟、學業(yè)上對他施以援手，其間體貼入微，視為己出，無微不至。當作者有機會由北大轉去清華時，他又力排眾議，冷靜、客觀、深入、全面地為他考慮，阻止了作者的不成熟，理智行動。凡此種種，正所謂“大愛無言，大音無聲，大象無形”，如此師愛，當?shù)么苏Z。

從來“教”、“育”同源，“傳道”、“授業(yè)”一體。《師門》全書不過六章八萬余字，但“不茍且”三字及其涵蓋意蘊一再反復出現(xiàn)，非但作者有意為之，乃是習成自然。初進師門，作者就接受了一項十分繁重、艱難的工作——整理“太老師”鐵花先生遺著。這是一部涉及地理、內政、外交、軍政、河工史料，分為年譜、文集、詩集、申稟、書啟、日記六大類洋洋八十萬字的巨著。單單要抄錄這部巨著已屬不易，尤為難處，在于“因為鐵花先生太忙了，在他的底稿上，東涂西改，左添右補，煞是難看”。有時還不得不用上“校勘”的方法去前后印證方才能辨別字跡。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十分出色地完成了這項工作，他在此過程中播種了“不茍且”的行為，收獲了“不茍且”的習慣。正是在此過程中收獲的這種“不茍且”的精神，使得作者在后來的治學、生活中獲益良多。其后在參與、見證了胡適先生的《蒲松齡的生年考》與《醒世姻緣傳考證》兩篇考證的孕育、誕生過程后，作者堅定于“不茍且”的治學意志已經(jīng)不可動搖。而胡適先生勸他研究近代史的一席談話，更使這個學生從此走上了一條永遠“不茍且”的為學、為人之道?！稁熼T》記載，當作者覺得在“茫茫的學問大海里，我不知道歸宿，不免焦急”的時候，胡適及時給予了他“黑夜明燈般的指示”，說：“近來的人喜歡用有問題的史料來研究中國上古史，那是不好的事。我勸你還是研究中國近代史吧，因為近代史的史料比較豐富，也比較易于鑒別真?zhèn)??！痹谶@里，胡適教導學生“不要用有問題的史料去研究歷史”，其實他要著意培養(yǎng)的，何嘗不是一種“不茍且”的嚴謹求實的治學、為人之道啊。

《師門》體現(xiàn)的另一“不茍且”精神在于“疑”。承襲此旨，作者在教學袁牧《祭妹文》時發(fā)現(xiàn)“諾已”一詞被分開使用，使得原文意趣大失，為求證實，他考證到了《公羊傳》并最終證實；閱讀李清照《金石錄后序》中“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一句時，又從浩瀚卷什中解開了千年之誤，證實了李清照一時張冠李戴，將“王涯”誤為“王播”，從而令一眾方家不解；當他看到《貴縣志》和《庸盒筆記·張忠武公軼事》將同一個張家祥分別記為擄人勒索的強盜與逼上梁山的好漢時，他翻閱了清代道光、咸豐年間文獻，從考察地方吏治著手，證實了《貴縣志》之說的正確性。作者自述道：“適之師教我懂得懷疑，教我疑而后信?！币彩且驗橐?，因為一開步就存著疑的態(tài)度，作者方才漸漸走上研究太平天國之路，并最終成就斐然。

在為人方面，作者自然而然地一以貫之的，仍然是“一介不茍取，一介不茍于”的“不茍且”精神。他堅決辭受胡適先生家教報酬，其狷介行為一直貫徹始終，雖然家徒四壁，妻兒父母難養(yǎng)，是因為“不茍且”；他放棄“優(yōu)厚的”月薪120元的文書職位而選擇月薪僅60元的考古室助理，是因為他骨子里的“不茍且”；他“取消前議”，急速追回行將發(fā)行的《太平天國廣西起義史》，是因為他潛意識里根深蒂固的“不茍且”；他于“生活困頓”時于工作之余寫下幾篇“賣稿”救命糊口而深深自責不已，是因為他固守的為人之道“不茍且”！作者此番行為，非大丈夫難為。是真漢子，取之循道，與之循義。非其道不取，非其義不與，不茍且求學，不茍且為人，其不善哉！

再者，《師門》一書給予了大眾諸多科學的治學方法與教學之道。如堅決要求不用“有問題的史料”研究史實、合理的懷疑態(tài)度、正確的研究思路、“不要有罅隙給人家推翻的論證”、“文字不可輕作，太輕易了就流為‘滑’，流為‘茍且’、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有一分證據(jù)只可說一分話，有三分證據(jù)，然后可說三分話”……至今仍然具有理論光輝與現(xiàn)實指導意義。在教學方法上，胡適先生除了沿襲因材施教，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的千古至理外，其啟發(fā)式、訓導式教學尤為獨特。以他指導作者研究清代軍制為例，他在跟作者的書信往來中一方面以“門外漢”自謙，另一方面又教導他要“承認前人的功績，不得有半點自滿。先生指導他去追尋“兵為將有”的起源，幫助他歸結處了“兵由自招”、“餉由自籌”兩大歷史根源；先生指出的研究湘軍軍制的十點計劃等，為作者指明了研究方向，起到了指南針的作用。先生修厚德君子之風，雖抱熱忱以鼓舞人，存慈愛以體恤人，但他仍然懷謙虛以人。他說：“如果我有什么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這種不茍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jiān)督的……所謂科學的方法，不過是不茍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督責。良師益友的用處也不過是隨時指點出這種松懈的地方，幫助我們做點批評督責的功夫?！毕壬嗽掚m然平實，卻頗值得玩味。今天我們倡導學生本位，堅持主體性教育，想來教學雙方于此話都有所深刻體會。而作者輔以一句“我應該如何的努力將來，然后方不至始終成為一個有辱師教的人呢！”更應成為廣大學子們的恒久思考話題。

一言以蔽之，在師生關系上，無論社會、時代怎樣變化，“教”、“學“之間、“取”、“與”之道，乃是古今中外一切教學過程的集合，其間教者之“與”和學者之“取”分別為其子集。取與之道，非兩圓相切亦非兩圓相交，共用一弧或互為交集都不是應有之理?？茖W地，兩者應為同心圓。辯證地看，取之“圓”處其內，與之“圓”處其外，但內外并非永遠涇渭分明，取與之間互取互與亦是時常有之，理所當然。永遠不變的是圓心——“不茍且”三字。師生關系亦然。

1.胡適.師門五年記·序[M].師門五年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3、5.

2.羅爾綱.師門五年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13、12、28、57、73.

責任編輯 顏 波

C913.5

A

湘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