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法
中國現代哲學在共和國前期的演進
張法
中國現代哲學的演進,歷程復雜,從民國時期的多元并進,到共和國前期的定于一尊,到改革開放后的多元競放,里面包含著非常復雜的內容,這里且對從民國的多元到共和國前期一元的進程,作一學術的描述。以期對共和國前期的哲學史研究,有所推進。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一時刻,標志中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F在回望這一歷史的關節(jié)點,不由得心生浩茫。從中國文化數千年的演進來看待共和國的建立,對之有一種理解;從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現代性歷程來看待共和國的建立,對之有另一種理解,從廣闊的世界史的演進來看共和國的建立,對之有別一種理解,從世界現代化史的演進來看共和國的建立,對之又有不同的理解,主要從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史來看共和國的建立,對這又有不同的理解……在當時來說,共和國的意義由它五方面所規(guī)定著,第一,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核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擴大了以蘇聯(lián)為核心的社會主義陣營,極大地改變了兩極世界中的力量對比。中國向蘇聯(lián)的“一邊倒”的取向,決定了中國哲學的動向:馬克思主義哲學取得了主導地位。第二,二戰(zhàn)后兩個陣營(以蘇聯(lián)為核心的社會主義陣營和以美國為核心的資本主義陣營)的形成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兩極世界的對立已經進入緊張態(tài)勢(柏林建墻和朝鮮戰(zhàn)爭很快到來),不但高揚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斗爭性,同時也高揚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斗爭性。這在相當的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居于主導地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哲學,特別是對現代西方哲學的立場和態(tài)度。第三,共和國成立是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第一次獲得了具有民族尊嚴的民族獨立,一個有千年輝煌傳統(tǒng)的文化第一次在現代的進程中站了起來,而使其站立起來的實踐,本來具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建立在“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實踐中的“斗爭思維”得到了極大的強化。斗爭哲學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形成中處于主導地位。第四,中國現代性進程中巨大的復雜性和曲折性,特別是中國在現代性進程中與中國傳統(tǒng)關聯(lián)的復雜性和與世界互動的復雜性,使得共和國成立的勝利被主要地理解為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勝利而不是被理解為中國的偉大傳統(tǒng)的勝利,甚至被理解為馬克思列寧主義對中國傳統(tǒng) (被符號化為中國封建主義)的勝利,這在相當的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居于主導地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立場和態(tài)度。第五,共和國建立所賴的思想基礎和信仰目標,已經把中國在現代性中的崛起,歸結為和表述為一種馬克思主義的理想:共產主義,而共和國的勝利,僅是走向這一理想目標的第一步(只是新民主主義的勝利)。當毛澤東登上天安門的時候,他的胸中已經有了快速邁向社會主義的藍圖,當兩種轉變 (從國民黨政權向共產黨政權的轉變和從新民主主義制度向社會主義制度的轉變)緊緊相連、復雜相疊,要把穩(wěn)航船,需要的仍是由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經驗,即革命型思想、集權型政治、動員型文化,同時中國向蘇聯(lián)的一邊倒,又意味著與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的對立,緊接而來的朝鮮戰(zhàn)爭,實際上形成美國對中國在整個東南邊界的敵對性包圍。這樣的國際形式讓中國不但依靠而且突出了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經驗,即革命型思想、集權型政治、動員型文化。從這一角度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相當的程度上,就是從這一現實需要的革命型思想、集權型政治、動員型文化中總結出來的。以上這五個方面,奠定了中國現代哲學以馬克思主義哲學一統(tǒng)天下而定型下來的基本格局。
共和國的建立開辟了中國現代性的新時代。新的時代需要一種新的哲學,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民國時期,中國哲學三分天下:馬克思主義哲學、以新儒學為核心的中國古代哲學、西方哲學。共和國建立,開始了一個三分合一的進程。在新時代的北京,從延安來的艾思奇、胡繩、馮定、何思敬、潘梓年、沈志遠、姜丕之等紅色哲學家,與一直在北京學院里教學和研究的馮友蘭、湯用彤、熊十力、金岳霖、鄭昕、張頤、賀麟、張東蓀、洪謙、熊偉等學院哲學家,匯聚一堂。然而,兩者的身份卻是不同的,艾思奇等人一直言說著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新哲學”,馮友蘭等人一直言說著的新儒學和鄭昕、洪謙等人一直言說著的西方哲學是“舊哲學”。一個新字和一個舊字,作為當時對各類哲學進行分類時的時尚哲學話語,已經決定了中國哲學的基本走向: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去改造舊哲學,進而統(tǒng)一全部中國哲學。
回望歷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得到基本定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受到米丁、西洛可夫著作的重大影響,具體地從李達、艾思奇、毛澤東哲學論著中呈現出來的哲學,這一哲學雖然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方面,還包含著一些內在的張力,這一哲學雖然在對自身的體認,特別是從世界哲學史和中國哲學史,以及中國現代哲學演進關聯(lián)上,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自覺。然而,由共和國建立標志的中國革命的勝利,已經給了這一哲學以巨大的合法性和自信心,它能夠占有一個“新”字,而可以給其他哲學一個“舊”字。一個“新”字,讓馬克思主義哲學占有了思想先進的高位,一個“舊”字讓中國古代哲學和西方哲學處于落后的低位。除舊布新成為共和國初期的時代潮流,自認為新,努力奮斗以除舊布新,是新哲學家的自覺使命;自認為舊,心甘情愿地棄舊圖新,是舊哲學家們的努力方向。
在除舊布新上,艾思奇成為新哲學的明星。艾思奇隨一九四八年創(chuàng)辦的中央高級黨校名為 “馬列學院”(而今中央黨校的前身),遷入北京海淀區(qū)原系皇家園林的自得園(今中央黨校南院),與北京哲學重鎮(zhèn)的清華大學的清華園和北京大學新遷入燕園形成三角之形。艾思奇在景色如畫的自得園為馬列學院第一期學員講新哲學,這些學員由艾思奇培訓后到各單位講課。艾思奇一九四九年八月-一九五○年五月講課單位一百多個,一千二百次以上,而且走進當時最先進最大型的傳媒工具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里講新哲學。艾思奇不但為全國政協(xié)為民主黨和無黨派人士講新哲學,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三進清華園為清華師生講新哲學,又受聘為北京大學兼職教授,到北大講新哲學。汪子嵩、黃枬森、張友仁的回憶文章中說,建國初,清華哲學系和北大哲學系的大牌教授湯用彤、馮友蘭、金岳霖、鄭昕、賀麟、胡世華、任繼愈、張岱年等,最初是在政治上服了共產黨,但對哲學思想卻將信將疑,在北大孑民堂兩周一次的座談會中,常常與艾思奇、胡繩等座談討論之后,始覺,艾思奇等人對舊哲學還是很有見識的,從而大受影響,如鄭昕就將自己原來開的“康德哲學”課程停了下來,與學生們一起讀《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全國哲學系教師都集中到了北京大學哲學系,艾思奇到北大哲學系開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課程。
在棄舊圖新上,金岳霖和馮友蘭極為典型。民國時期對西方邏輯學和知識論做得最好的金岳霖說:“原來搞舊哲學的人,總是或多或少地背了舊哲學的包袱。這個包袱只有扔掉一法,對于它,我們不能有另的打算,例如減輕一點或輕少一點。如果我們站在舊哲學的范圍之內,想方設法以求合符世界觀,例如部分地修改或部分地放棄,我們一定要失敗。我們只有正視新的客觀世界,讓社會實踐供給我們以一些基本的積極的思想,然后舊的思想習慣才能去掉?!雹俳鹪懒貙W術基金會學術委員會編:《金岳霖學術論文選》,第36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民國時期做中國古代哲學的杰出代表馮友蘭說: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十余年中,“也寫了一些東西,其內容主要的是懺悔,首先是對我在四十年代寫的那幾本書的懺悔。并在懺悔中重新研究中國哲學史,開始寫《中國哲學史新編》”,②“解放以后……我所希望的,就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重寫一部 《中國哲學史》”。③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8卷,第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對這一棄舊圖新的努力,馮友蘭在幾十年后寫自傳時這樣寫道:
自解放以來,我的絕大部分工作就是否定自己,批判自己。每批判一次,總以為是前進一步。這是立其誠。現在看來也有并不可取之處,就是沒有把所有的觀點放在平等的地位考察。而在被改造的同時得到吹捧,也確有欣幸之心,于是更加努力“進步”。這一部分思想就不是立其誠,而是嘩眾取寵了。④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第126、160-161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卷,第1 2 6、1 6 0 -1 6 1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 0 0 1。
現在回頭望去,本來正在走向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本可以與中國古代哲學和西方哲學進行一場智慧的對話,讓中國哲學上升到一新思想,然而在當時兩極對立的世界局勢和中國一邊倒蘇聯(lián)的大政方針中,蘇聯(lián)哲學的演進范式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了中國哲學的走向。
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勝利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出現,極大地提高了蘇聯(lián)主導的世界革命的信心,另一方面,蘇共中央也清醒地認識到,衛(wèi)國戰(zhàn)爭給蘇聯(lián)人民帶來的負面影響。衛(wèi)國戰(zhàn)爭后期,數百萬蘇聯(lián)軍民涌流出國,進入德國和奧地利,紅軍官兵在與盟軍和當地居民的交往,有著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的實地觀察,知曉了蘇聯(lián)與歐洲在生活水平上的巨大反差,對長期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的蘇聯(lián)官兵的思想是一次巨大沖擊,在戰(zhàn)地記者的隨筆中,在前方戰(zhàn)士給妻子和親友的信中,透露出了這一反差對蘇聯(lián)人的思想震撼。蘇軍政治部門曾拆獲大量士兵信件,掌握了軍人的思想動態(tài),戰(zhàn)后幾百萬軍人復員,回到各地,又把這一思想傳給了弟妹一代。由此,蘇聯(lián)當局作出了蘇聯(lián)人受到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染,造成思想不純的判斷。二戰(zhàn)結束,冷戰(zhàn)開始,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和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開始了全面斗爭,意識形態(tài)上的斗爭是冷戰(zhàn)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這一背景下,蘇聯(lián)開始了新一輪的思想整肅。蘇共中央把向國外敵對思想和向國內蘇聯(lián)人意識中資產階級思想殘余進行 “全面進攻”,作為政治理論工作的總方針。這一“全面進攻”具體體現為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全面批判。這一批判從文藝學開始,進入到哲學,然而到生物學、經濟學……
一九四六年八月九日,斯大林主持召開蘇共中央組織局會議,決定對兩份大型綜合性文學雜志《星》和《列寧格勒》進行批判。此后從一九四六年八月到一九四八年二月,對文學、戲劇、電影、音樂作了四個決議:八月十四日會議作出了 《關于〈星〉和〈列寧格勒〉兩雜志》的決議。八月二十六日作出《關于劇場上演節(jié)目及其改進辦法》的決議,九月四日作出《關于電影〈燦爛的生活〉》的決議,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作出《關于穆拉杰里的歌劇〈偉大的友誼〉》的決議。一系列文藝作品被指為崇拜外來事物與外來精神,反對蘇維埃。一大批藝術家被點名批判。這一批判由文藝界而引向哲學、經濟學、語言學、生物學等諸多領域,同三十年代一樣,緊接著一九四六-一九四八年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運動而來的就是一九四八-一九五二年的政治清洗運動。在這樣一個總體背景下,可以知道哲學上的批判運動在當時的意義。
在這場涉及諸多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大批判中,哲學界被選中的批判對象是亞歷山大洛夫的 《西歐哲學史》。亞歷山大洛夫是蘇聯(lián)科學院院士,時任蘇共中央宣傳鼓動部部長,兼任中央高級黨校校長,蘇聯(lián)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所長,曾獲斯大林獎金和列寧勛章。亞歷山大洛夫因在哲學上的專業(yè)稟才而受人尊敬,就在遭受批判前夕,《蘇聯(lián)科學院通報》(一九四七年第一期)上還稱他為“國內外聞名遐邇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的天才代表者”。然而這一專業(yè)稟才又一直都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甚契合。一九三六年蘇聯(lián)哲學界提出撰寫大型《哲學史》的宏偉規(guī)劃,以重繪人類哲學地圖。主編為亞力山大洛夫、貝霍夫斯基、米丁、尤金。初擬七卷:第一卷,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哲學;第二卷,近代和啟蒙時代哲學;第三卷,德國古典哲學;第四卷,馬克思主義哲學;第五卷,蘇聯(lián)各民族哲學;第六卷,現代資產階級哲學;第七卷,列寧和斯大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一九四一-一九四三年分別出版了前三卷,一九四三年該三卷榮獲斯大林獎金一等獎。榮譽余光未散,一九四四年年初《布爾什維克》雜志第七-八期發(fā)表《關于闡述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德國古典哲學史方面的缺點和錯誤》矛盾對著由亞力山大洛夫撰寫的第三卷而來。文中說斯大林獎金委員會重新審查了《哲學史》三卷的授獎問題,決定已經予以之獎金并不包括第三卷在內,自然,第三卷應當從根本上改寫。第三卷錯在何處呢?文中指出:第一,就黑格爾哲學自身看,其辯證方法與唯心主義體系的矛盾未被指出,第二,就黑格爾哲學與其他哲學的關系看,其辯證法與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對立未被指出,特別是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根本對立未被強調。第三,就哲學與現實的關系看,其辯證法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對立反映的是資產階級世界觀與無產階級世界觀的對立,未被注意。第四,沒有批判包括黑格爾在內的德國哲學家的反動社會政治觀點,特別是對德國政體和德國民族的褒揚和贊美,替其戰(zhàn)爭和殖民申辯,對斯拉夫民族的蔑視。由此可知,第三卷的階級性不強,斗爭性不強,政治性不突出。不過,亞歷山大洛夫的第三卷雖然遭到如此的批判和剝奪獎金,但他并未服輸,一九四五年,他把自己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年在莫斯科大學、莫斯科歷史、哲學和文學研究所、蘇共中央高級黨校講課的講稿,以《西歐哲學史》書名出版,從名字上可知,書中也包含第三卷的內容于其中。這對一九四四年的第三卷的批判是對立的,但該書受到學界的歡迎。不但一九四六年再版,而且頗受評論界褒揚,被稱為“一部杰出的西歐哲學著作”,“是從馬克思列寧主義立場闡述西歐哲學史的一部重要而系統(tǒng)的著作,又經蘇聯(lián)高教部審定為大學哲學系和高校人文科學系的教科書,還被提名授予斯大林獎金”。前面講了,這時正是戰(zhàn)后國內意識形態(tài)日益激烈和國際冷戰(zhàn)正在展開、斯大林決心進行意識形態(tài)大批判的年代,亞力山大洛夫被選為批判對象真是順理成章。在以文學、戲劇、電影的三個決議打響了文藝界批判的號角之后,一九四七年一月,斯大林接見了米丁、尤金、波斯彼洛夫和亞歷山大洛夫本人,就哲學問題和亞歷山大洛夫的著作做了一系列指示。對《西歐哲學史》的定調是“資產階級客觀主義”和背離了黨性原則。蘇聯(lián)科學院哲學所按上級指示,組織了對《西歐哲學史》的討論,結果支持亞歷山大洛夫的人占多數。聯(lián)共(布)中央和斯大林審查了討論之后,對結果表示不滿。一九四七年六月十六-二十五日,一次高規(guī)格大規(guī)模的《西歐哲學史》討論會在莫斯科舉行,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日丹諾夫親自主持,全國知名哲學家九十多人參加。日丹諾夫在總結發(fā)言中對《西歐哲學史》進行了政治定調,而且就《西歐哲學史》事件向全黨和整個哲學界猛吼一聲:
如果亞歷山大洛夫這本教科書得到我國大多數負有領導責任的哲學工作者的贊同,把它提交給斯大林委員會,希望獲得斯大林獎金,把它推薦為教科書,并且獲得了無數贊揚的評論,那么,其他的哲學工作人員也顯然都同意亞歷山大諾夫的錯誤觀點,這就表明了我國理論戰(zhàn)線的嚴重病態(tài)!①②③ 日丹諾夫:《在關于亞力山大諾夫 〈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第27-28、31、30-31頁,李立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日丹諾夫詰問道:“難道我國的哲學戰(zhàn)線像一條真正的戰(zhàn)線嗎?它也許更像一潭死水或者一個離開戰(zhàn)場很遠的安靜的宿營地?!雹谌盏ぶZ夫:《在關于亞力山大諾夫 〈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第27-28、31、30-31頁,李立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于是日丹諾夫對全國哲學界提出了任務:蘇聯(lián)哲學家應該是“一個由許多戰(zhàn)斗的哲學家組成的隊伍,而且這些哲學家是由完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所武裝起來的,他們向國外敵對的思想,向國內蘇聯(lián)人意識中的資產階級思想殘余作全面的進攻,把我國的科學不斷地推向前進,并以相信我們的道路是合乎歷史規(guī)律的意識以及有科學根據地相信我們的事業(yè)必然獲得最終勝利的意識,把社會主義社會的勞動者武裝起來”。③日丹諾夫:《在關于亞力山大諾夫 〈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第27-28、31、30-31頁,李立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這里,之所以把日丹諾夫的話引出來,是要呈出,日丹諾夫的話語類型,正是中國共和國前期進行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話語類型。斯大林、日丹諾夫要批判亞力山大洛夫的《西歐哲學史》最主要是批判它太強調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哲學的繼承性,而沒有突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哲學的斷裂性和批判性,日丹諾夫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對所有以前一切哲學的最完滿而堅決的否定?!雹佗?日丹諾夫:《在關于亞力山大諾夫〈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第10、4-5頁,李立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只有強調否定,才能突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人類思想上的革命性和優(yōu)越性,從而肯定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代表斯大林哲學的革命性和優(yōu)越性。然而,這一批判中,卻給哲學史的敘述定下了一個何為正確的框框。日丹諾夫說:“科學的哲學史,是科學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及其規(guī)律的胚胎、發(fā)生與發(fā)展的歷史,哲學史也就是唯物主義與唯心斗爭的歷史?!雹谌盏ぶZ夫:《在關于亞力山大諾夫〈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第10、4-5頁,李立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這兩派別的斗爭體現著對立階級的斗爭。這次由黨主持的討論會吹響了哲學大批判的角號,一本專門的哲學雜志《哲學問題》問世,但才出到第二期,上面發(fā)表的一批文章就遭到批判,因為這些文章沒有按照日丹諾夫批判亞歷山大洛夫的書時所指出的道路,主編凱德洛夫被撒職,并被扣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帽子,米丁發(fā)表文章對凱德洛夫進行了全面攻擊,并點名批判了一大批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掀起了哲學大批判的第二次高潮。一九四九年七月八-十五日蘇聯(lián)高等教育部在莫斯科召開蘇聯(lián)高等學校馬列主義與哲學教研室主任會議。蘇聯(lián)高等教育部部長卡夫坦諾夫批評了莫斯科大學和列寧格勒大學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教研室的工作,指責其教學講座脫離實際,不關心大學思想工作中的重大問題,會議結束前,參加者一致通過了一封給偉大領袖和偉大導師斯大林的致敬電:
我們將不斷地以您的偉大指示為指南,您指示我們要嚴格地遵守理論與實踐、哲學與政治的統(tǒng)一,要嚴格地遵守理論的布爾什維克的黨性原則……我們向您,親愛的斯大林同志,保證要在反對唯心主義反動學說的斗爭中起主導作用……我們向您保證要使我們的教學講座,變?yōu)榻洺S绊懭拷虒W過程的黨的戰(zhàn)斗團體,對于資產階級客觀主義與世界主義的任何表現,采取布爾什維克的警惕性和不容忍態(tài)度。我們將經常地不倦地為反對英美帝國主義的反動思想而斗爭。③見李尚德編著《20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蘇聯(lián)》,第159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這次會議和這封效忠信,表明蘇聯(lián)哲學界已經完全地緊密地團結在以斯大林為首的黨中央周圍,把斯大林的斗爭哲學作為哲學的旗幟,把斯大林通過日丹諾夫表述出來的關于哲學史的標準奉為寫哲學史的信條。
在蘇聯(lián)這樣一個學習榜樣的示范下,在中國出現了從批判電影《武訓傳》開始的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大批判……在哲學界,日丹諾夫《在關于亞力山大洛夫著〈西歐哲學史〉一書的討論會上的發(fā)言》一九四八年被李立三翻譯由晉察冀新華書店 (阜平)出版,一九五○年一月李立三翻譯的《蘇聯(lián)哲學問題》收入這一《發(fā)言》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九五五年又出單行本。這個發(fā)言除了定下了上面所說的關于哲學史研究的基調之外,最主要的還有兩點:第一,現代資產階級變成反動階級,現代資產階級哲學與以往哲學發(fā)展斷了關系,成為資本主義制度的辯護者和社會主義的反對者,只能批判;第二,以往的一切哲學,都要以其在多少方面多大程度上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相合,來決定其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換言之,一切哲學只能處于比馬克思主義哲學低下的地位。一九五○年二-三月中國哲學家們在北京大學孑民堂舉行討論會,學習和體會日丹諾夫精神,會上馬特和艾思奇的發(fā)言,④馬特的《討論日丹諾夫關于亞歷山大洛夫〈西歐哲學史〉的發(fā)言》和艾思奇的《關于幾個哲學問題》均發(fā)表在《新建設》1950年第1期。代表了對日丹諾夫思想的中國闡釋:強調哲學的階級性,指出唯物/唯心是階級斗爭在哲學上的反映,哲學的黨性表現在唯物/唯心不可調和的斗爭,唯物/唯心的斗爭代表著先進/落后/反動階級的利益。兩人的發(fā)言也代表了中國哲學在哲學研究和哲學史研究上應走的新方向。
在中國革命“武裝奪政權”的斗爭經驗的總結中,在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大批判的示范下,在中國決心大踏步地從新民主主義革命進入到社會主義革命的斗爭中,中國哲學在黨的領導下,快速地以馬克思主義哲學一統(tǒng)天下。文中的表格(表一),由國家圖書館的書目而來,雖然不完全,但可以大致從數字的角度顯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進軍軌跡。
表一 國家圖書館目錄中一九四九-一九六五年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數量
從表一可以看到,建國后五年,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開始大量出現,一九五七年達到頂峰。正好與工商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和農業(yè)集體化的實施與完成,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和準備大躍進相一致。從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著者來看,蘇聯(lián)人的著作四十四本,中國著作中個人署名的五十六本,單位署名的六十三本(各級黨校單位署名的九本,加上政治學院二本,共十一本,各級黨委宣傳部、黨講師團及行政單位署名的十二本,高等院校署名的十六本,出版社和雜志社署名的十三本)。從這數據中可以看到,蘇聯(lián)的示范,集體的力量,個人的努力共匯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勝利。
具體來說,在這一場哲學演進中,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怎樣一統(tǒng)天下,而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是怎樣被規(guī)訓的呢?
首先,建立哲學的新機構和新的出版物。
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中國新哲學研究會成立,下設中國哲學史、外國哲學史、邏輯、中國近代思想史、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五個組。李達任會長,艾思奇、鄭昕任副會長,李在湖南,實際負責人是艾思奇。從一九四九年五月至一九五○年七月舉行學習心得交流座談會三十二次之多,艾思奇和胡繩幾乎每次都參加活動,兩人的才氣在對舊哲學家的思想轉變中起了很好的作用。
一九五○年底,成立人民出版社,主要任務是出版馬列著作、毛澤東著作,以及黨和國家的重要文獻。一九五一年十月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一九五二年三月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二卷。
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全國各大學哲學教師均到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這一當時唯一的哲學系,設有哲學和心理學兩個專業(yè),培養(yǎng)目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心理學的研究人員和宣傳人員,主要課程是:馬列主義基礎、新民主主義革命史、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邏輯學等。
一九五三年一月,成立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任務是有計劃地翻譯馬、恩、列、斯的全部著作。一九五三年九月首先出版了 《斯大林全集》第一卷(到一九五六年出版完全部十三卷)。
一九五四年三月,《光明日報》辦“哲學研究???,兩周一次,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中國科學院創(chuàng)辦《哲學研究》編委會,委員為潘梓年(召集人)、李達、艾思奇、楊獻珍、馮定、胡繩,全是紅色哲學家。
一九五五年九月底,中國科學院成立哲學研究所(此前的籌委會人員為:潘梓年、李達、馮定、杜國庠、楊獻珍、艾思奇、金岳霖、馮友蘭、趙紀彬),潘梓年為所長,下設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自然辯證法、邏輯學六個研究組。出版刊物《哲學研究》、《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哲學譯叢》。
一九五六年,在武漢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建立哲學系,中央黨校、各省黨校設了哲學教研室。
在這一時代的哲學出版物中,最重要蘇聯(lián)哲學家的著作給出的定式,如斯大林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七年,幾乎年年重版,米丁主編的《新哲學大綱》、《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歷史唯物論》,亞歷山大洛夫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康斯坦丁諾夫主編的《歷史唯物主義》,羅森塔爾和尤金編的《哲學辭典》等斯大林型的著作的中文版,構成了一個蘇聯(lián)哲學思想氛圍。這一蘇式思想氛圍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共和國哲學機構的教學模式和出版物的言說方式。
其次,精心推出毛澤東《實踐論》、《矛盾論》。
中共自七大提出毛澤思想之后,毛澤東不但在政治上而且在思想上對中國進行宏偉規(guī)劃。建國伊始,毛澤東親自主持編輯出版《毛澤東選集》作為全黨工作的指導思想;在哲學上,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既體現了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堅持,又體現了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這兩篇宏文的出場方式被予以了精心的安排。一九五○年十二月蘇共理論刊物《布爾什維克》雜志第二十三期俄文全文刊《實踐論》,《真理報》十八日全文轉載,同時發(fā)表高度贊揚的編輯部文章。一九五○年十二月九日 《人民日報》全文刊出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真理報》的評論文章。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和二月十六日《人民日報》兩度發(fā)表社論,《學習毛澤東同志〈實踐論〉》和《〈實踐論〉開辟了我們學術革命的思想道路》,于是全國高校、黨校、學術機構紛紛學習。一九五二年四月一日《人民日報》重刊《矛盾論》。于是全國高校、黨校、學術機構又紛紛學習。在這一學習“兩論”的運動中,紅色哲學家們紛紛發(fā)文進行宣傳,在這些文章中,充滿了對毛澤東哲學才華的景仰,猶如陳元暉的文章標題所呈現的那樣:《〈矛盾論〉——毛澤東同志對唯物辯證法的天才概括》。在這一宣傳兩論的運動中,中國兩位最大的哲學家,艾思奇和李達,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對《實踐論》,艾思奇在《人民日報》三月二日發(fā)表文章 《毛澤東同志發(fā)展了真理論》;對《矛盾論》,艾思奇在《人民日報》四月十九日發(fā)表文章 《從 〈矛盾論〉看辯證法的理解和運用》,稱“《矛盾論》是毛澤東同志長期應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唯物辯證法來研究和解決中國革命問題而達到的理論總結”。李達《〈實踐論〉解說》分四次發(fā)表在《新建設》一九五一年三月-六月號,李達《〈矛盾論〉解說》分七次在《新建設》一九五二年七月-一九五三年一月上發(fā)表。這兩篇解說,李達都寫信與毛澤東溝通,而毛澤東都細讀并回信。①② 見《毛澤東書信選集》,第407、445、48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從毛澤東的這兩封回信,可見其對發(fā)表兩論的極端重視。從一個更寬廣的角度來看,《實踐論》、《矛盾論》的發(fā)表,特別是《實踐論》不但讓中國馬克思主義有了區(qū)別于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點,更是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角度對中國革命的獨特道路的一種肯定;再放遠一點,它是中國傳統(tǒng)智慧在現代性革命中的運用,它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智慧與馬克思主義哲學智慧作了一種巧妙的融合,當然在建國初的思想氛圍中,這一點是被遮蔽了的。從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發(fā)展來說,毛澤東當然希望由這兩論能夠提升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層級,然而,在毛澤東的領袖權威和蘇聯(lián)哲學的理論權威中,中國哲學家對兩者基本上是照本宣科,將其基本思想通俗化和大眾化而已。還是以李達為例吧,毛澤東對其《實踐論》的解說,贊揚說“極好”,對其《矛盾論》的解說則并未說一個好字。而“極好”好在哪里呢?是“對于用通俗的言語宣傳唯物論有很大的作用”。后來李達寫批判實用主義的文章,毛澤東“覺得很好”,很好在什么地方呢?在于 “文章通俗易懂……使一般干部能夠看懂……使成百萬的不懂哲學的黨內外干部懂得一點馬克思主義的哲學”。②見《毛澤東書信選集》,第407、445、48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在當時《實踐論》的最大的力量,在于配合著共產黨革命建國的巨大成就,讓舊哲學家在思想上起了巨大的變化,紛紛放棄舊思想,接受新思想,拋去舊哲學,擁抱新哲學,金岳霖在當時的體會,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這位大哲學家在《了解〈實踐論〉的條件——我的自我批評》③中說:
北京的解放帶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起先只是觀察而已。這個世界經得起觀察,耳聞目見的奇跡非常之多,現在也不必一一提到,大致說來,解放軍的紀律,無論在鄉(xiāng)村和城市,都使得我們不得不愛解放軍;共產黨的領導使我們不得不心服;政府的作風使我們不得不擁護。觀察了一些時候之后,我們自己慢慢地忙起來了。我們參加了從前所沒有參加過的工作,跟著從前所不認識的人學習從前所沒有的工作作風。我們參加政治課、作講員、作班教員,和同學一起搞思想,讓青年人的活潑的尚且沒有凝固的思想滲入到我們自己的思想中來。在城里開會,在學校里開會,搞土改,辦行政,參加全國性運動:例如抗美援朝,定愛國公約,鎮(zhèn)壓反革命,以及最近的捐獻飛機大炮等。實踐的方面不多,但實踐的本質已經改了,這是舊社會里所得不到的實踐??偠灾?,客觀的環(huán)境把我們從個人生活中慢慢地拖出來,送到半集體的生活中去。在這個改變中,書本中所看見的字句,如勞動觀點,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階級意識,理論與實際配合……等具體的內容都在自己的工作中成為實在的東西,出現得愈多,它們的實在性也就愈大。我們的經驗還是太少,也許少得可憐,但是這些經驗已經使一些進步的積極的思想生根。新的思想的生根就是舊的形而上的習慣已經開始被我們放棄。這個棄舊取新的轉變,不是憑空的靈感所產生的,不是直覺的頓悟出來的,它是客觀環(huán)境中的社會實踐的結果,沒有這樣的社會實踐,我們不會自動地從形而上的體系中跑出來的。我們不從舊的哲學中跑出來,新的哲學是無法接受的。①金岳霖學術基金會學術委員會編:《金岳霖學術論文選》,第366-36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金岳霖的話道出了共和國前期的一個事實:共產黨革命所成就的民族獨立、人民翻身,正是舊哲學家們內心對民族和國家的希望,當共產黨人把他們希望的圖景實現了的時候,在共和國初期所展現的一片嶄新天地面前,舊哲學家們不得不由衷佩服,當《實踐論》對共產黨的革命道路進行哲學的總結,顯出哲學的智慧時,舊哲學土崩瓦解。
再次,艾思奇的歷史唯物主義宣講。
如果說,《實踐論》是從哲學認識論上證明著共產黨新政權的正確性,那么,歷史唯物主義則從人類史上論證共產黨新政權的合法性。在臨近解放之時,艾思奇就在延安給新建立的馬列學院第一期學員講歷史唯物論。并寫成《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講授提綱》。歷史唯物論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專名,如果要用一個具有普適性和大眾性的名字,就是社會發(fā)展史??梢哉f,社會發(fā)展史是一個中性的科學名詞,社會發(fā)展史,可以用多種觀點去講,不同的觀點,講出來的社會發(fā)展史是不一樣的,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講社會發(fā)展史,就會講出一個馬克思主義認為最正確的社會發(fā)展史,用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標準看,只有用歷史唯物主義講的社會發(fā)展史,才是真正科學的社會發(fā)展史,當共和國建立時,最能給其進行理論合法論證的就是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歷史唯物論來講述的社會發(fā)展史了。比較一下李達和艾思奇的歷史唯物主義講述,可以看到一點耐人尋味的東西。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李達講歷史唯物主義之時,用的是“社會學”之名。在那個時代歷史唯物主義是解釋社會的最好的理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共和國建國前后,艾思奇講歷史唯物主義,用的是 “社會發(fā)展史”,這一時期,最需要用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論證新政權是順應了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大概也是因為這一原因,一九五○年六月召開的黨的七屆三中全會明確指出:“對知識分子,要辦各種訓練班,辦軍政大學、革命大學,要使用他們,同時對他們進行教育改造。要讓他們學社會發(fā)展史、歷史唯物論等幾門課程?!币痪盼濉鹉?,恩格斯《從猿到人》(于光遠譯)出版,艾思奇隨馬列學院進入北平后,在一九四八年講課的基礎上,兩講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這次是組織第一期學員由艾思奇培訓后到各單位講課,一九四九年八月-一九五○年五月講課單位一百多個,一千二百次以上。同時,艾思奇一九五○年初給全國總工會干部學校講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其講演記錄稿 《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講義》工人出版社一九五○年四月一版,一九五一年三月十版(重改本),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六版(第二重改本)。在這次成功講演的基礎上,艾思奇三講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這次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舉辦廣播講座,從一九五○年四月十日開始播講,初每周三次,后每周一次連解答聽眾問題,共講二十三次,六月講完,七月三日重播,十一月播完,各地機關團體、學校等組織收聽并和電臺聯(lián)系的有五百二十九個單位,分布二十五個省市自治區(qū)和大行政區(qū)直轄市,三十多個地方人民廣播電臺轉播這一講座。這次講座稿以《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之名一九五一年三月修改后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一九五二年八月出到七版。艾思奇三講歷史唯物主義,對于新哲學的普及和舊哲學的崩解,起了巨大的作用?;赝^去,艾思奇和李達是民國時期兩大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李達的成名之作《社會學大綱》是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于一體的完整體系,艾思奇的成名之作《大眾哲學》則基本上只是辯證唯物主義體系,而沒有歷史唯物主義。因此,艾思奇在一九四八-一九五○年三年間三講歷史唯物主義,使自己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上近于完善。比較李達《社會學大綱》和艾思奇第三次講稿《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講義》可以看到,李著流動著學術氣,而艾著洋溢著大眾味;李著是繁細的,艾著是簡練的;李著是一種學術型的邏輯敘述,艾著則近貼著現實的政治功用。且看艾思奇《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的目錄:
引言,學習社會發(fā)展的目的和方法
第一章,從猿到人——勞動創(chuàng)造人類的世界第一題,勞動創(chuàng)造人
第二題,勞動創(chuàng)造人類社會
第三題,勞動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
第二章,五種生產方式:階級斗爭
第一題,生產力和生產關系
第二題,五種生產方式(上)
第三題,五種生產方式(下)
第四題,階級斗爭
第三章,社會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
第一題,什么叫做革命
第二題,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
第三題,社會主義革命
第四題,新民主主義革命
第四章,政治與國家
第一題,什么是政治
第二題,什么是國家(上)
第三題,什么是國家(下)
第四題,什么是政體
第五章,社會思想意識
第一題,社會的物質生活條件決定社會的思想意識
第二題,社會的思想意識對社會物質生活的作用(上)
第三題,社會的思想意識對社會物質生活的作用(下)
第四題,關于思想改造的問題
可以看到,艾思奇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作了最有利于現實政治的敘述。主要體現在:第一,把以工農為代表的勞動者神圣化了,強調:勞動創(chuàng)造人,勞動創(chuàng)造人類社會,勞動群眾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第二,把以工農為代表的先進階級神圣化了,第三,把國家的專政職能神圣化了,強調了國家是統(tǒng)治階級的工具,同樣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第四,把先進的意識形態(tài)神圣化了,隨之把先進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神圣化了。艾思奇在三講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中,一方面,把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系統(tǒng)化了,另一方面,歷史唯物主義的普及,確立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合法性。同時也對照出了新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落后性。
艾思奇和李達是民國時期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李達在延安之外的學院中,艾思奇在延安之中的政治里。建國后,毛澤東要李達留在北京工作,但李達執(zhí)意南歸,要去湖南從事高等教育。于是,中央人民政府任命李達為湖南大學校長(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一九五二年全國院系調整,湖南大學由綜合型大學改為理工科大學,李達被改任武漢大學校長(一九五三年初)。從此李達基本上是作為一個教育家,在秀麗的東湖岸邊珞珈山上,一直工作到一九六六年逝世。作為哲學大家,他也曾緊跟時潮,引領了上面說過的對《實踐論》、《矛盾論》的宣講,引領了下面要講的對胡適和梁漱溟的批判,但他在建國后的哲學生涯中,主要的哲學著述只是寫了 《歷史唯物主義講座》和《唯物辯證法大綱》,前者是在一九五八年自己主持創(chuàng)辦的《理論戰(zhàn)線》上開辟的《歷史唯物主義講座》,連載于該刊一九五八年第一、二、三、五、六、九期和一九五九年各期,毛澤東對此《講座》的批語是:“不如過去寫的有生氣了……盡是抄書本上老生常談的東西,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性,缺少自己的新見解”。①王炯華等:《李達評傳》,第417、4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上卷),第175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后者是一九六一年,毛澤東建議其修改《社會學大綱》而開始著手進行的工作,但李達對此擬定的計劃是:“《唯物辯證法》——即社會學大綱上半部的改寫。至于下半部不擬改寫了”。②王炯華等:《李達評傳》,第417、4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毛澤東:《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開幕詞》,《人民日報》1951年10月24日?!段ㄎ镛q證法大綱》在陶德麟、段啟咸、李少白三位助手的合作下,于一九六二年秋完成初稿,幾易其稿之后,一九六五年成書,出了一百本印刷本稿,送呈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征求意見,封面署:李達主編。該書于一九七八年李達編成十二年之后才正式出版。而艾思奇從延安馬列學院進京,坐鎮(zhèn)中央黨校,成為首都哲學界的核心,引領了全國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運動。從中央黨校到著名大學,從全國政協(xié)到廣播電臺……處處都可以聽到艾思奇以濃厚的云南鄉(xiāng)音發(fā)出的充滿自信而又富于智慧的聲音。
第四,對舊哲學的“思想解放戰(zhàn)爭”。
建國以后,宣傳馬克思主義新哲學的同時,也是對以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為代表的舊哲學的規(guī)訓。這里,艾思奇仍然是一位大批判的先鋒和引領者。從建國初艾思奇在《學習》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標題,可見他在時代浪潮中面對全局的引領地位:
《從頭學起——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初步方法》,《學習》第一卷第一期,一九四九年九月;
《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學習》第一卷第三期,一九四九年十一月;
《學習——思想領域的解放戰(zhàn)爭》,《學習》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五○年三月;
《論思想改造》,《學習》第三卷第七期,一九五一年一月。
……
在一九五○年開始的學習 《實踐論》、《矛盾論》的活動中,可以看到艾思奇具體針對舊哲學(西方哲學和中國古代哲學)的批判精神。一九五一年中國新哲學研究會舉行過兩次學習《實踐論》的座談會,專門討論西方哲學的認識論和中國哲學的認識論。會前,清華和北大的教授們對照《實踐論》,就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中的認識論思想,進行批判性研究。會上,由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兩校哲學系分別擬定提綱進行發(fā)言,然后針對提綱展開談論,提出修改和補充意見。會后加工撰寫成文,公開發(fā)表(《新建設》一九五一年的第三卷第六期和第四卷第一期)。艾思奇又針對這兩篇文章,寫出了《〈實踐論〉與關于哲學史的研究》對兩篇文章中正確的進行鼓勵,錯誤的進行批評,進一步將之提高到(日丹諾夫型的)馬克思主義的標準上來。
如果說,建國初的學習兩論還算和風細雨,那么在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已經具有火藥味,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二日,周恩來在 《目前形勢和任務》的報告中指出:“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在過去不是受著封建思想的束縛,就是受著帝國主義奴化思想的侵蝕;現在,要為新中國服務,思想改造是不可避免的?!雹偻蹙既A等:《李達評傳》,第417、4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上卷),第175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九月二十九日周恩來受中央委派向京津兩地高校教師作了 《關于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的報告,十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開幕詞中說:“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種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國在各方面徹底實現民主改革和逐步實行工業(yè)化的重要條件之一。”②王炯華等:《李達評傳》,第417、4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毛澤東:《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開幕詞》,《人民日報》1951年10月24日。十一月三十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工作的指示》,一種延安整風的方式,政治動員、道德激勵、思想檢查、組織清理,在全國知識界開展起來,“運動中,北京大學有七個人自殺身亡,著名作家、北京大學教授沈從文被解聘,到故宮博物院當講解員。運動進行到尾聲時,中共中央發(fā)出 《關于在高等學校中進行批判資產階級思想運動和準備進行清理中層工作的指示》,明確規(guī)定,可以讓百分之六十-七十的教師迅速‘過關’;百分之十二-百分之二十五的要經過適當批評以后再行過關;百分之十三的要經過反復的批評檢討以后始予過關,只有百分之二左右是不能過關,需要作適當處理”。③《50年代的院系調整與社會變遷——院系調整研究之一》,《開放時代》(廣州)2004年第5期。這場給知識分子普遍“洗澡”的思想改造運動,并不僅是一次哲學性的思想攻防,但舊哲學家們被卷入其中,因此,這次運動以一種非哲學的方式對舊哲學以后的哲學話語產生了相當大影響。且以兩例為注:一是張東蓀在整個批判運動中的沉淪境遇。運動之前,一九五○年張東蓀就因反對一邊倒向蘇聯(lián)的言論被中國民主同盟開除盟籍,仍為燕京大學教授;運動之中,一九五二年全國院系調整,燕京大學并入北京大學,張東蓀被剝奪公民權,保留教授頭銜,但不得再授課;運動之后,一九五八年被迫辭去北京大學教授職務,檔案人事關系轉到北京市文史館,同時被迫從北京大學朗潤園一百七十八號原住地遷出,搬至成府一處大雜院平房中。一九六八年被捕投入北京昌平秦城監(jiān)獄,一九七三年病死獄中。二是馮友蘭和金岳霖。兩人都愿意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趕上時代,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金岳霖很快通過,馮友蘭檢查多次仍通不過,心情沉重,金岳霖去看望馮友蘭,本是慰勸,但一見之后,兩位大哲學家竟相抱痛哭。張東蓀們是已無權利講哲學了,馮友蘭們過關之后再講哲學,一定要讓自己與時俱進。
一九五五年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進入關鍵時刻。一月,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在干部知識分子中組織宣傳唯物主義思想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演講工作的通知》,三月,又發(fā)出《進一步在全國人民中宣傳唯物主義思想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指示》。后一篇《指示》中說:“現在進行的在各個學術領域中對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代表人物的批判,因而是非常必要的。這種批判,是在學術界中,在黨內外知識分子中宣傳唯物主義的有效方法,是推動科學和文化進步的有效方法,是促進各個學術領域中的馬克思主義新生力量的成長的有效方法,是培養(yǎng)和組織理論工作的隊伍的有效方法。在學術上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是社會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思想的理論化、系統(tǒng)化、集中化的表現,所以不能認為,在學術問題上的反對唯心主義的斗爭只是學術內部的事情。恰恰相反,由于在學術領域中進行有系統(tǒng)的反對唯心主義的斗爭,同時就有系統(tǒng)地宣傳了唯物主義,這就會使黨的干部、全國的知識分子和經過他們使廣大人民群眾得到唯物主義思想的教育,這種教育會使黨的或非黨的干部提高嗅覺,學會在實際生活中去同帝國主義思想和封建主義思想、同資產階級思想和富農思想、同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同各種腐化墮落的傾向進行斗爭,這種教育就會使廣大的人民群眾鄙棄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思想,更自覺地擁護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事業(yè)?!边@年,艾思奇接受黨的任務寫了兩篇重要文章,一是批胡適,二是批梁漱溟。一月,寫五萬九千字的長文《批判胡適的實用主義》,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文六部分:一、實用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是根本不相容的,二、實用主義是主觀唯心主義的一派,三、主觀唯心主義——不可知論的認識論,四、抹煞真?zhèn)螛藴实恼胬碛^,五、實用主義的庸俗進化論,六、反科學的主觀唯心主義的方法論。由此文縮寫為一萬三千字的文章《胡適實用主義哲學的反革命性和反科學性》發(fā)表在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上。秋天,寫四萬六千字的長文《批判梁漱溟的哲學思想》,同年人民出版社出單行本,全文五個部分:一、五四運動中的封建主義逆流,二、露骨的主觀唯心主義,三、由不可知論的詭辯引到虛無主義,四、科學和理性的仇敵——形而上學,五、開倒車的歷史觀。艾思奇的這兩篇宏文,其各小標題已經把文章的主旨和思想呈現了出來,而在批梁文章中的一段話,正好把這兩種批判的性質、關聯(lián)、意義,說得甚為清楚:“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出現了兩股逆流,一股是從帝國主義和與帝國主義聯(lián)系密切的大資產階級方面來,胡適是這一方面的主要代表者,另一股是從封建地主方面來,梁漱溟就是始終堅決地以這個陣地為他的立腳點?!薄昂m和梁漱溟,在某些枝節(jié)問題和形式問題上似乎互相對立并且互相有所批評的,但在實際上卻是互相響應、互相配合著;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目的,抵抗五四前后開始的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反對人民和反對新民主主義革命運動,反對新文化運動和人民革命運動的指導思想——馬克思列寧主義;其終極目的都是,且不能不是為帝國主義的侵略服務。在哲學上,他們都是用主觀唯心主義來反對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在蔣介石國民黨政府的黑暗時期,正像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一樣,反動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和經濟上是以地主階級和買辦資產階級作為自己向帝國主義服務的兩大柱腳,而在思想上、文化上以至于政治上,則得到了胡適、梁漱溟一流‘學者’、‘教授’們的全力支持。就哲學來說,由蔣介石政府所直接御制出來的什么 ‘力行哲學’、‘唯生論’之類的胡說,和這些‘學者’、‘教授’們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都有一定的血緣關系,特別是在許多方面和梁漱溟的哲學思想更為相像,這也是應該特別指出的?!痹谂泻m中,李達寫了《胡適反動思想批判》(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和《實用主義——帝國主義的御用哲學》(《哲學研究》一九五五年第十二期);在批判梁漱溟中,李達寫了《梁漱溟政治思想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六)。
這兩個批判,正是社會主義主義改造和向社會主義過渡中整體戰(zhàn)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整個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一統(tǒng)天下的整體戰(zhàn)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艾思奇貫徹黨的任務而寫的兩大文章做了這樣的邏輯關聯(lián),梁漱溟哲學的根源在封建主義,胡適哲學的根源在帝國主義,但另一方面,梁漱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代表,胡適又可以說是西方哲學的代表,這兩大批判突顯出的新舊哲學的緊張關系,給人以非常廣闊的想象空間。
第五,政治型哲學話語模式的形成。
在通過大批判和群眾運動的形式打倒和規(guī)訓舊哲學和舊哲學家的同時,新哲學和新哲學家在攻擊舊哲學的同時,政治型的攻擊方式積淀為一種話語模式,這種話語模式不但理直氣壯地出現在新哲學對舊哲學的批判中,同時也出現在新哲學內部的理論爭論之中。這從建國以后馬克思主義哲學內部的三次大爭論中鮮明地顯示出來。共和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大本營是中央黨校,在中央黨校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是兩位大哲學家,艾思奇和楊獻珍。共和國前期馬克思主義哲學內部的三次大的哲學爭論,都是在以艾思奇為首的一方和以楊獻珍為首的另一方之間進行的。
艾楊的第一次爭論,是關于過渡時期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共中央公布了我國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在對總路線的學習和思考中,一九五五年六月楊獻珍寫了 《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過渡時期的基礎與上層建筑問題》(一九五五年六月)一文,送到中央宣傳部,中宣部就此文向理論工作者征求意見,艾思奇一九五五年八月寫了《對楊獻珍同志〈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過渡時期的基礎與上層建筑〉一文的意見》(下面將講,該文在兩人第三次發(fā)生理論戰(zhàn)爭時,改標題正式發(fā)表)。這場爭論的兩篇核心文章當時沒有公開發(fā)展,而是非公開流通,但兩種觀點都有不少文章發(fā)表,形成了一個理論熱點。爭論中一位老資格的延安哲學家張如心站在艾思奇一邊。
艾楊的第二次爭論,是關于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爭論的起因是教學問答中對如何理解恩格斯關于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艾思奇認為,恩格斯是肯定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的,因此這是唯物主義命題;楊獻珍認為,恩格斯是否定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的,因此這是一個唯心主義命題。兩位大哲學家意見不同,中央黨校哲學教研室也因之分為兩派,在不同場合不同范圍進行了多次熱烈討論,各自引經據典為己所用,互有攻防。艾派的郭月率先在《哲學研究》一九五八年第一期發(fā)表 《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是哲學基本問題的第二方面》,楊獻珍應《紅旗》雜志主編陳伯達之約,寫了《略論兩種范疇的同一性》,送康生、陳伯達各一份,但陳伯達后來改變主意,未予發(fā)表。①1962年楊獻珍在北戴河休假,遇陳伯達,陳說,看了艾思奇等的文章后,認為艾是正確的,因此沒發(fā)?!稐瞰I珍文集》第3卷,第125-126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楊的此文在改革開放平反后發(fā)表在 《學術月刊》(上海)1979年第10期。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一日,楊派的于世誠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是唯物主義原理嗎?》與郭對攻。于是中央黨校的哲學討論變成了一場全國范圍的哲學戰(zhàn)爭,艾思奇軍團的主要戰(zhàn)將有王若水、郭月等,楊獻珍軍團的主要先鋒有于世誠、李唯一等。楊獻珍的文章雖未發(fā)表出來,但其觀點在楊派文章中得到了呈現,楊獻珍對上面所說的于世誠文章“很欣賞”,于世誠的得意之作還有《關于德國古典哲學中“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的理論探討》發(fā)表在《哲學研究》一九六二年第三期,艾思奇已經發(fā)表過觀點鮮明的文章《恩格斯肯定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人民日報》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一日),見了于世誠文,專門寫了《再論恩格斯肯定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予以回應,發(fā)表在《哲學研究》一九六二年第五期。
第三次爭論,是關于一分為二還是合二為一兩個命題上。一九六二年二月楊獻珍給中央黨校六十一班學員講《唯物主義引言》課時,第一次提出“合二為一”,說“事物既是一分為二的,又是合二為一的”。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六日,給黨校學員和工作人員講《認識論》課時稱“合二為一”是中國古代“關于對立統(tǒng)一的光輝思想”。一九六四年四月楊獻珍為中央黨校新疆班講課,題目是《要學會掌握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去做工作,在實際工作中尊重辯證法》,在講了呂大臨《老子注》,方以智《東西均》等這些中國古代的合二為一思想之后,說“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也可以用‘合二為一’來表述”。當時任新疆班的輔導工作的哲學教師艾恒武聽后很受啟發(fā),與另一哲學教師林青山聯(lián)名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一分為二”與“合二為一”——學習毛主席唯物辯證法的體會》(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六月五日,《光明日報》發(fā)表署名項晴(這是以關鋒為首的“反修哲學小組”的筆名)的文章《“合二為一”不是辯證法》,一場哲學爭論公開登場。雖然從邏輯上說,一個強調合二為一,另一個可以強調一分為二,第三個可以說,要一分為二和合二為一的統(tǒng)一?,F實中也是這樣,六月十九日《光明日報》發(fā)表潘慶斌的文章,就說艾文和項文皆有片面,應該是兩者的統(tǒng)一。雖然,三文發(fā)后,《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文匯報》、《大公報》、《北京日報》、《哲學研究》等紛紛發(fā)文加入團戰(zhàn)。但在當時哲學界的狀態(tài)來說,主要是楊獻珍與艾思奇之爭。但這一次,爭論的后面不僅是楊獻珍和艾思奇兩位大哲學家,而涉及到了毛澤東視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最最根本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的解釋,關系到毛澤東最重視的內蘊在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中的斗爭性。從時間上看,楊獻珍從一九六二年開始在中央黨校講“合二為一”,毛澤東從一九六三年就開始流露對合二為一的不滿,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毛澤東在審閱周揚《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戰(zhàn)斗任務》一文中,加上一段“怎么有些人會從革命的、科學的社會主義學說的擁護者,竟然墮落到反革命的、反科學的修正主義道路上去呢?其實一點也不奇怪。世界上無論什么事物,總是一分為二。學說也是這樣,總是要分化的。有革命的、科學的學說,就一定會在其內部的發(fā)展過程中產生它的對立物,產生反革命的反科學的學說”。一九六四年合二為一公開在《光明日報》登場后,毛澤東三次點名批判楊獻珍的合二為一。一九六四年六月八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說:“‘一分為二’是辯證法,‘合二為一’恐怕是修正主義,階級調和的吧!”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毛澤東召見吳江、龔育之、關鋒、邵鐵真,康生和陳伯達在座,毛澤東說:“楊獻珍提出‘合二為一’,說綜合就是兩個東西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世界上有什么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有聯(lián)系,但總是要分割的?!币痪帕哪臧嗽露娜眨珴蓶|同周培元、于光遠談話時說:“《雙十條》第一個十條前面那段話是我寫的,我講了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我還說讓哲學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書本里解放出來。”“這些話觸到了有些人的痛處,楊獻珍就是一個,他們出來搞‘合二為一’反對我?!闭窃谶@一背景下,《人民日報》理論部起草,于一九六四年七月十七日發(fā)表署名王中、郭佩衡的文章《就“合二為一”問題與楊獻珍同志商榷》;八月十四日《光明日報》發(fā)表署名撒興仁(關鋒等三人的筆名)的文章《“合二為一”是階級調和的哲學基礎》;《紅旗》雜志一九六四年八月三十一日第十六期發(fā)表 “本刊報道”《哲學戰(zhàn)線上的新論戰(zhàn)——關于楊獻珍同志的合二為一的討論報道》,說一分為二與合二為一的斗爭,是無產階級世界觀與資產階級世界觀的斗爭,是國際國內尖銳復雜的階級斗爭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一種反映。①見盧國英《智慧之路——一代哲人艾思奇》,第590-59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在這一背景下,當艾思奇親自出手批楊時,也用的是政治打擊話語:《不容許用矛盾調和論和階級調和論來偷換革命的辯證法》(《人民日報》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日)。
哲學上的三次爭論,第一次是與社會的急劇轉型有關,第二次是與對經典的理解有關,第三次則與哲學的根本問題有關。三次爭論實際上關系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現代性實踐中如何確定自己的理論框架的問題,但每一次爭論,都是剛在哲學的門邊或庭院時,就被政治的介入而轉向了,沒能在哲學思考上深入,而且更為重要的是,爭論的話語,一次比一次更深地由學術型話語轉向政治型話語。第一次艾楊雙方呈出的只是學術觀點的不同,第二次,雙方就指責對方的觀點為“錯誤”,不過這一錯誤已經不是一般的錯誤,艾方把楊方指為“形而上學”,楊方把艾方指為“唯心主義”,在蘇式的共和國前期型的哲學模式中,哲學是有黨性的,哲學史上的黨派斗爭,主要就是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辯證法/形而上學的斗爭。因此這樣的指責,都隱含了上綱上線的火藥味。到第三次爭論時,艾方不但指楊方為“矛盾調和論和階級調和論”,而且直指楊方是“反對社會主義道路”。由于毛澤東很快就為爭論做了政治定性,楊獻珍沒有機會發(fā)表自己的文章,但從一九七九年楊獻珍平反復出后提到十多年前的爭論,對已經去逝多年的艾思奇的怒斥,甚至不點名地說艾思奇“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和尸體釘在恥辱柱上永遠不能刮去”,②楊獻珍:《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就是先驗唯心論》,《學術月刊》(上海)1979年第6期,后來楊把這篇文章收進集子時,刪去了這段話。設想一下,倘若當時他能暢所欲言地進行爭論,他給艾思奇大扣政治帽子的回敬,大概也會同樣是大扣政治帽子吧。三次哲學爭論,不但是一次比一次由學術話語轉向政治話語,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遭到政治干預。在第二次爭論中,康生曾一度站到楊獻珍一邊,艾思奇的觀點被康生定為“右派言論”,艾思奇本人在“反右”斗爭中被定為“中右”(即中間偏右),不戴帽,被下放河南,但很快復出。而與艾思奇同一觀點的哲學教研室副主任陳仲平被劃成右派,一九七八年以后才平反。(兩年后,一九五九年楊獻珍參加廬山會議,其反“大躍進”言論被認為與彭德懷同線,回黨校遭到康生早已組織好等著他回來的批判,由校長降為副校長。)第三次爭論,由于毛澤東的介入,結果成了,一方面是楊獻珍與艾思奇的哲學之爭,另一方面是楊獻珍(客觀上成為)與毛澤東(主觀上認為)的政治之爭。表面上看,艾思奇領導了哲學斗爭的政治化,實際上,艾思奇成為了毛澤東政治上打倒楊獻珍的學術門面(或理論門面)。在毛楊的政治之爭劇情演進里,一九六五年六月九日,中央黨校向中央上報了 《關于楊獻珍問題的報告》,內列楊反毛澤東思想等十大罪狀。九月二十四日中央將這一報告批轉各地。撒銷楊獻珍在中央黨校職務,另行分配。在毛澤東看來,楊獻珍提出合二為一,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種思潮,一股勢力,因此可作“文化大革命”預演來看的楊獻珍案,不僅針對楊獻珍一人,而是要打擊一片。首先,把楊獻珍加上侯維煜(原中央高級黨校副校長、校黨委第二書記),作為“楊侯反黨集團”。其次,在中央黨校受“合二為一”案株連的一百五十四人,其中許多人書面定有“三反”罪行,原哲學教研室副主任孫定國被迫跳入黨校人工湖自殺,講師黎明也投井身亡。第三,各地凡曾投稿贊成“合二為一”者,其姓名、地址和單位,早已登記入冊,這時,通過各省市轉送原單位進行批判。第四,一時間,全國各地主要報刊對楊獻珍的批判文章如火如荼,到一九六四年底達五百多篇,而中央黨校內則天天專題批判。最后,十月,楊獻珍被調中國科學院哲學與社會科學學部當副所長,剝奪了作為中央委員的一切權利,一九六七年五月,被中央黨校造反派揪回黨校批斗,關押在黨校五十二號樓私設的臨時監(jiān)房里,受盡凌辱。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三日晚十時,中央專案組以(一九三一年入獄的)“叛徒集團案”將楊逮捕,押送到北京軍區(qū)軍法處看守所。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九日,在結束八年的監(jiān)獄生活后,楊獻珍被開除黨籍,遷出京城,流放到陜西省潼關,楊獻珍的感覺是“等于繼續(xù)坐牢”,①楊獻珍:《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就是先驗唯心論》(文中后記語),《學術月刊》(上海)1979年第6期。直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才回到北京,平反昭雪。在艾楊的哲學之爭中,哲學的學術話語已經完全變成了政治的批判話語。正是在第三次艾楊之爭中,艾思奇把第一次艾楊之爭中未發(fā)的文章改標題為《駁楊獻珍同志的“綜合經濟基礎論”》發(fā)表在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一日《人民日報》上,把楊獻珍當年的觀點稱為“矛盾調和論”,是“修正主義觀點”,這一觀點的性質是“反對社會主義道路”。
三次哲學爭論中哲學的學術話語不斷地升級為政治的批判話語,從一個角度來講,這正是政治型哲學把哲學與政治緊密連在一起的必然結果,這一演進方式對哲學思想的發(fā)展,當然阻礙甚大。從另一角度,政治型哲學把哲學與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到一起,以政治運動的方式進行哲學批判,又造成了舊哲學的完全消逝,完成達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正是從這一方面看,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以來,中國現代哲學的豐富而復雜的演進,到共和國前期,才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全面勝利,真正達到了完全的定型。
在一系列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中,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的舊形態(tài)已經得到規(guī)訓,這兩種哲學話語形式和言說方式都被置換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話語形式和言說方式。西方哲學方面的典型著作是洪謙、任華、汪子蒿、張世英、陳修齋、朱伯昆編著的 《哲學史簡編》(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七),中國哲學方面的典型著作是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四冊,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三)。剩下的問題只是,如何形成共和國的哲學體系,具體來說就是:如何形成一種標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
張法,浙江師范大學特聘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美學點博士生導師,教育部 “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務院哲學科學評議組成員,中華美學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