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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斤瀾先生周年祭

        2010-03-21 22:29:59程紹國
        文學(xué)自由談 2010年3期
        關(guān)鍵詞:金光大道邵燕祥林斤瀾

        ●文 程紹國

        是春天嗎?溫州已經(jīng)入春,雖然甌江兩岸杜鵑花沒有動靜,而我家樓下紫紅色桃花開了,奶白的玉蘭花也開了。這是2010年3月25日下午,北京沙塵暴剛剛過去,天高風(fēng)響,路面還有冰碴,兩輛出租車出北京東郊,入京通高速,再入京哈高速,從白廟出,南走通州原野,不見飛鳥,凋敝荒涼,正處冬的尾巴上,倒也干爽。

        溫州五位作家,王手,哲貴,馬敘,東君和我,到通州通惠陵園給林斤瀾先生謁墳。清明節(jié)沒到,陵園少人,賣迷信品的男女一擁而上,我們搖搖手,只到一個花店買了兩個花籃。陵園前邊是亂墳崗,先生所在的區(qū)域規(guī)制好些,墓碑也整齊些,但我在去年4月26日參加葬禮時候在心里做過標(biāo)記,今天一下還是走錯了。這里不分區(qū),不分排,不分號。像是人人平等,這倒也好,也合先生之意。

        先生曾說過“落葉歸根”,說過“到最后,我總要整個交給溫州”的話。2003年,在溫州,我和哲貴陪他和他的妹妹妹夫們到黃龍公墓去,給他的父母謁墳。后來在邊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的神色也微笑,也深沉,可始終沒說什么話。那個公墓陽光普照,松柏葳蕤,氣清人靜。但是規(guī)模不夠大氣,稍微凌亂,統(tǒng)一性弱。先生安葬在通州,他可能想不到。先生信奉佛教,不甚虔誠,不信輪回,但相信人死后靈魂存焉。我惟一不相信先生這一個,在我看來,人同任何生物一樣,一死便什么都沒有,當(dāng)然,葬在何處更是無所謂的事。

        通惠陵園,倒有兩只黑鳥飛來飛去。我想起去年,先生的骨灰盒被刺目的紅布包裹著,一個年輕的司儀,故作悲痛讀著千人一律的祭文,高亢而沉悶,余華、章德寧和我流淚了,因為當(dāng)代一個杰出的小說家,就這樣被一個拿錢的俗人“打發(fā)”了。我的心顯得空空蕩蕩的,卻毫無辦法。

        先生的一生不平靜。1937,民族危難,14歲的林斤瀾投身抗日的洪流。蔣介石政府不講民主,不講自由,腐敗了得,林斤瀾加入共產(chǎn)黨,做地下工作。黨外黨內(nèi),險象環(huán)生,明槍暗箭,毛骨悚然。1946年潛入臺灣,次年終于被捕,差點被流放到?jīng)]有人煙的火燒島。由于被捕,歷次運動都要被審查。甚至有人說:“等到解放了臺灣,看你林斤瀾怎么說!”1957年反右,北京文聯(lián)成立林斤瀾專案組,雖然最終“漏網(wǎng)”,可也魂魄冰冷,短氣長吁。1961年,一位女作家揭發(fā)林斤瀾在西雙版納要出逃緬甸,審查再三?!拔母铩睍r溫州也有人寫材料,說40年代林斤瀾就是國民黨三青團,林斤瀾牛棚中被拉出來,軍宣隊又是一再拷問??v是上個世紀(jì)80年代末,他也焦急過,憤懣過……

        現(xiàn)在安息了。也好。

        我與先生的老友邵燕祥夫婦約定,次日在新僑飯店見面談天。邵燕祥說新僑飯店在哪兒,怎么走怎么走。我到了,原來就是同仁醫(yī)院的邊上。先生得病就住在這里,多年來進進出出,2001年末第一張病危通知書就是從這里發(fā)出,我和哲貴就到這里看過他。當(dāng)然,先生也是從這里去世。邵燕祥對我說,中國文壇許多會議就是在新僑飯店開的,這里是風(fēng)起云生之處。是一個象征地。1978年,林斤瀾曾在這里的會議上發(fā)言:“解放以來,我們都談文學(xué)外部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可不可以談?wù)勎膶W(xué)內(nèi)部的事情?”那時政治斗爭的神經(jīng)還繃著,有人認(rèn)為林斤瀾的話不合時宜。

        當(dāng)年的老上級黃先河(他的夫人也是林斤瀾的同學(xué)),解放后做了第一任溫州市市長,寫信給林斤瀾,意思要林斤瀾回來,當(dāng)宣傳部長。林斤瀾拒絕了。這個有著強烈人民觀念和祖國情懷的人避行政道,決然毅然走上藝術(shù)之路。他讀魯迅,接近沈從文。章德寧說:“在各個時期,林斤瀾的短篇小說藝術(shù),總是走在中國作家的前列?!彼男≌f《門》、《白兒》、《黃瑤》、《哆嗦》、《去不回門》、《隧道》、《溪鰻》、《李地》等是中國小說的瑰寶。他歌頌國人生命的韌性,思考中國的已往和現(xiàn)實,心得深刻。雷達說,林斤瀾的風(fēng)格是極其獨特、無法重復(fù)的。他去世后,白燁感嘆“中國短篇小說從此無大師”。林希也稱之為“當(dāng)之無愧的文學(xué)大師、大家公認(rèn)的短篇圣手”。李敬澤說,林老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近乎已成絕響的文人,他很有文人的風(fēng)范,他畢生的寫作為中國短篇小說藝術(shù)的發(fā)展,包括對中國現(xiàn)代漢語可能性的探索都是做出了很獨特的貢獻。

        躺在病榻上的斤瀾,雖然失語失聲,但眼睛和胳膊都還能自主地轉(zhuǎn)動。我走上去首先向他伸出大拇指,這既是對他的生存勇氣的鼓勵,更是對他在中國歷史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人文品格的贊頌。我認(rèn)識他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了,在不間斷的政治運動中,斤瀾從沒有傷害過文友。記得在1957年反右期間,他總是緊閉雙唇或以各種理由逃避會議。因而,他似乎理解了我伸向他拇指的意思,臉上的冰霜慢慢地開始融解,繼而出現(xiàn)了一絲快意的笑容。

        我的眼圈紅了,為了怕讓斤瀾看見我的眼淚,傷及他病危的身體,便緊握了他的手一下,慢慢離開病榻。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心武不知何時離開了病房。陪我同去醫(yī)院的妻子,低聲告訴我:“他在陽臺上流淚呢!”我在陽臺上找到了心武,勸他節(jié)哀的同時,眼淚也涌出了眼簾——之所以如此,因為斤瀾是我們忠厚的文學(xué)兄長。

        這是從維熙《最后的微笑——悼斤瀾》中的兩段。文中提到的劉心武先生,在林斤瀾去世后,寫有《人淡如菊文如金》?!拔娜缃稹惫倘粚?,“人淡如菊”說對了一部分,他人生的常態(tài),即在名利上的確做到“淡如菊”,但先生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zé)任感,感情強烈。邵燕祥說:“在他獨處的時候,在他沉思的時候,在他與朋友談心,質(zhì)疑某些人情世態(tài)的時候,他不笑,他的臉上甚至罩著一層愁云。他睜著兩眼盯著你,要傾聽你的意見,你會發(fā)現(xiàn),他一雙嚴(yán)肅的眼睛上面,兩眉不是舒展的,微皺著。這時你想,他是仁者,但不是好好先生,不是和稀泥的。他胸中有憂患,他因憂患而思索?!?/p>

        他最終同浩然分手。浩然被茅盾稱為“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的“一個”,對農(nóng)村嚴(yán)峻的現(xiàn)實視而不見,鼓掌“艷陽天”,中國餓死許多人之后,他仍然歌頌“金光大道”,高唱路線斗爭,是無作家良心。“文革”中,被江青所青睞。四兇覆滅后,北京批斗浩然,林斤瀾高喊:“浩然是好人哪!”遽暈厥。林斤瀾這樣認(rèn)為,浩然寫《艷陽天》和《金光大道》是出于單純,和江青靠近也不特別主動,可以理解。作為北京市文聯(lián)革委會的實際負(fù)責(zé)人,雖然對老舍之死等負(fù)有責(zé)任,但他比較溫和,為人厚道。1978年后,林斤瀾兩次在家擺了“團結(jié)宴”,王蒙、邵燕祥、從維熙、鄧友梅、劉紹棠都參加了。浩然拘謹(jǐn)。林斤瀾以大哥身份,稱過去的事不提,多多寫作。其他人都沒提,只是劉紹棠說了一句:“文革”中你在通縣大會上指名大罵我,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一個苦農(nóng)民了,你怎么還那樣呢?——當(dāng)面的質(zhì)問情有可原,林斤瀾趕緊說,我們喝酒,重新開始。浩然也做了幾句解釋,劉紹棠也就一笑過去了。

        但后來浩然并沒有客觀地反思“文革”,反思自己,反而說:“還從未為以前的作品(包括《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之戰(zhàn)》……)后悔過,相反,我為她驕傲。我最喜歡《金光大道》?!边@就叫林斤瀾失望了。

        2007年,北京市評審第二屆文學(xué)“終身成就獎”和“杰出貢獻獎”。第一屆“終身成就獎”被王蒙拿走,第二屆應(yīng)該輪到林斤瀾了。但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陳祖芬、畢淑敏、曹文軒提出要給浩然,理由是兩點:一,浩然的影響大;二,浩然快不行了,林斤瀾身體還行。劉恒、劉慶邦、史鐵生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給林斤瀾。史鐵生知道自己得“杰出貢獻獎”,說:“如果‘終身成就獎’不給林斤瀾,那么設(shè)立‘杰出貢獻獎’也沒意義了?!眲c邦干脆拍桌子:“評文學(xué)成就呢,還是評什么影響力,浩然到底是什么樣的影響力!”這結(jié)果是投票表決,5比4,林斤瀾險勝。我把大概意思通過伊妹兒問了參加投票的當(dāng)事人徐坤,徐狡黠答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既然你已知道,就不必我回答了。呵呵?!?/p>

        盡管“淡如菊”,林斤瀾和我的通話中還是有些得意:“今年我得了兩個獎,一個是蒲松齡獎,一個是終身成就獎?!?/p>

        我感到苦澀。我想到,被文壇廣泛敬仰的巴金,寫了隨想錄,有大人物點名批評:“那個姓巴的……”

        通惠陵園。林斤瀾的骨灰就在我們的腳邊。王手,哲貴,馬敘,東君和我都無言。著作等身,卓爾不群,高尚完美的人生,一生一世的進步事業(yè)……浙閩山門,溫臺交界,霧都重慶,隔海臺灣,干燥京華。世像如戲,人生如夢,邊晴邊雨,乍暖還寒。我們很快走開,天空清明也混沌,有白云飄忽,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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