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牛學智
昂美仙是什么人?來自何方?這些可以不必知道,但你如果有幸聽過《阿詩瑪》這首歌曲,也就捎帶著了解了《阿詩瑪》的歌唱者——昂美仙,一個來自真正底層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女村長,至少我本人就是這樣一個理解程序。這并不是我不喜歡娛樂節(jié)目,也不是我多么反感像蒸包子一樣一批批出籠的流行歌手,我只是覺得,從中央某些頻道到多如牛毛的各地方頻道完全沒有必要一定為了收視率,或者一定為了三句話抓住觀眾,就非得拿老百姓的傷疤、短處,乃至于本不該示眾的隱私做娛眾的作料。比如像遼寧電視臺、湖南衛(wèi)視、黑龍江電視臺等等,總喜歡拿老百姓的家庭糾紛、某些身體有突出特征的人,或者約一二三流明星,全國人民都盯著那么一點貌似體恤民情、理解個體心靈或者以所謂平民、平等為幌子的節(jié)目旋轉。當然,被抓去當節(jié)目看的人是不是真的愿意,一般觀眾自然不得而知。但我想,從被抓去人的尷尬表情,不難看出,這樣的示眾對于他們,或許真的出乎意料。被示眾者的不自在和欲躲避不能的驚悸,是主持人、導演、節(jié)目策劃者求之不得的收視率、看點,預期的成功中,他們扮演成眼淚巴嘰的傾聽者像淘寶一樣打撈著被示眾者的辛酸和難堪。
這里,我主要說的是昂美仙,我之所以先說這一大堆與昂美仙、與《阿詩瑪》沒多大關系的娛樂節(jié)目,是說昂美仙是怎么上了東方衛(wèi)視的某個據(jù)稱是“世博”十強家庭(或歌手)大賽的事,包括曾經(jīng)是偷稅漏稅的高手怎么就搖手一變坐在評委席振振有詞的某影視明星的事,我一概不知。當我打開電視的時候,昂美仙已經(jīng)在比拼臺上宣布她要撤出比賽的理由。有幾句話說得非常意外,大意是說,云南她所在的那個村子,她的家人、她的村民正忙著抗旱呢,還不知今年的毛豆有沒有著落?當然,她一再強調(diào),她的村民仍然十分支持她,希望她將比拼進行到底??墒?,她的結論是,她現(xiàn)在無法笑出聲來,她也沒有任何心思將比賽進行下去,她現(xiàn)在惟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我想回家”,這是她表達得最肯定的一個理由。
接下來的節(jié)目自然非常順利,不看也能猜得出來,就是某某獲勝、某某落選,再接著是對獲勝者的鮮花和掌聲,對落選者的同情和眼淚。大家相擁一抱,說幾句惋惜的話,送走完事。
由昂美仙的撤出比賽,我突然想到了中國作家的獲獎,不,應該說中國作家對獲獎的由衷焦慮。這種獲獎焦慮癥,并不是由來已久的事情,據(jù)不確切考證,應該是伴隨政績工程一同產(chǎn)生的一種新生事物。它催生了一批作家的成名,也葬送了成名作家的創(chuàng)作前程。結果是,文學獎項越設越多,獲獎作家越來越多,作品的質(zhì)量卻越來越經(jīng)不起長久的品評,更遑論通過評獎誕生經(jīng)典力作。據(jù)我所知,多數(shù)獲獎作品,獲獎之日也就是其生命終結之時,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顯示,近十多年來,若干大獎的入選作品進入當代文學研究序列的概率遠遠不及落選作品,甚至大多數(shù)獲獎作品早已淡出了研究者的視線,這還不包括非專業(yè)研究人員。既然如此,作家為什么對于獲獎,還要蜂擁而至、只嫌獎項設置名額太少呢?問題非常簡單,不外乎名和利。
對于最有希望進入前三強的昂美仙,觀眾抱怨她撤出的理由太直白,但昂美仙總是反復強調(diào)老家的土地干旱了,作為村長她或許不能格外做出什么貢獻,但她認為在抗旱的時刻,她必須在場,這是其一;其二是,家鄉(xiāng)人民正在赤膊上陣抗旱,她再也沒了比賽的心情,沒有心思站在這里唱她的山歌了。昂美仙的抉擇在觀眾看來顯然出現(xiàn)了價值錯位:在人們認為的最高榮譽與血肉相連的村人之間,或者在供別人看卻實際上并沒有多少生命聯(lián)系的事物,與有著生命聯(lián)系卻絲毫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一再彰顯乃至于被多數(shù)人從此記住的符號之間,昂美仙抽了眾人的耳光。對于昂美仙的這個選擇,也許有不同的解釋。比如,如果我十分相信電視節(jié)目策劃者,我不會對昂美仙持懷疑態(tài)度;但若像前面講到的那些節(jié)目一樣,覺得這大概是個特別制作的“包袱”,昂美仙只是個道具,那么,對于她的選擇盡管已經(jīng)含有這個時代反復唱響的所有大詞的含義,崇高、境界、胸懷、責任、質(zhì)樸等等,都將只是一份預先訂制好了的噱頭。如果昂美仙確屬于突然的舉動,她非但與前面提到的任何一個大詞匹配,而且她可能真正書寫了泥土、大地、天空、農(nóng)民的超級意義,足以讓為了獲獎而獲獎的任何行為為之汗顏,范圍將不止是演藝圈內(nèi)的事件,直接與此相關的是中國作家的獲獎焦慮癥。
現(xiàn)在想一想,因馬悅然的中國之行而引起的人們對山西作家曹乃謙的猜測,因德國漢學家顧彬“垃圾說”導致的對中國當代文學如何的衡估,以及近日來批評家陳曉明與肖鷹關于當代文學成績到底“前所未有的高”,還是不宜過高評價的爭議,等等。所有問題倘若換個立場,是不是該放在平常生活的平臺來看待?也就是能不能從榮譽的高端撤下來,放到平民百姓的角度把文學作為生命之一部分、精神生活必需品之一部分來看待。所有眼睛盯著獎項的作家能不能學著做一次農(nóng)民歌手昂美仙的瀟灑,肯定地說上一聲,我沒有心情比賽,我也沒有心情笑出聲來,因為我的村子正經(jīng)歷著大旱,毛豆還不知著落,我想回家!
《阿詩瑪》也許換個人唱照樣能一炮走火,但昂美仙肯定是因為《阿詩瑪》才被人們記住的;目前而言,中國的文學獎項數(shù)量、獲獎作品數(shù)量、設獎的頻率,肯定比《阿詩瑪》更多,但有哪些作品真正深入到了人們的心里呢?一個為了獎項而寫作的作家和一個因為寫作而熱愛寫作的作家,你很難說誰的作品一定經(jīng)得起品評,但從現(xiàn)在一些比較邊緣的作家作品來看,有一個不爭的事實似乎是,出于不得不寫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除了切膚的生命體驗而外,作品中彌漫著的大地氣息、曠野感受,以及對生命掙扎的艱難發(fā)抒、對靈魂在多重外在文化交織擠壓中還原本相的奮力反駁,一般而言要高于那些技術嫻熟、手法多端、講究敘事的“潮頭堡”作家。
說出上述一番話,我的意思只有一個,作家沒必要為了獲獎而把自己熬得焦頭爛額,也沒必要刻意為了理論批評、或者某些意識形態(tài)的呼聲,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搞得那么不自在。在電子媒介時代,再高明的作家也玩不過圖像,更玩不過動漫和網(wǎng)絡游戲,作家能做好的,大概只有一條,就是你是否抓住了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為之焦慮、為之煩惱、為之無聊的那么一點心靈錯位。這對從網(wǎng)絡游戲剛撤下來的人,對從哼哼唧唧的韓劇走出來的人,對從臥底、潛伏、諜戰(zhàn)的緊張氛圍回過神來的人,文學可能才會顯出一點親切、陪伴的實際來。當然,這一點親切、陪伴,我指的不是心靈雞湯,而是使人從現(xiàn)實的無奈中重新振作起來的信念。所以這一類作品,也許具有撕破某種文化慣性的張力、顛覆心理定勢和精神綁架的自由力量。因為,你雖然很難說現(xiàn)在流行的一陣緊似一陣的這個文化那個文化風潮,就一定威逼得你喘不過氣來,乃至于因跟不上、無緣照面而消沉,但當你的雙手從鍵盤上卸下來,眼睛從屏幕上收回來的時候,你還愿意拖著疲憊一卷在手,那些個跳將出來的情節(jié)、故事、人物,甚至于詞語、句子,難道僅僅是不得不獲取的知識、信息嗎?或者僅僅是一堆騙人的鬼話、遮蔽人心靈的藥丸嗎?我個人的感覺,主要是因為文學能提供給我一些對這個現(xiàn)實、這個時代、這個人世、這個民族的根性我深感困惑的共鳴,以及由困惑慢慢釋解滋生的再繼續(xù)前行的勇力和精神支援,并相信一切浮皮潦草的東西終將會過去的意志,而不是與影視、圖像、娛樂節(jié)目、晚報消息、網(wǎng)絡游戲、QQ聊天室差不多或者根本不如的安慰、回避、躲閃,乃至于老教導人們你應該自省、應該永不疲倦地“克己”才能“復禮”的高頭講章,前提是我已經(jīng)對我自己盡力了。我相信對文學的這一點要求已經(jīng)很不崇高了,但就這一點而言,誰又能說它不是作家應該攻克的最后堡壘呢?
一種歌聲的美妙,除了使人愉悅、放松,還在于它觸動了人神經(jīng)中最不愿意、也無法明確表達的那種苦惱,昂美仙退場時選擇了清唱她熟悉的山歌,這符合她的人品,也從此顯示了她另一新的形象——至少我不覺得她僅僅是一個會唱歌的農(nóng)民;一種好的文學,除了理論家、作家反復強調(diào)的那么幾條傳統(tǒng)、慣例和規(guī)范,乃至于境界、情懷以外,把今天人們對文學的接受現(xiàn)實納入考察的范圍,微觀一點說,不就是文學通過作家個人經(jīng)驗的方式表達了多數(shù)人對現(xiàn)有秩序、文化狀態(tài)、價值觀念的困惑與不滿嗎?如果現(xiàn)在我們大力提倡的民族性、中國化不是一個封閉的本質(zhì)主義系統(tǒng),我愿意改造法農(nóng)和卡勒的說法重申,文學的生命力不僅鐫刻在社會制度和日常行為之中,而且它的活力就在于通過深層次的對于這種運行的社會制度和日常慣性行為的反抗,提起人們生活的信念,也不僅是卡勒所說,文學是語言的突出,它應該是人們能感受到的各種價值中的突出價值。
發(fā)現(xiàn)突出價值的作家,他們的最高榮譽不能耽于獲獎,至少應該像靠近領獎臺的農(nóng)民歌手昂美仙所做的那樣,敢于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出自己的原生態(tài),哪怕是并不漂亮的舌苔。我想,這恐怕也是電子媒介時代文學自身能在蕪雜的信息中保持生命力的最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