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深
了解我經歷的人,知道我這一生是扛著種種壓力走過來的。生活教會我多種緩解壓力的辦法,最常用的一種是“聽相聲”。說來話長,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經常填不飽肚子。想不到,聽相聲不僅僅能緩解精神壓力,還可以緩解腸胃饑餓。
六歲那年,我家住在沈陽市北市區(qū)小西關,對面是個大商場。那時是偽滿洲國,沈陽叫“奉天”,那個商場叫“奉天第一商場”。商場分內外兩個部分,室內有一家電影院,幾家小人書鋪、雜貨店,其余大多是服裝、布匹、小百貨的攤位;室外可就熱鬧了,一碼是餐飲娛樂,餐飲多是小飯館,凡沈陽有名有姓的小吃兒,一應俱全。娛樂場所更是五方雜處,光唱大鼓的就有許多種,像奉天大鼓、西河大鼓、京韻大鼓、樂亭大鼓等,還有唱蓮花落的,唱蹦蹦的(即二人轉),有說評書、相聲的,變戲法、拉洋片的。最能折騰的是練把式賣大力丸的,一個粗壯的漢子,練過一陣石杠后,兩腿一叉,粗喉嚨大嗓子地吆喝道:“你是抬胳膊疼,你是背膀子疼,只要吃了我的大力丸,保你渾身都輕松?!?/p>
各個雜耍場子之間,還夾雜一些賣大米糖、賣散裝雪花膏、賣虱子藥、賣仁丹、賣牙粉的。賣牙粉的最逗,他自己長了滿嘴大黃牙,卻一本正經地喊叫:“有黑牙根黃牙銹的,一刷就白。”那場景那情形很像老北京的“天橋”。第一商場是我童年的“快樂天堂”。吃飽了往商場跑,饑餓了更往商場跑。到商場十次有十次是站在相聲場子外圈聽相聲,一說收錢了,馬上轉移到臨近的說書場里,收完了錢再轉回來。要說怪也真怪,本來肚子咕嚕嚕直叫,可一聽上相聲,光顧樂了,就忘了餓。
我10歲時東北光復了。轉年我找到在東北民主聯軍回民支隊的父親,在宣傳隊當上了小隊員。那段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每天不是唱歌就是扭秧歌,偶爾也演出小戲,扮演個“兒子”、“孫子”什么小角色,沒幾句臺詞,覺不出有啥壓力。直到共和國成立以后,轉業(yè)到沈陽市,還在一個部門負一點責任,這會兒又時不時地感到了生活與工作的壓力。
沈陽市有個北市場,北市場有個“相聲大會”,和今天北京的“德云社”差不多,比它簡陋,可演員陣容強大,沈陽市的著名相聲演員大多在“相聲大會”演出,領銜演出的是沈陽市最著名的逗哏演員之一叫李錦田,藝名小立本;捧哏的是東北相聲大師楊海荃,他倆逗的精彩,捧的嚴實,配合默契,珠聯璧合。每當我感到情緒緊張,或是心情不痛快的時候,就蹬著腳踏車到“相聲大會”去放松,沒空就從電臺里搜尋相聲節(jié)目。相聲對緩解壓力很管用,屢試不爽。
聽相聲聽多了,漸漸地由喜歡升級為愛好,由“找樂子”發(fā)展到“寫段子”。1955年我寫了一個相聲段子,叫《名利圖》,諷刺某些人在技術革新中迷于名利,不從實際出發(fā),瞎折騰?!渡蜿柸請蟆?、《遼寧文藝》、市文聯《曲藝集錦》、《黑龍江文藝》都刊發(fā)了這個段子,先后獲得沈陽市和遼寧省職工匯演、《黑龍江文藝》曲藝征文一等獎。沈陽鐵西區(qū)糧庫的業(yè)余相聲演員劉玉書、朱茂昌,又把這個段子帶到全國職工曲藝創(chuàng)作匯演參賽,結果獲得了創(chuàng)作二等獎,表演二等獎。劉玉書憑此進入了沈陽人民廣播電臺,朱茂昌進入了吉林人民廣播電臺。不幸的是,那位極富于相聲表演藝術天才的劉玉書,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與我成了難兄難弟。
從此,我感覺到相聲與諷刺詩、漫畫一樣,雖然以幽默的方式,能給人們帶來一些歡笑,緩解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與疲憊的精神,但是幽默與諷刺是個“連體嬰兒”,它還擔當著諷刺社會不良現象、落后觀念與封建習俗的重任,有風險,凡酷愛者都有中彈趴下的危險。于是我對相聲采取了“愛而遠之”的態(tài)度,把興趣愛好以及緩解壓力的方式,轉移到了閱讀文學,尤其是古典文學。讀書有時并不一定能緩解壓力,但能培養(yǎng)求知識的興趣,或多或少能幫助我擺脫某種難以對人言說的心中“圍城”。
有生命力的東西總不會輕易消亡。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總會抓住一切機遇復活。粉碎“四人幫”以后,文化大革命結束了,給了以諷刺藝術為主的相聲提供了順理成章的機會與素材,相聲如雨后春筍,立碼火爆起來,馬季的《白骨精現形記》、《舞臺風雷》,常寶華的《帽子工廠》、《狗頭軍師張》,李文華與姜昆合說的《如此照相》,后來又有高英培的《釣魚》,楊振華的《下棋》等,一批膾炙人口的段子,創(chuàng)造了一個相聲畸形的輝煌期。因為是諷刺“四人幫”,寫段子與說段子的人,都不再有什么顧慮,最大地調動了諷刺與幽默的種種手段,那兩三年,相聲出現了建國以來較為罕見的豐收景象。
記得粉碎“四人幫”不久,在一次全國農業(yè)學大寨會議上,相聲表演藝術家侯寶林、郭全保在晚會上初次亮相,大受歡迎,多次返場,下不了臺,現成的小段兒都說得差不多了,侯寶林只好現場即興抓詞兒,說: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以后,有一天江青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侯寶林?!苯啻蟀l(fā)脾氣:“林彪已經摔死了,你還‘?!??”我連忙改口:“我改,我改,改名叫‘侯保江’?!苯嗖灰啦火垼骸安恍校覀冇兴膫€人呢。”侯寶林馬上指著郭全保,說:“對對,我們全保,郭全保?!睍錾纤械娜硕记把龊蠛希_懷大笑。
相聲界新人不斷涌現,傳統段子隨之逐漸隱退,有的相聲演員見小品走紅,便一步步向小品靠攏,加上一些晚會對相聲審查嚴格,上了晚會的相聲,大多都沒有幾分相聲的特點,舉辦過幾次全國性的相聲大賽,我總覺得大多數參賽節(jié)目都屬于不是相聲的相聲。大賽期間電視臺直播,我打過多次熱線電話,一次也沒打進去。我本來想問問主持人:“舉辦的還是相聲大賽嗎?”我贊成一篇文章的標題:《最逗的就是相聲不逗》。我也同意一些相聲觀眾說的:當相聲不再諷刺時,人們便開始諷刺相聲了。
我已經離休多年,不上班,不工作,不愁吃,不愁穿,兒女的事也用不著我操心,按說該沒有什么壓力了,可年紀大了,疾病纏身,先是腰痛腿痛,接著眼神也退步,尤其心血管時常發(fā)生故障。總之就像一輛騎了七十多年的腳踏車,所有的零件都該更新換代了。正應了相聲大師侯寶林說的那段《夜行記》里的一句話:“這臺車刨去鈴鐺不響全響?!边@種壓力比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繁忙的業(yè)務負擔更厲害。想聽聽相聲,笑一笑,放松放松,可是如今的相聲跟“對口詞”差不多,已經難得讓人一笑了。
不聽我就寫吧,頭幾年寫了一個段子叫《大公寺沒水喝》,諷刺一些單位為了提高部門的規(guī)格,敞開增員,人浮于事,規(guī)格是提高了,可是“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我把這個段子投給當時的一個相聲大賽組委會,直到電視直播參賽節(jié)目,我才恍然大悟:我那個段子沒戲了。因為凡播出的段子,只要是貼點現實邊的,大多是些不倫不類的“贊美詩”。比賽過了好久,投遞員突然給我送來一個大信封,里邊裝著一個硬邦邦的本子,拆開一看,原來《大公寺沒水喝》那個段子雖沒有參賽,卻獲得了“優(yōu)秀獎”,發(fā)來一個大紅的證書。
社會的現代化程度愈高,人的精神壓力愈大,愈需要幽默減壓。在這個精致的按電鈕的時代,幽默與諷刺是無奈人生的最后一擊,它可以穿透法律與武力鞭長莫及的盔甲。我相信生活與藝術,只要還有生活、藝術存在,人類就會有幽默。不論如何,誰讓人笑出聲來,誰就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