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媚，葛永海

(1．音樂學(xué)院；2．人文學(xué)院，浙江師范大學(xué)，浙江 金華 321004)

中國音樂史曾出現(xiàn)過三個高峰時期：先秦、兩漢和隋唐，關(guān)也維在《唐代音樂史》中指出，由于外來文化藝術(shù)的傳入和歌唱舞蹈的繁榮發(fā)展，唐代成為中國封建時代音樂文化的最高峰[1]。在唐代，音樂類別形式極為豐富，歌舞演奏活動規(guī)?？涨?，參與人數(shù)眾多，上及宮廷，下至民間，三教九流，恒歌酣舞。對于音樂活動，唐人小說描繪較多，本文主要以唐代傳奇小說作為考察對象，同時結(jié)合相關(guān)典籍，從幾個不同角度對唐代的音樂文化進(jìn)行考論探析，以期對唐代音樂史研究有所補(bǔ)益。

一、音樂風(fēng)尚

整個唐代，習(xí)歌曲者甚眾，其中涌現(xiàn)了像許永新那樣杰出的樂府人物，她的出場極為驚艷，《樂府雜錄》：“賜大酺于勤政樓，觀者數(shù)千萬，眾喧嘩聚語，莫得魚龍百戲之音，上怒，欲罷宴。中官高力士奏請命永新出樓歌一曲，必可止喧，上從之。永新乃撩鬢舉袂，直奏曼聲，至是廣場寂寂，若無一人?！盵2]據(jù)《開元天寶遺事》卷下：“宮妓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寵愛，每對御奏歌，則絲竹之聲莫能遏。帝常謂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盵3]除了宮廷歌手，也有不少技藝高超的民間歌者，《唐國史補(bǔ)》卷下：“李袞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崔昭入朝，密載而至。乃邀賓客，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以為盛會。紿言表弟，請登末坐，令袞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頃命酒，昭曰：‘欲請表弟歌?！杏中?。及囀喉一發(fā)，樂人皆大驚曰：‘此必李八郎也?！炝_拜階下?！盵4]

一些唐傳奇名篇都寫了當(dāng)時的樂曲，如《長恨歌傳》中有“進(jìn)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dǎo)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盵5]《鶯鶯傳》：“（鶯鶯）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shù)聲，哀音怨亂，不復(fù)知其是曲也。”[6]

樂舞在唐代極為普及，可謂“自舞成風(fēng)”，唐人把舞蹈視為抒情自娛和展示才華、表示禮儀的手段，在節(jié)慶和宴飲，能歌善舞是受人尊敬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這與宋、明以后視舞蹈為低賤截然不同。根據(jù)《中華文化通志·樂舞志》的分法，盛唐時代的樂舞主要可以分為三類[7]：一是對前代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樂舞進(jìn)行了繼承和發(fā)展，如《九部樂》、《十部樂》中的“清商樂”，《立部伎》中的《安樂》、《太平樂》，風(fēng)格柔媚的“軟舞”類的《烏夜啼》（起于南朝宋代），氣勢較大，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的“歌舞大曲”中的《玉樹后庭花》（起于南朝陳代），有情節(jié)的“歌舞戲”類的《踏搖娘》、《蘭陵王入陣曲》（以上皆起于北齊）；二是以國名、地名、族名為樂部或舞名的樂舞，如《十部樂》中的《西涼樂》、《高麗樂》、《龜茲樂》等，從這些樂舞名就能聽出它們是來自西域各地的民族樂舞，它們有的被改編，有的則是直接移植；三是為唐人所新創(chuàng)的樂舞，如《破陣樂》、《大定樂》、《圣壽樂》等，包括了許多為唐人新創(chuàng)的大型樂舞套曲。以上的這幾類樂舞都非常注重表演性，它們既是宮廷樂舞中的內(nèi)容，也為民間舞者所喜愛。在《長恨歌傳》、《東城老父傳》等唐傳奇中就寫到了不少樂舞場景。

《教坊記》記載：“《垂手羅》、《回波樂》、《蘭陵王》、《春鶯囀》、《半社渠》、《借席》、《烏夜啼》之屬，謂之‘軟舞’?！栋⑦|》、《柘枝》、《黃獐》、《拂林》、《大渭州》、《達(dá)摩支》之屬，謂之‘健舞’。”[8]再如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也說：“古之能者，不可勝紀(jì)。即有健舞、軟舞、字舞、花舞、馬舞。健舞曲有《棱大》、《阿連》、《柘枝》、《劍器》、《胡旋》、《胡騰》，軟舞曲有《涼州》、《綠腰》、《蘇合香》、《屈柘》、《團(tuán)圓旋》、《甘州》等?！盵2]這里所討論的“健舞”和“軟舞”，是以風(fēng)格劃分的，既包括第一種的傳統(tǒng)類，也包括第二種外來的，如《胡旋》、《胡騰》等曲就是明顯的外來樂舞。

第三類中的宮廷樂舞如《破陣樂》、《圣壽樂》等，唐人小說筆記中記載也較多，很值得注意。《柳毅》：“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鈚杰氣，顧驟悍剽，坐客視之，毛發(fā)皆豎。”[9]再如《隋唐嘉話》卷中：“太宗之平劉武周，河?xùn)|士庶歌舞于道，軍人相與為《秦王破陣樂》之曲，后編樂府云?！盵10]

除了《破陣樂》，還有《圣壽樂》，亦是規(guī)模宏大的宮廷樂舞?！督谭挥洝穼Υ擞杏涊d[8]：“開元十一年初，制《圣壽樂》，令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薄啊妒蹣贰?，舞衣襟皆各繡一大窠，皆隨其衣本色。制純縵衫，下才及帶，若短汗衫者以籠之，所以藏繡窠也。舞人初出，樂次，皆是縵衣。舞至第二疊，相聚場中，即于眾中從領(lǐng)上抽去籠衫，各內(nèi)懷中。觀者忽見眾女咸文繡炳煥，莫不驚異?！逼渲形璺娜A采令所有的觀者為之贊嘆。

除了上述的宮廷樂舞，唐代民間樂舞也非常發(fā)達(dá)?！冻皟L載》中記載[11]：

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宮女千數(shù)，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萬錢，裝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貫。妙簡長安、萬年少女婦千余人，衣服、花釵、媚子亦稱是，于燈輪下踏歌三日夜，歡樂之極，未始有之。

這里所描述的就是一次官方組織、民眾大量參與的“踏歌”活動，“踏歌”是一種歷史悠久的自娛性民間歌舞，是對踏地為節(jié)、載歌載舞的集體舞蹈的通稱。劉禹錫《踏歌行》詩云：“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看不見，紅霞影樹鷓鴣鳴……”再如李白《贈汪倫》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等，都是描繪這類舞蹈。

再就是對各種樂器能手的記載，《樂府雜錄》[2]記錄了長安宮廷內(nèi)外許多出色的演奏者。如琵琶，“貞元中有康昆侖第一手。始遇長安大旱，詔移南市祈雨。及至天門街，市人廣較勝負(fù)，斗聲樂，即街東有康昆侖琵琶最上，必謂街西無以敵也……”，不料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西市請來一段姓僧人，“及下?lián)?，聲如雷，其妙入神。昆侖即驚駭，及拜請為師”；如箏，“元和至太和中，李青青及龍佐，大中以來有常述本，亦妙手也。史從、李從周皆能者也。從周即青孫，亞其祖之藝也”。如箜篌，“咸通中，第一部有張小子，忘其名，彈弄冠于今古，今在西蜀。太和中，有季齊皋者，亦為上手，曾為某門中樂史?！藰访罱^，教坊雖有三十人，能者一兩人而已”；如笙，“笙者，女媧造也。仙人王子晉于緱氏山月下吹之。象鳳翼，亦名參差。自古能者固多矣，太和中有尉遲章尤妙。宣宗已降，有范漢恭，有子名寶師，盡傳父藝，今在陜州”。再如笛，“笛，羌樂也。古有落梅花曲。開元中有李謨，獨(dú)步于當(dāng)時，后祿山亂，流落江東。越州刺史皇甫政月夜泛鏡湖，命謨吹笛，謨?yōu)橹M妙。倏有一老父泛小舟來聽，風(fēng)骨冷秀，政異之，進(jìn)而問焉。老父曰：‘某少善此，今聞至音，輒來聽耳?！匆灾兊咽谥细甘甲嘁宦?，鏡湖波浪搖動，數(shù)迭之后，笛遂中裂。即探懷中一笛，以畢其曲。政視舟下，見二龍翼舟而聽。老父曲終，以笛付謨。謨吹之，竟不能聲。即拜謝，以求其法。頃刻，老父入小舟，遂失所在。”

除上述外，《樂府雜錄》中還記載有不少后代罕見的器樂表演。如觱篥、擊甌等，凡此種種，皆可見唐代樂器品種的豐富和演奏技藝的高超。

二、“夢中受曲”主題

唐人小說總是用奇特的想象來表達(dá)對音樂的癡迷?！皦糁惺芮本褪禽^突出的敘事主題。

汪辟疆的《唐人小說》載有《冥音錄》[12]，描述一少女于夢幻中得其已過世姨母的指點(diǎn)，演奏古箏曲的傳奇故事。少女之姨母“風(fēng)容不下，善鼓箏，為古今絕妙，知名于時。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傷焉?！币棠杆篮笙蛏倥袎?，答應(yīng)將琴技傳授給她，“翼（翌）日，乃灑掃一室，列虛筵，設(shè)酒果，仿佛如有所見。因執(zhí)箏就坐，閉目彈之，隨指有得。初，授人間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獲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聲調(diào)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嘯，聞之者莫不噓唏”。小說還列舉了不少所授曲名：“曲有《迎君樂》（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槲林嘆》（分絲調(diào)，四十四疊）、《秦王賞金歌》（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廣陵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行路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上江虹》（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并表達(dá)了授曲的目的：“此皆宮闈中新翻曲，帝尤所愛重?！堕瘟謬@》《紅窗影》等，每宴飲，即飛球舞盞，為佐酒長夜之歡?！裾呷耸孪嘟?，亦萬代一時，非偶然也。會以吾之十曲，獻(xiàn)陽地天子，不可使無聞于明代。”

這段文字顯然是較為珍貴的音樂史材料，它揭示了唐代一些名曲的流傳演變情況，其中非常著名的就有《廣陵散》、《行路難》等。與此相呼應(yīng)，《朝野僉載》同樣記載了一個宛如神助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原為樂盲[13]：

王沂者，平生不解弦管。忽旦睡，至夜乃寤，索琵琶弦之，成數(shù)曲：一名《雀蛇》，一名《胡王調(diào)》，一名《胡瓜苑》。人不識聞，聽之者莫不流淚。

這兩則故事給出了重要啟示：唐代音樂文化在民間所獲回響是如此之強(qiáng)烈，無論是愛樂者抑或樂盲，在唐代肥沃的文化土壤和濃郁的時代氛圍里，幾乎無人不受音樂的感染和激發(fā)。在癡迷的音樂人群中還有君王的身影，《宣室志》中提到[14]：

唐玄宗嘗夢仙子十余輩，御卿云而下，立于庭，各執(zhí)樂器而奏之。其度曲清越，真仙府之音也。及樂闋，有一仙人揖而言曰：‘陛下知此樂乎？此神仙《紫云曲》也。今愿傳授陛下，為圣唐正始音，與夫《咸池》、《大夏》，固不同矣。’玄宗喜甚，即傳受焉。俄而寤，其響?yīng)q若在聽。玄宗遽命玉笛吹而習(xí)之，盡得其節(jié)奏，然默而不泄。

對于這首《紫云曲》的來歷，薛用弱《集異記》中的記載略微有一些出入，認(rèn)為這是唐玄宗游月宮所聽的天樂，也就是后來的《霓裳羽衣曲》。所謂《紫云曲》，若就是著稱于世的《霓裳羽衣》的原初版本，顯然有助于我們對《霓裳羽衣曲》的全面認(rèn)識。另外，無論是夢中獲得，還是直接從月中聽得，此曲得之于天上的性質(zhì)沒有改變。由此可見，無論是天子，還是天子之曲都被徹底地神圣化了，天子能夠直接與上天交流，獲得仙界之樂。構(gòu)成反諷的是，一代圣明天子正是沉溺于這種“圣唐正始音”，日夜不止，卻把天下給葬送了?？梢姡拼鯇τ谝魳返臒釔鬯坪跤行┦Ф攘?。

沈亞之《異夢錄》中關(guān)于貴族子弟邢鳳夢中遇美人傳詩的記載，更帶有迷離浪漫的色彩[15]：

鳳即起，從東廡下幾上取彩箋，傳《春陽曲》。其詞曰：“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彎渾忘卻，羅衣空換九秋霜。”鳳卒詩，請曰：“何為弓彎？”曰：“妾傅年父母使教妾為此舞?！泵廊四似穑聫埿?，舞數(shù)拍，為弓彎狀以示鳳。既罷，美人泫然良久，即辭去。

總的來看，關(guān)于“夢中受曲”的敘述，堪稱是唐傳奇中最具有藝術(shù)氣息的文字，它的奇妙之處在于，將唐人對于夢幻的迷戀和對于音樂的鐘情完美的結(jié)合在一起，展示了一個個唯美的藝術(shù)世界。他們超越唐傳奇中的“南柯一夢”之處在于，這些文字中既有對于生命短暫的悲涼，還有對未知世界的惶恐，更有對曲調(diào)旋律的熱愛，他們似乎堅信，只有音樂能夠溝通，甚至自由穿越人與鬼神的世界。

三、勤政樓意象

唐代傳奇小說描寫時代的娛樂盛事，寫得恢弘、張揚(yáng)而熱烈，然而事物總有兩極，樂極必然生悲，唐中后期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勤政樓”，已經(jīng)成為一種和盛世盛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意象，“勤政樓”在某種意義上說已成為帝都音樂文化的代名詞。對它的記憶，表達(dá)的是后人在追懷開元天寶遺事時所產(chǎn)生的強(qiáng)烈今昔之比，充滿了對歌舞升平時代的留戀和感傷。

勤政樓昔日的煊赫和輝煌，無法勝舉?！堕_元傳信記》：“上御勤政樓大酺，縱士庶觀看。百戲競作，人物填咽。金吾衛(wèi)士白棒雨下，不能制止?！盵16]那是何等的盛況！筆記里多有皇帝在勤政樓與官民同樂的描寫，如《明皇雜錄》卷上：“玄宗御勤政樓，大張樂，羅列百妓。時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竿上施木山，狀瀛洲、方丈，令小兒持絳節(jié)出入于其間，歌舞不輟?！本硐拢骸懊抠n宴設(shè)酺會，則上御勤政樓。金吾及四軍兵士未明陳仗，盛列旗幟，皆帔黃金甲，衣短后繡袍……每正月望夜，又御勤政樓，觀作樂。”[17]等等。

《獨(dú)異志》卷下：“玄宗御勤政樓，下設(shè)百戲，坐安祿山于東閱看?！盵18]玄宗耽于逸樂，荒于政事已是不爭的事實(shí)，更可怕的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對手的危險性。

公元 755年，“安史之亂”乍起，唐玄宗倉皇西走，勤政樓的舊物霎時間落得四散飄零，流落民間，如鄭處誨《明皇雜錄》有一則“舞馬”[17]：

玄宗嘗命教舞馬四百蹄，分為左右，各有部。目為某寵某家驕。時塞外亦有善馬來貢者。上俾之教習(xí)，無不曲盡其妙。因命衣以文繡，絡(luò)以金銀，飾其鬃鬣，間雜珠玉。其曲謂之傾杯樂者數(shù)十回。奮首鼓尾，縱橫應(yīng)節(jié)。……每千秋節(jié)，命舞于勤政樓下。其后上既幸蜀，舞馬亦散在人間。祿山常睹其舞而心愛之，自是因以數(shù)匹置于范陽。其后轉(zhuǎn)為田承嗣所得，不之知也。雜之戰(zhàn)馬，置之外棧。忽一日，軍中享士，樂作，馬舞不能已。以為怪物，將其擊斃于櫪下。

舞馬又怎么會知道時代的變遷，它只會應(yīng)節(jié)而舞，當(dāng)盛世音樂被戰(zhàn)亂的喧囂所取代，它也最終死于非命。舞馬的死亡似乎標(biāo)志了那個升平時代的終結(jié)。

樂工舞馬的身影漸已遠(yuǎn)去，當(dāng)玄宗再次登上勤政樓時，充滿了物是人非之感?！侗臼略姟な赂械诙穂19]：

天寶末，玄宗嘗乘月登勤政樓，命梨園弟子歌數(shù)闋。有唱李嶠詩者云：“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睍r上春秋已高，問是誰詩，或?qū)υ焕顛?，因凄然泣下，不終曲而起，曰：“李嶠真才子也?！庇置髂?，幸蜀，登白衛(wèi)嶺，覽眺久之，又歌是詞，復(fù)言李嶠真才子，不勝感嘆。又如《明皇雜錄》補(bǔ)遺[17]：

唐玄宗自蜀回，夜闌登勤政樓，憑欄南望，煙云滿目，上因自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夫久未還?！鄙w盧思道之詞也。歌歇，上問：“有舊人乎？逮明為我訪來?！币钊?，力士潛求于里中，因召與同至，則果梨園子弟也。其夜，上復(fù)與乘月登樓，唯力士及貴妃侍者紅桃在焉。遂命歌《涼州詞》，貴妃所制，上親御玉笛為之倚曲。曲罷相睹，無不掩泣。

在戰(zhàn)亂之后，玄宗可以搜求舊人，卻不能喚回過去，這兩則材料中寫玄宗所唱悲歌，所奏悲曲，恰與當(dāng)年“觀者數(shù)千萬，眾喧嘩聚語”，“歌舞不輟”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

趙璘《因話錄》記載唐德宗初登勤政樓，望見一個乘驢戴帽的綠衣人至樓下，久久仰視，俯首東去。因命京兆尹搜查此人，得之，其人乃曰[20]：

某天寶教坊樂工也。上皇時數(shù)登此，每來，鴟必集樓上，號隨駕老鴟。某自罷居城處，更不復(fù)見。今群鴟盛集，又覺景象宛如昔時。心知圣人在上，悲喜且欲泣下。

后代君主雖然也登上了勤政樓，但是經(jīng)歷過盛世的人們依然無法忘懷心目中的“勤政樓”。

四、結(jié) 語

通過對以上記載的梳理，我們看到，就音樂風(fēng)尚而言，音樂活動已不再是帝王貴族的專利，對音樂的愛好幾乎不分階層，樣式豐富，規(guī)?？涨?；“夢中受曲”作為突出的敘事主題，既展示了民眾對音樂的癡迷，也凸顯了當(dāng)時音樂所達(dá)到的高度；“勤政樓意象”則成為音樂狂歡儀式的象征，長久存留在歷史記憶中。由此，我們可將唐代音樂文化的特點(diǎn)歸納為三方面：其一為全民性，上至君王貴族，下及貧民，唐代音樂文化展示的是全民參與的文化狂歡熱潮；其二是高端性，從音樂素養(yǎng)深厚的李隆基教習(xí)梨園，就足以見出唐代音樂文化的專業(yè)性，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出現(xiàn)了《霓裳羽衣曲》、《秦王破陣樂》和《蘭陵王》等具有極高藝術(shù)水準(zhǔn)的歌舞藝術(shù)，影響深遠(yuǎn)；其三是融合性，這種融合既表現(xiàn)為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融合，比如大唐樂舞就借鑒了大量來自西域乃至境外的歌舞藝術(shù)，也表現(xiàn)為不同藝術(shù)品種之間相互融合，歌、舞、樂之間的彼此協(xié)作，使唐代的大型歌舞達(dá)到了后世難以企及的高度。

當(dāng)然，令人遺憾的是，曾奏出“盛唐之音”的時代，由于統(tǒng)治者的沉溺于逸樂，終于鑄成時代亂局，“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唐代就這樣在變奏中急轉(zhuǎn)直下，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引發(fā)后人感念的是：唐帝國無論是強(qiáng)盛，還是轉(zhuǎn)向衰落，音樂上的人事都成為最好的見證。

[1] 關(guān)也維. 唐代音樂史[M].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 2006: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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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張鷟. 朝野僉載: 卷三[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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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張鷟. 朝野僉載: 卷五[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60-72.

[14] 張讀. 宣室志: 卷一[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下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987-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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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鄭綮. 開元傳信記[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下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1222-1231.

[17] 鄭處誨. 明皇雜錄[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955-981.

[18] 李冗. 獨(dú)異志: 卷下[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939-950.

[19] 孟棨. 本事詩: 事感第二[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下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1244-1246.

[20] 趙璘. 因話錄: 卷一[C] // 上海古籍出版社.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0:834-8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