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海燕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先秦兩漢時期司命神的文化考察

焦海燕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司命神在先秦兩漢時期是主管人的生死、壽命和命運的神祗，它是官方與民間共同信奉的神靈。由于星占學的影響，司命神在漢代被進一步人格化，同時司命神被賦予更多的神性職能。司命神執(zhí)行諸多職能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勸勉人們誅惡行善，而民眾信仰司命神多是為了求得延年益壽或消災(zāi)免禍。

司命；星占學；星辰神；職能；誅惡行善

司命神在先秦兩漢社會是主管人生死的神靈，它是官方與民間共同尊奉的神祗之一。詩人屈原的《楚辭·九歌》中《大司命》、《少司命》兩篇詩賦一直是學者討論的熱點。近代學者聞一多在研究《楚辭》時寫過《司命考》一文，他認為司命是顓頊帝的輔佐官，居于空桑，得出司命即玄冥，主治冬的結(jié)論；并且通過對天象的推論，認為虛宿北的司命星就是天神玄冥[1]。當然，圍繞大、少司命的研究成果較多。就研究方法而言，學者多從文學角度出發(fā)，對《大司命》、《少司命》中的歌詞內(nèi)容、藝術(shù)手法等方面進行精詳?shù)姆治鯷2]；也有學者用文字訓詁等方法進行考證[3]。但由于《九歌》本身屬于文學作品，敘述模糊不清、所記內(nèi)容富有想象色彩，學者得出的結(jié)論多為猜測性的推斷，很難讓人信服。筆者嘗試通過對先秦兩漢的文獻與考古資料中有關(guān)司命史料的分析，從司命與星占、司命神信仰、司命的神性職能三方面進行闡述，旨在較為客觀地揭示出先秦兩漢社會中司命神的地位與職能，以及司命神信仰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和文化心理。

一、司命與星占

司命星相當于現(xiàn)代天文學上的大熊座θ星，在星空位于二十八星宿之一“虛”星的北面，在北斗星的附近，由兩顆小星組成。最早記載司命是星辰神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周禮》，“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注曰：“司命，文昌宮星。”鄭玄謂：“司中、司命，文昌第五第四星，或曰中能上能也?！盵4]可見，司命是天上文昌宮中的第四顆星，是官方祭祀的神靈之一。《史記·天官書》明確指出司命是天上之星辰，“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在斗魁中，貴人之牢。”[5]1293我國古人多用人間事項給星辰命名，尤其用朝廷官名或機構(gòu)名稱給星辰命名最多。在漢代，司命是朝廷中主管軍事的官職，“置五威司命，中城四關(guān)將軍。司命司上公以下，中城主十二城門?！盵6]4116古人想象天空和人間一樣，有天廷、機構(gòu)和天帝、大臣。這其實是把天體人格化、人文化，為星辰神的出現(xiàn)做了鋪墊。《史記索隱》引《春秋文耀鉤》曰：“文昌宮為天府”[5]1294。由此看出，文昌宮位于天府，天府中最高神為太一，還有為天帝巡視四方、宣布政令的北斗星；而文昌宮正好位于北斗魁星旁邊，可見它在天庭的位置非常顯要。又曰：“魁下六星，兩兩相比者，名曰三能。三能色齊，君臣和；不齊，為乖戾?！盵5]1294三能即三臺，文昌宮六星中兩兩為一臺，星占家把三臺與世間朝廷大臣相比附?！段淞晏匦莻鳌吩疲骸叭_，一名天柱。上臺司命為大尉，中臺司中為司徒，下臺司祿為司空?！盵7]大尉即太尉，太尉在漢代是主管軍事的官員，這就把天上的司命星與朝廷的太尉進行了對應(yīng)。張衡《靈憲》軼文云：“文昌：其占黃潤明，萬人安；大小均，天瑞降；青黑細微，多所害；搖動移徙，大臣憂；金火守入，兵興；孛彗犯，國亂?！盵8]從引文中可以看出，文昌宮六星的顏色、大小、亮度和位置的變化都預(yù)示著人間的吉兇禍福。若金星、火星和彗星經(jīng)過文昌宮，人間必然會發(fā)生戰(zhàn)爭或國家動亂。星占學上一般把金星、火星和彗星的出現(xiàn)當作是兇災(zāi)的征兆。《漢書·天文志》云：“熒惑為亂、為賊、為疾、為喪、為饑、為兵，所居之宿國受殃?！盵6]1281熒惑即火星。又曰：“太白，兵象也?！碧字附鹦恰Ｓ纱丝梢?，金星、火星和彗星等不祥之星經(jīng)過文昌宮，預(yù)示朝廷必有災(zāi)禍。同時可以看出，文昌宮位于天庭的中心位置，而司命星又是文昌六星中的第四星，它被賦予的職權(quán)應(yīng)該很大。

二、司命的神性職能

在先秦兩漢社會，司命是主管人生死的神靈。《禮記·祭法》云：“大凡生于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萬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變也。”鄭玄注曰：“皆受天之賦命而生，故云‘皆曰命’也”[9]1298-1299?？梢姡湃苏J為命是上天賦予的，而且與人的生死有關(guān)?！墩摵狻っx》云：“說命有三：一曰正命，二曰隨命，三曰遭命。正命，謂本稟之自得吉也。性然骨善，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故曰正命。隨命者，戮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兇禍到，故曰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逢遭于外，而得兇禍，故曰遭命?！盵10]此處所說的正命指天生的富貴命；隨命指人努力行善則命好，否則相反；遭命指人天生惡命，后天無法改變?？梢娡醭渌f的三命主要指人的命運，也關(guān)涉人的壽命或生死。司命最初涵義指主掌人的生命，而非司命神。《孫子·虛實》：“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盵11]意思是說敵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我的手中?！豆茏印しǚā菲疲骸坝泄蕿槠錃⑸庇谒久??！盵12]308《管子·揆度》云：“五谷者，民之司命也?！盵12]1382上面引文中“司命”指主人之生死而非司命神?？梢姡缭趹?zhàn)國時期人們就認為司命掌控著人的生死?！妒酚洝け怡o蒼公列傳》扁鵲曰：“（齊桓公的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盵5]2793《莊子·至樂》：“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谷子之乎？”[13]引文中司命有使人復(fù)生的法力。甘肅天水放馬灘秦簡《墓主記》中亦有“司命”一詞。簡文曰：“丹所以得復(fù)生者，吾犀武舍人，犀武論其舍人口命者，以丹未當死，因告司命使公孫強?！盵14]描寫的是戰(zhàn)國晚期司命使丹這個人死而復(fù)生的事跡?！逗鬂h書·趙壹傳》云：“乃收之于斗極，還之于司命?！盵15]東漢天文學家郗萌曰：“司命，主百鬼?！庇衷唬骸八久c輿鬼司候?！盵16]可見北斗神與司命皆有統(tǒng)領(lǐng)鬼怪主生死的職能。

另外，司命神還執(zhí)掌著人的年壽，《太平御覽》卷八八二引《漢武故事》曰：“上祀之時，祭，常有光明，照長安城如月光。上以問東方朔：‘此何神也？’朔曰：‘此司命之神，總鬼神者也’。上曰：‘祠之能令益壽乎？’對曰：‘皇者壽命懸于天，司命無能為也’?！盵17]從漢武帝與東方朔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在漢代司命神統(tǒng)領(lǐng)鬼神，掌管著人的年壽?！端囄念惥邸肪硎斗俊芬龖?zhàn)國墨家文獻《隨巢子》云：“司命益年，而民不夭?！盵18]司命還執(zhí)掌老人與幼兒的壽命，《史記索隱》引《春秋元命包》曰：“上將建威武，次將正左右，貴相理文緒，司祿賞功進士，司命主老幼，司災(zāi)主災(zāi)咎也?！盵5]1294晉代葛洪的《抱樸子·金丹》：“服之百日，肌骨強堅；千日，司命削去死籍，與天地相畢，日月相望?！盵19]葛洪認為長期服用金丹，司命就會讓人長生不死，與天地日月并存。司命主掌人的年壽，其實是司命主人生死職能的延伸。

司命還有一個職能是司察人的過錯?！抖Y記·祭法》注“司命”曰：“此非大神所祈報大事者也，小神居人之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爾。”[9]1305東漢文獻《太平經(jīng)》云：“人壽從中出，不在他人，故言司命，近在心胸，不離人遠，司人是非。有過輒退，何有失時，輒減人壽命。”指出司命能督察人間是非，人犯了過錯，司命就會削減他的壽命以做懲罰，這其實為司命行使職能提供了依據(jù)。《白虎通義·壽命》曰：“司命舉過言”[20]。漢代緯書《春秋元命苞》曰：“司命舉過，滅除不詳?！盵16]宋代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大司命》引五臣云：“司命，星名，主知生死，輔天行化，誅惡擴善也?！盵21]可見，司命所主生死、壽命、或司察過錯等職能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督促或勸勉人們誅惡行善，這應(yīng)該是對司命職守最為本質(zhì)的揭示。

三、司命信仰

司命由自然星辰變?yōu)檎乒苤说纳馈勖男浅缴?，這無疑使人們對其十分尊崇；所以從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司命神一直是官方與民間共同祭祀的對象。《尚書·堯典》：“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编嵭粤谘浴暗殹?，與祭天同名，則六者皆是天之神祗，謂“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22]鄭玄把司命列入到六宗之中，并認為六宗皆是星辰之神，對它們加以祭祀。“司命”一詞最早見于春秋晚期齊國青銅器銘文《洹子孟姜壺》：“齊侯拜嘉命，于上天子用璧、玉佩一司。于大無（巫）司折、于大司命用璧、兩壺、八鼎。于南宮子用璧二、佩玉二司、鼓鐘一肆?！盵23]銘文內(nèi)容反映了春秋時期齊國在祭祀大司命時所用禮器的規(guī)格。楚簡載：“司命、司禍各一鹿，與禱厭之”，“地主、司命、司禍，各一羊”[24]反映的是楚國祭祀司命神時所用祭品。晏昌貴博士通過對楚簡中司命的考察，認為在戰(zhàn)國時期司命神信仰已遍及全國各地[25]。《禮記·祭法》云：“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曰戶，曰灶。王自為立七祀。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國門，曰國行，曰公厲。諸侯自為立五祀。”[9]1305君王和諸侯皆把祭祀司命列在首位。漢代蔡邕編撰的《獨斷》也有類似記載，“天子為群姓立七祀之別名：曰司命，曰中溜，曰國行，曰國門，曰泰厲，曰戶，曰灶?！盵26]從上述記載可以看出，先秦兩漢時期司命神地位之尊貴?！妒酚洝し舛U書》云：“神君最貴者，曰太一，其佐曰太禁，司命之屬，皆從之?！盵5]1388太一神即天帝，司命是太一神的輔臣。《史記·封禪書》載：“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5]1386從太一神的至高身份可間接看出司命地位之顯貴。

漢代祭祀司命的習俗流行于晉、荊、齊等地。《史記·封禪書》云：“晉巫，祠五帝、東君、云中[君]、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屬；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屬；荊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屬?！盵5]1378-1379《史記索隱》引鄭氏云：“施糜，主施糜粥之神”[5]1379。晉巫與荊巫都祭祀司命，其主管雖有差異，但皆與人的飲食有關(guān)。唐代尊司命為灶神的風俗大抵源于此。漢代應(yīng)劭《風俗通義·祀典》“司命”條曰：“今民間獨祀司命耳，刻長木尺二寸為人像，行者檐篋中，居者別作小屋，齊地大尊重之，汝南諸郡亦多有，皆祠以豬，率以春秋之月?！盵27]齊地與汝南等地在春秋季節(jié)用豬作祭品來祭祀司命，并且刻有司命神像，隨身放入框中攜帶。可見，司命神信仰在齊地與汝南等地已十分普遍。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其示部：“秕，以豚祠司命也。從示，比聲。漢律曰：祠秕司命。”[28]說的也是用豬作為祭品來祭祀司命。民眾對司命如此尊奉，其實是期望司命神能夠保佑他們延年益壽或消弭災(zāi)禍。20世紀50年代，山東省文物管理處在山東濟寧收集到一件漢代石雕人像。其像作半身立狀，頭大、戴冠、面部豐盈、寬衣大袖。左手抱一嬰兒、右手持一長方形物、右腕下并懸一物。孫作云先生認為此像即是司命神像。石雕人像右手所持之物應(yīng)是記載人們壽夭的生死簿。石像高30.1厘米，兩臂最寬處13.5厘米。神像在山東濟寧被發(fā)現(xiàn)，與應(yīng)劭記載的史實相吻合。漢代緯書《春秋佐助期》曰：“司命神名為滅黨，長八尺，小鼻望羊，多髭，癯瘦，通于命運期度?！盵29]此處把司命神的形象描繪得具體生動，并指出司命神掌管人的命運。大、少司命的形象也見于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帛畫，二神被擬人化繪于天門內(nèi)側(cè)，有接納靈魂升天不死的職能[30]。把司命神分為大、少司命這也符合司命星由兩顆小星組成的天文現(xiàn)象。在墓葬中出現(xiàn)這樣的繪畫恰恰反映了漢代人祈求死后靈魂不死或升天成仙的生死觀。

從上文對司命神的記述我們可以看出，司命的形象在漢代更加具體生動，已被人們雕刻或繪畫出來，完全被人格化，遠別于先秦時期的模糊不明。這其實正是司命神在漢代地位上升的體現(xiàn)。我國古代司命神的神性職能在不同朝代有所差異，漢代以后司命演化為佛教中的地獄之神，專管地獄中的鬼魂。道教信奉司命星君。降以唐代，司命又變?yōu)樵钌瘛？偠灾?，司命神信仰盛行于先秦兩漢社會，后世明顯衰微，司命神在民眾心目中的地位也隨之急劇下降。

四、結(jié) 論

綜而論之，司命起初指執(zhí)掌人的性命，也有用其給星辰或官職命名；后來才用其指神祗，進而變?yōu)樘焐现浅缴?。迨及漢代，由于星占學的影響，人間朝廷與天空星辰有了更加具體的對應(yīng)比附，司命被賦予了更多的神性職能，信奉與祭祀司命星神的勢力隨之增大。司命有掌管人的生死、壽命、命運兼及督察人的過失等職能；但它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勸勉人們積善累德、懲惡揚善。由于司命的諸多神性職能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使得民眾對其推崇倍加，信仰與祭祀風氣十分濃厚。民眾信奉司命神是為了祈求司命能夠保佑他們延年益壽、長生不死或除災(zāi)解厄。另外，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方術(shù)神仙勢力盛行以及西漢末至東漢讖緯思想的泛濫，都為司命信仰之流行培植了肥沃的社會土壤。當然，漢代星占學給司命賦予的更多神性職能，無疑使司命神在民眾心中的地位進一步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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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Exploration of Siming God in the Period from Pre-Qin to Han Dynasty

JIAO Haiya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China 710062)

Siming God was a god in charge of people’s birth and death, longevity and fate in the period from the pre-Qin to the Han dynasty. Siming God was believed in by both the authorities and the folks in the period.Impacted by astrology, Siming God was further personalized and had been empowered more duties of divine nature in the Han dynasty. While the ultimate goal of Siming God’s many duties was to encourage punishing the evil and praising the good, that time’s people believed in Siming God only for lengthening the life and reducing accidents.

Siming God; Astrology; Star God; Duty; Punishing the Evil and Praising the Good

(編輯：朱青海)

K203

A

1674-3555(2010)01-00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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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9

焦海燕(1982- )，男，陜西清澗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