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滕 云
永遠的老楊——這是我的第一句感言。
今年老楊八十八歲了。我們作為晚輩,按規(guī)矩,不應該稱他“老楊”,輩分不對,不合敬老之道。我們應當稱他“楊老”,或“楊老師”,或文氣一點稱“楊老先生”,或正式一點,稱“楊潤身同志”。身居官位的人,會稱“潤身同志”。后二稱,對于非“官”非“長”的我們來說,似乎不大相宜。而前數稱,稱“先生”,敬則敬矣,有客氣之感。稱“老師”,稱“楊老”,敬則敬矣,有相隔之感。與其敬而遠之,不如敬而近之。那么還是稱“老楊”吧。比起直呼姓名“楊潤身”來,“老楊”是含有親切之感的敬稱。比起稱“先生”、“老師”來,“老楊”是可以平身相交之稱。比起稱“楊老”來,“老楊同志”是可以把距離縮小之稱,“老楊”更是可以零距離相處之稱。必亦正名乎。正名是自然選擇的產物,是名副其人的結果。許多相熟的人都稱他“老楊”,此稱呼親切,平等、質樸,恰如其人,恰如人們對他的體認。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三十年以前,人們就這樣稱他了。從那以后又若干年,人們還在這樣稱他,還會這樣稱他。他一如既往而且更加讓人感到親近,受到人們的尊重。他是永遠的老楊。
永遠的笑模悠悠——這是我的第二句感言。
老楊最新的作品,剛出版不久的長篇小說《艱難的跋涉》,主人公肖像是:“穿一身褪色的舊式中山裝,頭上罩條印著藍道道的羊肚毛巾;個子不矮,壯壯實實;紅臉膛,黑眉毛,五官的尺寸一律大號,有棱有角地刻在臉上。看上去是一張?zhí)烊坏男δ?。笑容厚厚實實,內涵極為豐富:善良、和藹、誠實、正直無所不包。而且笑容堅實如鐵……”我看作者對主人公那平凡又極有特色的容貌刻畫,可認作是作者中青年的自畫像。中年以后,除了身板不再壯實,臉膛不再發(fā)紅而是發(fā)黃之外,也仍然是作者老年的自畫像。這自畫像有兩個招牌式的特征,一是那件褪色的中山裝,一是那張笑臉。筆者認識老楊二三十年,看到的永遠是那么一張“天然的笑臉”。這不僅是一張生理的笑臉,還是一張心理的笑臉,一張個性化的笑臉。既是對人的笑臉,也是對生活的笑臉。他自幼至老,一輩子真是“艱難的跋涉”。幼年吃糠咽菜,青年轉戰(zhàn)艱危,中年受到批判,老年病魔纏身。生活艱苦,疾病痛苦,抗過去!政治磨難,政治鐵帽,壓不倒!他心中有陽光,臉上有笑容?!拔母铩焙罅餍袀畚膶W,老楊作品中的農民、農村干部主人公,個比個“性格剛毅、樂觀、風趣”。他說:“我無權把傷痕、淚水強加給他們。同時,我本人也實實不愿意給‘眼淚熱’再增加一點點熱度?!保ā稐顫櫳硇≌f選》后記)他說農民和農村干部固有的美德是:“勤勞、純樸、樂觀和對社會主義的熱愛?!睂Υ怂粌H幾十年感同身受,而且融入自己的血液化入自己的靈魂。他說“農民喜歡比較,容易滿足”。比較什么?比較舊社會、新社會,比較改革前后的生活。老楊聲言,“我也是翻身戶”,也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農民因比較而知足,“我也沒有丟失這一習性”,“知足者常樂也。”(同上)老楊與農民鄉(xiāng)親習性一個樣,又比農民鄉(xiāng)親站得更高。老鄉(xiāng)指望一家一戶奔好日子而知足;老楊是知國家根本大事、歷史根本趨勢之足。他常所樂的,也不是一枝一節(jié)一梢一葉,隨風搖擺的小樂,而是大樹參天、根固本安的大樂。我每次見到老楊,哪怕他正病著,我見到的都是他笑模悠悠的面容,謙虛,誠懇,溫厚,仿佛天生的那樣。我翻閱案頭上老楊歷年饋贈的作品,扉頁所印作者照片,正面的,左側面的,右側面的,都是一臉并不張揚的、深有內涵的笑模悠悠。你可能見過有作家用“善良、和藹、誠實、正直”等等,來形容主人公的笑臉;但你見過作家同時還用“厚厚實實”、“堅實如鐵”、“無所不包”來形容主人公的笑容嗎?我是看見過的,那就是老楊筆下主人公的笑模樣。我是看見過的,那就是老楊本人永遠的笑模樣。
永遠的平山老鄉(xiāng)——這是我的第三句感言。
老楊標志性的常新笑容,永遠漾在他臉上。老楊標志性的褪色中山裝,永遠穿在他身上。那曾經是平山老農不變的衣衫,如今,平山的后生娃們怕是早換上西裝了,村干們也換裝了。老楊不換,比平山老鄉(xiāng)還平山老鄉(xiāng)?!拔疑鷣硎莻€農民”,他說。(《艱難的跋涉》后記)“他本來就是種地挖土的農民……也是解放區(qū)的民兵自衛(wèi)隊員。他鋤過地,也趕過牲口,打過游擊”,老友康濯說。(康濯:《<楊潤身小說選>序》)他四九年隨解放大軍進入天津,成了天津人,成了天津作家,家安在天津,生兒育女在天津??伤@“非農人口”,一天三頓農村飯進口。一年有十個月到平山農村,成了那里的“非城人口”。一年有半年在平山鄉(xiāng)村的“家”門口,成了那里的在農人口。他是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也是平山縣委常委。天津作協(xié)副主席說不上是實職還是掛職。平山縣委常委卻不是掛職而是實職,不是單掛一年半載,而是兼掛了十年二十年。天津的家,自然還是他的小家,實際上是老伴、兒孫們常住的家,是他并不常住的家。每聽他說“回家啦”或“在家呢”,你要問清楚,他說的是天津的小家,還是平山鄉(xiāng)親們的大“家”。他去平山,住平山,按作家一行的行話,是作家下鄉(xiāng)體驗生活。按他自己的心里話,那是他這遠出的游子回到故土故園,回到他的精神家園。他曾自述,“反右傾運動,我因言真吐實而受批判”,“又患了大夫說還能活兩年的重病”,那時他“心惦記在農村獨自生活已年近古稀的母親”,母親則心惦記在城里患重病的兒子?!袄夏赣H把她跋山涉水在大隊棗園里撿得的不足二斤紅棗給我寄來”,讓兒子補養(yǎng)病體。他把一半分給了在他極其困難的日子登門勸他“好好養(yǎng)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孫犁,一半留給自己的妻兒(《哭孫犁》)。故土如老母,老母如故土。老母和故土的撫育恩情,讓重病的他奇跡般康復?!啊母铩矣衷诮匐y逃,還被江青點了名,長年勞改,使我精神麻木,感官失靈,近似泥塑木雕”?!拔母铩焙笙胫匦履闷鸸P耕耘,“字也忘了”。他向孫犁述說自己的困難。孫犁只告訴他:不忘自己的母親、土地,文字就不是問題。(《哭孫犁》)果然,他回到故鄉(xiāng),“踏一踏故土”,他心神就復生了,就“踏實下來”。(《艱難的跋涉》后記)改革開放之后,直到耄耋之年,他“常年生活在故鄉(xiāng)”,“我成了鄉(xiāng)親們中的一員”,“喜鄉(xiāng)親們之喜,憂鄉(xiāng)親們之憂,筆下就容易生情”。他繼續(xù)寫出和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平山鄉(xiāng)親。主人公鄉(xiāng)親們的中間和身后,站著作者。這位作者,就是一個平山老鄉(xiāng),一個永遠的平山老鄉(xiāng)。
永遠的農民作家——這是我祝賀老楊筆耕70載的第四句感言。
生他的是農民父母,養(yǎng)他的是黨和革命,這不是唱的歌詞,不是喊的口號,講的是一句大實話。這個山村娃只上過一年零兩個月正式小學。離開鄉(xiāng)村小學后的這個好學的農家少年,又回到了鄉(xiāng)村小學,不是復學,而是從教,當了柴莊村小學的年輕老師?!爱斝W教師有兩件大事要做:一是教娃娃們識字,二是參加村里的文娛活動。”(《楊潤身小說選》后記)什么文娛活動?唱歌,演戲。這是革命根據地特有的農村文化景象。柴莊成立了鄉(xiāng)親劇團,老楊(那時應是小楊)領著鄉(xiāng)親們、師生們自編自演宣傳群眾、娛樂群眾的街頭劇、舞臺劇?!恫袂f窮人翻身》等劇目,幾年間他和鄉(xiāng)親們編演過不少。革命老區(qū)群眾文化熱流把這個17歲的村小老師,帶入了、推上了他未來文藝創(chuàng)作長旅的首途。柴莊劇團的紅火,遠近聞名,受到晉察冀中央局表彰,成了邊區(qū)群眾文化的一面旗幟。組織上把這個能編劇會演戲的村小老師,調進邊區(qū)群眾劇社,解放后把他送到北京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他參加改編電影劇本《白毛女》,寫《探身記》,寫中、長、短篇小說。他成了全國知名的農民作家,一個專業(yè)的農民作家。他的筆所專之業(yè)是文藝創(chuàng)作,劇本、小說、散文。他的心所專之業(yè)是為故鄉(xiāng)農村、農民、農業(yè)寫作。他從窮人翻身,寫到開放富民。他的創(chuàng)作遵循一條主線:緊跟時代,貼近農村生活潮流;幾十年堅守,從不游離,不僅是題材。他的人物塑造遵循一條主旨:“不離根,不忘本?!薄案笔瞧D苦奮斗的革命傳統(tǒng),“本”是農民本色;幾十年一貫,根深本固。他的作品充盈“土”氣,從生活、人物、語言到敘述方式,體現著介于純文學與俗文學之間的一種農家審美類型。農民文學,農民作家,是一種可意會難定義的文學文本、文學立場,其自身品質有高有下,決定于作品狀態(tài),決定于作者氣稟。農民作家當然首先要看他的農家出身,但更重要的是取決于他的隸屬的農家人格身份、文化身份、文學身份。這里我說的是“農家”身份,不是說農民身份。這里我所說的農家不僅指農民家庭。這里我所說的農家文化身份不指作者的文化水平。我指的是可比類中國傳統(tǒng)學術家數的“農家”,那是反映農耕文化、農民思想的一種重要學派。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也可以有“農家”一派。本來文學是不應以題材、作家的社會身份分疆化界的,何況隨著現代化的進程,工、農,城、鄉(xiāng)的社會邊界也在模糊化。但是社會生產的分工,是不會泯滅的。社會不能沒有糧食等等農產品,工廠化農業(yè)也依然是農業(yè),農場主、農場工人在社會身份上也仍然可以認定為農民,社會各行各業(yè)中畢竟還會存在圍繞農業(yè)發(fā)展、主要為農業(yè)發(fā)展服務的行業(yè)和人們。文學領域,作家人群中,如果有重農一派存在,難道是不可能、不合理、不需要的嗎?不過從傳統(tǒng)和現狀看,革命戰(zhàn)爭年代在解放區(qū)涌現的農民作家,全國解放后涌現的農民作家,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在實踐過程中的變化是很大的。有些著名的農民作家,后來成了文學大家了,也有些連作家也不是了。我們的老楊,出道時是農民作家,十年二十年后還是農民作家,如今七十年了,他依然是農民作家。他的精神,他的堅守,他的矢志不渝,文學界無人可比。他可說是中國當代農民作家中的惟一了。
我們熱誠地祝賀永遠的農民作家老楊長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