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讀《幸有書作枕》憶往事
○謝其章
刊物出精選本,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雜志界已有這個做法,我手頭即藏有這樣的舊書?,F(xiàn)在《博覽群書》出的幾個精選本,我都有收存。最新的一本《幸有書作枕》(人民出版社2010年2月版),因為里面收了我一篇小文,所以是作為樣書寄給我的。略一翻閱,便生出幾多感慨。感慨來自這本書的一頭一尾,許多往事由此浮上心頭,便隨手在書上寫了幾句話。
書里有很多熟悉的作者,譬如陳樂民、錢理群、鄭也夫、黃集偉、陳平原、止庵、潘小松諸位,我一直愛讀他們的文章。列在全書第一篇《弄潮到書海 搏擊競自由——當前讀者閱讀旨趣一瞥》的作者潘國彥,就不單是熟悉了,他是我的表哥。如果表哥還在世的話,我也沒什么可感慨的了,可是表哥在去年病故了。表哥生前有本書《為書籍的一生》,緊趕慢趕,他還是沒來得及看到出版。去世后兩個月這本書姍姍遲來。表哥在病床上瘦得一把骨頭,對我說等書出來之后送我?,F(xiàn)在想起這句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悲從中來。
潘國彥(我們都叫他阿哥)16歲時只身從上海來到北京,起先就住在我家,好像住了兩三年。等我記事了,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天表哥來我家,對母親說這幾個孩子有什么愛好,應該早早確立發(fā)展的方向。我一直覺得表哥是“個人奮斗”出來的,從書店學徒起步,最后位居新聞出版署圖書管理司副司長,真的不容易。
后來,我也喜歡上了寫作,在報刊上發(fā)表些小文章。表哥提醒我要注意“政治第一”,不要寫不該寫的東西。我一直把這話牢記在心。下鄉(xiāng)插隊臨走的前一天,我的日記是這樣的:
8月27日 多云。離北京前的最后一天。上午到學校分了組,我這組六個女生六個男生。下午和姚加,倪鼎林合影。晚上,國彥阿哥和小建農(nóng)來,是為送我。最后一次淋浴回來,又叮囑了許多話。國彥講“突出政治,艱苦奮斗”,要牢牢記住。投入戰(zhàn)斗,爭取勝利,徹底改變軟弱無能的行為,作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突出政治,艱苦奮斗”這八個字也可以看作是潘國彥一生的寫照。
插隊時,我一度思想消沉,寫信給表哥吐露。他的回信一邊是鼓勵我,一邊是批評:
你生長在知識分子家中,杜甫有詩曰“儒冠多誤身”,此不唯是激憤語,也是過來人的經(jīng)驗也。就是說讀書人多數(shù)沒有什么作為。這不是鼓吹“讀書無用論”,而是指不注意學習實際本領,以至一事無成。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總希望你能多一些貢獻。
表哥勤勤懇懇地工作,在工作之余,他的最大愛好就是買書和讀書了。他說:“北京真是王者之都,客居京華幾十年,別的好處且不說,光是有舊書可淘就再住十輩子?!?0年代,可以說是舊書業(yè)最后的輝煌。表哥他趕上了:
剛到北京,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娃娃,曾跟隨研究明史的姑夫去琉璃廠舊書店挑書,但那些伙計們逼視的目光使我如芒刺在背,下次再也不想去了。于是轉(zhuǎn)而去東安市場。記得有一處叫丹桂商場的,有一批舊書店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在這里,我看到了魯迅單編本的毛邊本,還見過上百冊胡適親筆在封面上簽名的書,可惜當時我沒有心思(主要是不懂)研究版本學,因此一本也沒有買。在這里,我買了到北京后的第一本書,那是1948年由讀者書店出版的《魯迅雜感集》。雖然是6號字排印的劣貨本,但這本書幾乎搜集了魯迅十幾本雜文集的精粹,因此毅然買下了??梢哉f,是這本書決定了我一生的世界觀和文藝觀。這本書現(xiàn)在仍寶藏在我的書柜中。
表哥還淘到過珍貴的線裝古書,像康熙年間駿惠堂刻印的《溫李兩家詩集》——“刻工精美,令人愛不忍釋。當時索價僅6元,現(xiàn)在大約六百元也買不到了”??上Я诉@么珍貴的古書。表哥說:
但當看書與活命發(fā)生矛盾時,也只能顧命了。那是在1961年時,因為餓得浮腫,只好挑出幾套值錢的書去換救命糧了。最心愛的《溫李兩家詩集》就這樣隨風飄去了?,F(xiàn)在再也用不到為填飽肚子而犯愁了,而那段艱難的日子真是無法忘懷。
我也是一個愛書的人,我能想象表哥內(nèi)心的失書之痛。他說:
他生未卜此生休,看來我要與這幾千書共始終了。我有一個不該有的愿望,就想快點退休,好讓我痛痛快快讀點書。
如今,表哥先于這幾千冊的藏書離開了人世,我想起了他在送我的書上題的一段話:“走過,游過,思索過,我記住這繽紛的世界,世界勿忘我!”
《幸有書作枕》的最后一篇是書的主編寫的《博覽群書永不老》(代后記),其中提到25年前《博覽群書》創(chuàng)辦之初的情形。有這么一段話:
據(jù)《博覽群書》首任主編王強華同志介紹,一般情況下是先批準了刊物,申請到刊號,才能找人題寫刊名,而《博覽群書》是先請胡耀邦同志題詞再去申請刊號,這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也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了這本雜志創(chuàng)辦的必要。
王強華同志,大家都知道他是32年前那篇改變了歷史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責任編輯,有媒體稱他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三十人”的其中一位。我讀到這段話,想起了我所知道的王強華同志的幾件小事。大約是1965年的某一天,我那時正讀初中,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找我父親。父親不在家,等等也不回來,客人就留了一張字條和一小包點心??腿俗吆笪铱戳俗謼l,字條上有“不成敬意”四個字。我當時半懂半不懂,覺得好深奧。這位客人就是王強華同志,后來我才知道的。70年代初我離開插隊的農(nóng)村去青海投靠父親。在青海又見到了來這里探親的王強華。那時的文化活動就是打橋牌和下象棋。王強華不太打橋牌,他象棋下得好,好像在縣城比賽拿了冠軍。我叫他王叔叔,有時和他下棋,好像還贏過一盤,從此我就常吹噓“贏過縣冠軍”。幾十年時光流逝,最近的一次見到王強華是在表哥的追悼會上。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王叔叔在青海用水桶打井水的樣子,井沿結(jié)了厚厚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