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伊默

很早以前你是男孩。

你躺在夏天的懷里，聽它講那些你懵懂的故事。小小的你，像小小的梔子花，開在季節(jié)的枝頭。

后來你長大了，對大院里的古井產生了興趣，只因為媽媽說的“井底之蛙”的童話。小小的你同情地探出腦袋，想看看這個小小的井底之蛙是不是還待在那里——你說要把它帶到爸爸的書房，讓它像隔壁戴厚鏡片眼鏡的爺爺一樣有學問。

那時候，你在大院里那棵高高的槐樹上找到了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天使。她說她是女孩。她安靜，乖巧，就算是和你一起爬樹也會被大人們表揚活潑可愛。于是，你下定決心也要做一個女孩，可是當你穿上媽媽拖地的連衣裙，在大院里走來走去的時候，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臉蛋上多了倆巴掌。

后來你聽到更多關于天使的故事，你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學校，知道她就住在隔壁，是那個眼鏡爺爺?shù)膶O女。于是，有很多很多悶沉沉的下午，你舉著大院里的掃把，把那些偷跑來看天使的男孩趕跑。

你從童話書上第一次看到了“王子”這個詞。于是你下定決心做一個王子。當天使要爬樹的時候，你自覺做了她的梯子。天使要吃棒冰的時候，你自覺幫忙跑腿……那時候，你最喜歡聽到的就是大人們摸著你的頭說你長大了。

你拿著槐樹上掉下的細長枝干，跟在天使的后面，興致勃勃地跟她說你那些在你看來是“英雄”的事。你跟她說那個角落，對，就是那個地方曾發(fā)生過一場螞蟻與跳蚤的戰(zhàn)爭，你苦口婆心勸誡了大半天，在以滿手紅腫為代價的前提下終于平息了這場暴動——但是你失望地看到，天使只是盯著草地里冒出的一株野花發(fā)呆；你又說，現(xiàn)在我們站的這個地方，對，就是你腳下，曾經有兩只蒼蠅為爭一塊西瓜皮而斗毆，我又扔了一塊西瓜皮才得以制止——但是你失望地看到，天使立刻從原地跳了起來，然后哭著喊蒼蠅惡心——無論你怎樣解釋你的蒼蠅朋友只是你的左右手，就像所有的王子都有將軍協(xié)助一樣。

你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城堡，中飯后偷偷把餐桌上媽媽來不及理好的水果帶到城堡里，你邀請?zhí)焓怪?，用媽媽的面油涂滿了整張臉。

你在不斷地長大，每天晚上你都會聽見身體里仿佛有什么發(fā)出“咔嚓”的聲音。眼鏡爺爺說這是骨骼在生長崩裂的聲音。你一度有恐慌，就像你恐慌大院后面那條陰森森的巷子，恐慌大院門口賣香煙的歪嘴巴老婆婆，可是你好小，你不過是恐慌對不小心失去你的大人們的哀傷而已。后來你是男生。

你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是在春游的時候，老師說男生要有謙讓精神。于是你慢慢學著去謙讓那些稱之為“女生”的人群。

你第一次被一個看上去稱不上女生的女生贊美“很帥”，你卻很煞風景地數(shù)她臉上的青春痘。

你第一次穿白色的T恤衫，第一次抱著籃球學會上籃，第一次感受夏風吹過，襯衫里的皮膚溢出細細的汗水。

你第一次把毛毛蟲放在全班最漂亮的女生的鉛筆盒里，在看到她笑著問你什么事的時候又懊悔不已地將蟲子拿回去。你第一次覺得天使很嬌氣，也是第一次不讓天使進你的城堡。

有那么多的第一次，漸漸地，你發(fā)現(xiàn)世界在不斷擴張，你看見過比天使更像天使的女生，你結識到比蒼蠅更得力的伙伴，你在校園的某一個角落建造了自己的據(jù)點，還聘請了很多男生做你的將軍。

也只有你，在上課的時候，會看見黑板上方的五星紅旗有0.1厘米的偏差，會注意到有一只小甲蟲正卡在窗戶的縫隙里——于是你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打開窗戶讓甲蟲飛了出去——你叫它小傻，你說你從沒見過這么傻的蟲子。再后來，他們說你是英氣的少年。

你看著QQ上爆滿的好友名單，開心地替他們取昵稱。也有因為叫某女生“豬八戒”而吃“栗子”的事情。有時候，你會想未來會怎樣，那時候你覺得自己比別人都要成熟。

但更多的時候，是你不知所措地看著手里的試卷，不知所措被別人說成是暗地里拼命用功，不知所措地接受爸爸媽媽的表揚——他們不知道，有那么一刻，你希望和班級里成績最差卻是人緣最好的男生交換。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你開始騙爸爸說寫過作業(yè)了，其實那個時候你正在網(wǎng)上廝殺得不亦樂乎；你開始看著自己喜歡的女生的眼睛，也能信口開河地說笑話而不臉紅；你開始在打籃球的時候會偷偷環(huán)顧四周有沒有女生在看你，通常你都會學著某球星打三分球。

你會和班級里那些戲稱為你的“狐朋狗友”的人玩一些幼稚卻有趣的游戲，你們在黑板上寫班主任的名字和年齡，在告示欄里貼出某某喜歡某某的字樣，暗地里說某某女生很可愛面對本人卻罵她是豬頭。

你學著電視里那些男生的樣子，靠在籃球架旁擺出一副憂郁的樣子，朋友說，某某在看你時，你心中竊喜面龐更加憂郁。

你什么時候有了自己的世界，你什么時候搬了家，你什么時候不再聯(lián)系老家的那些人，你什么時候覺得天使也并不是很漂亮，你什么時候忘記了某處的墻角有你解決的一場紛爭，你什么時候第一次捏死了一只蒼蠅，你什么時候……你都不記得了。歲月如梭，你早就忘了那些過去的曾經。你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光陰似箭，光陰真賤”，然后不以為然地笑著。

你從討厭某女生故意裝可愛到在女生們面前壞壞地笑，你從謙虛接受老師給你的學習建議到不羈地認為自己的學習方法才是對的，你不再為了因沒得第一而耿耿于懷立志發(fā)憤圖強而認為第二也沒什么大不了，你開始注意打扮并不在意媽媽懷疑你早戀。你明明知道你很幼稚卻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成熟。你說請叫我男人時分明看見媽媽臉上露出的微笑。

你在客人面前使壞表演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的夸張表情，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對于別人問你如何學習的時候，你笑笑說天賦天賦；你去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看見臺下媽媽偷偷用袖子擦拭眼角的淚花。

有時候你在想如何才能成為一個男人。那時候你并沒有覺得自己成熟，反而覺得自己做得不夠。

暑假的時候，媽媽帶你回老家。你在車上打開隨身聽學英語的時候，車上所有人都自覺地保持安靜。下車的時候，大家都在羨慕你媽媽有這么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其實你自己知道，這都是他們給你的福祉。

你在且陌生且熟悉的大院里閑逛，你第一次覺得它渺小，第一次俯視那些矮矮的灌木——曾經你在它們的陰影下過了好多個炎熱的夏天：你看見那些忙碌的螞蟻，終于想起曾經的那些故事，你蹲下來看它們看了很長時間，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昏花。

你看見那棵老槐樹，你看見樹下亭亭玉立的少女。你略帶羞澀地走過去，然后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那個熟悉的叫你小名的聲音。你看見曾經的天使，她沒有穿著白色的裙子，而是和你一樣穿著T恤衫和短褲。她大聲招呼你的時候，你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不善于交際。你呆呆地看著她，你發(fā)覺她變了好多，你怕她也覺得你變了好多，于是嘗試著將自己的舌頭繞過彎來，可是話越說越少，最后覺得還是不說話最好。

她說希望你能參加她爺爺?shù)脑岫Y。你看著她的眼睛，在蒼蠅事件過后你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那個時候，你腦海里閃過好多畫面，好多畫面里都有一個戴著厚鏡片眼鏡的老爺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已經住進了你的心里，你甚至不能完整地

想起一件關于他的故事，可是他的模樣好像早就在心里埋下種子，生根發(fā)芽了。你抿住嘴唇，你想說這有什么關系別難過!可是說到嘴邊的話卻是我也很難過。

葬禮的那一天，你們都沒有穿正式的衣服，但是你們的心情卻比那些穿正式衣服的人的心情更加低落。天使一路上跟你講他爺爺?shù)墓适?，你沒有像多年前她不屑一顧聽你講故事的表情，而很鄭重很嚴肅。大人們招呼吃飯的時候，天使領你去靈堂。你看見眼鏡爺爺?shù)哪槺环糯罅藬?shù)倍定格在一個溫暖的微笑上掛在墻上。你覺得他在沖你微笑，他還要跟你講他看過的那些書呢。你不知道的是，天使覺得他在沖她微笑，他還要跟她講他看過的書哩。

你不知道為什么又想起井底之蛙的故事，你突發(fā)奇想那只青蛙是否變聰明了呢?隨后又覺得自己太幼稚，于是只是傻傻地盯著眼鏡爺爺?shù)男δ槨?/p>

回家的時候，天使在車上抱了你一下，你突然“神志不清”，傻呵呵地樂。后來想想，天使算不上美女，那你當時為什么覺得臉在發(fā)燒呢?

你在你日記的最后一面，寫上今后的事。你說你二十歲要上清華，想了想又把它劃去，寫上“喜歡的大學”：二十五歲談戀愛，要找一個像天使一樣的女生，反正也沒人知道天使是誰；三十歲成為某某公司的總經理；三十三歲成家立業(yè)，業(yè)呢最好是董事長之類的；四十歲的時候，孩子大概也五六歲了：五十呢，養(yǎng)條狗吧；六十呢，七十呢，你涂涂改改，終于把你日記的最后一面寫滿，然后滿意地笑了。

你翻到日記的前面，你看著你曾經寫過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你循著你走過的軌跡，看著那些幫助過你的人，關心過你的人，欺負過你的人，你喜歡的人都在字里行間跳舞。你想起杜拉斯的一句話“人一旦開始回憶，他就已經老了”，你笑著對自己說你老了。

你在你的日記里找到一條透明的脈絡，連通你的過去和未來。你看著曾經稚氣的面龐和如今健碩的體格。你嗅著身上少年的馨香，你想到了成長。

那么多的歲月如梭，被你說成“光陰似箭，光陰真賤”的“經典名言”，它在你不經意間帶走了你的過去，不給你留下任何可給予未來臆想和改變的機會。但是它清楚地記得每一次的風吹雨打，每一次的晴空萬里，它把它自己融入你的軀干成為你成長的一部分，而這些逐漸積累而成。便是成為男人的條件。你在你新日記本的扉頁寫上——目標：大男人。然后你輕輕合上了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