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林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完達山的深處，周圍是無邊的茫茫林海，鳥獸眾多。我高中畢業(yè)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城里的學生“上山下鄉(xiāng)”接受工農(nóng)兵再教育，我是農(nóng)村的孩子，只能“打回老家干革命”了。

剛回村子不久，就聽說中蘇邊境吃緊了，各生產(chǎn)隊都抽人到深山里蓋備戰(zhàn)房子。我是村里的“基干民兵”，便首當其沖地報了名。

我們村共抽調(diào)四人蓋備戰(zhàn)房子，卜老疙瘩歲數(shù)最大，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們?nèi)齻€小青年的頭，干什么事我們都聽他的。一天，我們在深山里轉(zhuǎn)悠，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只小狼崽兒，立即過去把它逮住，塞進麻袋里。在幾十米外還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估計是狼的巢穴?？赡芾侠浅鋈ヒ捠沉?，狼崽兒自己跑出來玩兒被我們逮住了。

卜老疙瘩突發(fā)奇想，他要用狼崽兒誘出老狼再將其活捉，完達山區(qū)的狼雖然是兇殘狡猾的野獸，但哺乳和撫育幼崽兒期間母性十足，它若發(fā)現(xiàn)崽子丟失，定會不顧一切尋找營救的。

我們四人在卜老疙瘩的帶領下。抬著捕捉老狼的器具進了山，很快來到距狼穴不遠的一棵大松樹下。卜老疙瘩先在狼崽兒的脖子上圍上項圈兒，扣上鐵鏈子拴在樹干上，又攀上松樹，在巨大的樹枝間撐開了一張尼龍網(wǎng)，網(wǎng)口沖下，正罩著狼崽兒。一切布置停當后，我們撤到了一百米外的石壁下耐心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一個鐘頭后，狼崽兒凄慘的叫聲終于引來一只老狼。它個頭很大，腹部垂下的乳頭證明它是狼崽兒母親。它大概已在山中奔走尋覓了很長時間，此刻一見愛子，真是喜不自禁，不顧一切地沖到松樹下，叼住狼崽兒的脖子轉(zhuǎn)身就跑。

結(jié)果可想而知，狼崽兒被鋼項圈兒勒得直翻白眼兒，差點兒斷了氣。老狼大駭，忙放下狼崽兒，見有鐵鏈拴著它的崽子，便立即抓咬起來，直咬得老狼嘴角淌血，也沒咬斷。它徹底絕望了，用鮮紅的舌頭舔著愛子，嗚嗚直叫。眼瞅著孩子身陷絕境，自己卻眼睜睜地不能解救，哪個當媽的能受如此煎熬?滿腔仇恨化作了憤怒和瘋狂，老狼狂嚎起來，山谷中回音陣陣，令人膽寒。它抬頭看見了懸在頭頂?shù)拇缶W(wǎng)，懷疑是它在作怪，便猛地躍起，張嘴就咬。經(jīng)驗豐富的卜老疙瘩豈肯怠慢，使勁一拉引線，墜著石頭的大網(wǎng)徑直砸下來，網(wǎng)口正對準躍起的老狼，它一下子被罩在網(wǎng)里。

“快上!別讓它跑了!”卜老疙瘩一聲令下，我們手持木棒一窩蜂地沖過去。老狼不肯束手待斃，暴跳如雷，狂抓亂掙，但尼龍網(wǎng)結(jié)實得很，越纏越緊，它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望網(wǎng)興嘆了。我們瞅準機會一頓猛揍，終于把它打昏，牢牢綁住它的嘴和四肢，大呼小叫地把它抬下山。

老狼和它的崽兒都被關(guān)進備戰(zhàn)房子的菜窖里，菜窖是用大石條砌成的，窖蓋是一寸厚的木板，它要逃出來根本不可能。老狼蘇醒后見已身陷絕境。頓時悲怒交加，連沖帶撞，好一通折騰也無濟于事，一天一夜后，老狼終于筋疲力盡，口唇干裂，精神恍惚。卜老疙瘩冷笑幾聲，讓我往窖里扔了幾大塊野兔肉，餓急了的狼崽兒立即跑過來大吃起來。老狼見了卻叼開狼崽兒不讓它吃，自己也堅決不吃。卜老疙瘩見了直吧嗒嘴，嘆口氣說：“哼，還挺有骨氣，餓你三天，看你還逞能不!”

三天過去，老狼已癱軟在地，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瞇著的眼偶爾露一下兇光，真跟死了一樣。看來這只性情剛烈的老狼寧肯餓死，也不想吃一點兒人喂的東西了。倒是那只狼崽兒這幾天沒少吃肉，見了人就搖頭擺尾討吃的。

很快就有了消息，省里狼犬訓練基地有意要買這對狼，說兩天后就派車來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都樂得合不攏嘴，卜老疙瘩更是樂得小曲不離口：“王二姐思夫眼淚汪汪，一天在墻上劃一杠兒，兩天在墻上劃一雙……”

到約好交貨的前一天下午，卜老疙瘩親自動手釘了一個裝狼的木籠子。李大寶說：“用粗木頭釘個結(jié)實點兒的吧，別讓它娘倆跑了!”卜老疙瘩卻不以為然：“你看它壓根兒都不動一下，軟得像個面團子，再借它兩條腿也跑不動啦!”是啊，老狼一連七八天沒吃一點兒東西，沒喝一滴水，鐵打的也受不了哇，難怪卜老疙瘩這么自信。

兩只狼都被扔進木籠，鎖好了籠門，專等第二天往車上一裝，錢就到手了?？紤]到一筆橫財就要到手，卜老疙瘩破例地掏腰包買了幾瓶好酒，親自下廚炒幾個小菜兒，招待我們?nèi)齻€小青年，待我們四個酒足飯飽后，卜老疙瘩又親自給我下一道命令：“今晚你值班看好這個木籠子?？蓜e讓煮熟的鴨子飛嘍!”我嘴里應著，心里卻不情愿：“你們睡大覺，讓我站崗，未免太欺負人了!”便把我們啃過的山兔骨頭和野雞骨頭倒進木籠里。狼崽兒聞到香味兒早已垂涎欲滴，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并對我拋來感激的目光。而老狼依舊無動于衷，它的沉默讓我心底隱隱一震，沒想到它竟這么有骨氣。我嘆了一口氣，便返身進屋。但我不敢違抗卜老疙瘩的命令，坐在炕上往窗外看，正好看見那個木籠。大約后半夜剛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狼站起身來。要知道，幾天來它一直是趴著或者躺著。我感到意外的同時，更加注意觀察它的動作了。只見老狼慢慢移到睡著的狼崽兒跟前，張嘴在愛子的脖子上親吻起來。這是不是回光返照呢?也許老狼快餓死了，臨死前強打精神正在與愛子吻別吧?

狼崽兒吃得飽睡得香，毫不知覺，依舊打著呼嚕?？吹贸隼侠钱惓械臉幼?，滿懷著對生的眷戀，更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它的身子顫抖著，像在哭泣。突然，它的綠眼中射出怪異可怕的綠光，嘴巴用力一合，只聽狼崽兒低聲呻吟，并使勁地掙扎，但老狼盡力沒讓它叫出聲來，更沒讓它掙扎一下，便咬斷了愛子的脖子，愛子已身首異處!啊?老狼竟然咬死了親生子，這怎么可能呢?我使勁地揉揉眼細瞧，只見老狼兇相畢露，毫不遲疑地舔吸著愛子的鮮血，隨即又大口地吃著愛子的身子。

真是駭人聽聞!我一下子驚呆了，但聯(lián)想起狼息兒幾天的表現(xiàn)，我馬上明白了：是因為狼崽兒吃了人喂的肉，老狼才不能饒恕它。在老狼看來，狼崽兒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自己先前的寶貝。它也許想和孩子一起絕食而死，決不向人類妥協(xié)，但它的孩子太不爭氣了，竟向人類屈膝獻媚，搖尾求生。這是當母親的最大恥辱!只能殺死它，這是拯救孩子的最后方式了。

老狼不一會兒便把狼崽吞下了肚，吃飽后來了精神，伸鼻子在木籠中亂嗅起來，并不時警覺地向四周張望。它很快盯住了一根最細的木條，用利齒啃咬起來。它想逃跑，我的天啊!

我的酒一下子嚇醒了一半兒，本能地在屋里大叫起來：“來人哪，老狼要逃跑!”我的喊聲驚動了卜老疙瘩三人，也驚動子啃咬木籠的老狼。它索性張開大嘴咬得更歡，那根木條已被老狼咬斷了一半兒，我急了，忙操起木棒沖上去，拼命捅老狼的嘴。老狼大怒，低沉地吼了一聲，叼住木棒猛地一拽，因為我多貪了幾杯酒，盡管酒力已嚇醒大半，但仍覺得頭重腳輕，竟被老狼拽個跟頭，撲倒在地。

這時卜老疙瘩領著兩個小青年已沖出屋來。他不相信煮熟的鴨子真的會飛，叮囑我們別往死里打，天亮還等著交貨呢。正在他指手畫腳的當兒只聽“嘭”的一聲木籠的頂端被撞開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只見一個黑影“嗖”的一聲掠過我們頭項，旋即又來個鷂子大翻身，一閃身，翻出木柵欄，一轉(zhuǎn)眼就躥進林子里，沒了蹤影……卜老疙瘩打過仗才想起把式，沖著我們?nèi)撕穑骸斑€愣著干啥?快進屋拿槍!”等我們把槍拿出來，只見卜老疙瘩對準老狼逃跑的方向一槍接一槍地打起來，沒完沒了。我們?nèi)四愠虺蛭?，我看看你，都心照不宣：“這是他開槍為老狼送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