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維
“中國模式”是什么
“中國模式”到底是什么?是頗具特色的政策?就關于民生的許多重大政策而言,僅30年,我國已發(fā)生了一輪“否定之否定”的變遷。政策不僅“漸變”,還經?!巴蛔儭?。為什么有如此大的政策變化?更深刻的爭論存在于能催生政策和包容政策變化的體制。在體制層面的分歧是“中國模式”爭論的核心。
西方的共識是:中國模式就是被操縱的市場機制加專制政體,簡稱“市場加專制”。國內也有人拒絕承認存在中國模式,認為中國的改革是遠未完成的“過程”,目標是擴展市場機制,西化政治體制。因此,過去和現在的幾乎所有問題都被歸結為:市場機制尚待擴展,政治體制尚待西化。他們擔心,談論中國模式會使改革“停滯”,甚至會扭轉他們認定的“改革方向”。熱炒所謂“國進民退”和中國模式“可持續(xù)”問題,意在這個“改革方向”。類似主張是要中國改成(北歐式)福利社會加西方政體。但這類學人對稅率沒興趣,不肯說明稅收與福利的關系,不過是拿虛幻的“福利社會”來包裝西化中國政體的主張。
自1840年始,我國明顯積貧積弱,傳統(tǒng)知識界為“體”制問題爭論不休。“五四”運動以來,我國學界主流全面否定傳統(tǒng)體制,堅定地轉向了以西方為師,包括蘇聯和美歐。這個主流持續(xù)了80年。到21世紀初,中國建設以成績單震驚了世界,中華民族的復興成為事實。于是有人開始關心如何解釋中國的成功。中國的快速進步是“西化”的結果,還是“山寨”了蘇東和美歐的種種模式,結合自己的實際,繼承了自己的傳統(tǒng),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
百年西化,卻走出個獨特中國
西化派在中國現代文明進化中起了積極作用,使政學兩界和國人重視西方成就,將其山寨之,消化為中華體制的一部分。然而,無論持續(xù)了40年的中國革命,還是持續(xù)了60年的中國建設,百年經驗昭示一條鐵律:迷信洋教條,不實事求是,必然導致挫折乃至失敗。從“自己的路”里,從“當代中華體制”里,越來越多的學者發(fā)現了“傳統(tǒng)中華體制”的基因,即延續(xù)性。這里的“體制”是社會、政治、經濟體制的總稱。西方體制和中華體制都在不斷演進,但還是可以區(qū)分出不同的核心特征,否則也就談不上“西化”了。
在社會組織上,西方以個人的階級或利益集團歸屬為基礎,組成獨立于政府的市民社會,經由黨派競爭爭奪社會資源。中國以家庭為基礎,依單位和社區(qū)組織起來,社會網格與政府管理網格在基層互相嵌入,重合成立體的“社稷”。在政治組織上,西方相互競爭的政黨按“多數決”原則實行“選舉民主”,并有獨立司法機構實行“分權制衡”,保障政黨競爭體系穩(wěn)定。中國則以“績優(yōu)選拔”為原則,實行統(tǒng)一執(zhí)政集團領導下的“民本民主”,并靠“分工制衡”預防和糾正錯誤。在經濟組織上,西方以股份制民營企業(yè)為基礎實行“自由市場經濟”,政府行為與強大企業(yè)的利益緊密相聯,以資為本。中國則以民為本,實行“有指導的市場經濟”,分為功能互補的國有和民營。政府以較小的國有部門為杠桿,促進技術進步,調控市場,規(guī)避市場失靈,并與西方大鱷爭奪地球資源。
與蘇聯體制不同,中華體制既不否定西方體制的正當性,更不以摧毀西方體制,一統(tǒng)世界為目標。筆者無意貶低西方體制,更無意拒絕向西方學習。然而,各大文明的歷史基礎和社會條件不同,中華體制適應中華社會。兩者并存,相互競爭,互相學習,取長補短,豈不美哉?國家興衰交替,此起彼伏,歷史很有活力,怎么就被西方體制給“終結”了呢?把一種信仰叫做普世的“唯一正確”,把一種體制贊成體現“人類普世價值”,責罵另一個體制違背“人類普世價值”,非?!爸惺兰o”。
問題在藥方,還是在病人?
從1600年算起,西方稱霸全球400年。稱霸的主要武器是體制信仰,靠非西方國家信奉西方體制排他的“現代性”、“文明性”、“正當性”。非西方世界里好像沒有成功模仿西制的國家。但非西方的世界是否學得會西制根本不是問題,關鍵是要有“西制迷信”。學不會這體制,不是因為西制水土不服,而是因為這體制太精致,得付學費,得不斷地學,不斷地折騰“改制”。藥方當然沒問題,問題都出在病人身上。
有人會以中國由窮變富過程中出現的種種難題來說明中國模式的“不可持續(xù)性”。不“改制”就不能解決那些問題?拆了故宮建白宮就能解決?知識界毫無耐心、熱衷于“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把一切問題歸結于沒有效法西制,動輒嚷著要自殺,這恰是美歐之所以能稱霸的原因。
是國家就有困難,是大國就有大困難,解決大困難才能獲得大進步。出色的體制不在于不出問題,而在于學習能力,在于有能力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及時調整方針政策,有效地解決問題。中華體制樹大根深,生命力旺盛。山寨了西文字母,山寨了蘇聯和美歐的民主,山寨了印度佛教……為什么中國依然很中國?密碼就在中華體制之中。這個體制樹大根深,有超強的山寨能力、包容性和可持續(xù)性。
腦子里充斥普世主義,就會死盯“模式缺陷”而看不到解決問題的可能,就不耐煩研究具體的解決方案,就指望靠“改制”改出個能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的烏托邦。于是,中國欣欣向榮之際,有學人就急著去西方宣布“中國模式終結”。其實,如此娛樂地球另一邊的大眾幻想,是西方媒體的常態(tài),年年都不斷,今后也一樣?!? (作者是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