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宏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深入推進社會矛盾化解、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公正廉潔執(zhí)法”三項重點工作,是黨中央在新形勢下對政法工作的重大戰(zhàn)略部署,關系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大局,關系黨的執(zhí)政地位鞏固,關系國家長治久安與人民安居樂業(yè)?!肮?,廉生威”。對于人民法院來說,公正司法是一切工作的基礎,是審判工作的首要任務。在公正司法中,人民法院如何解釋刑法,通過解釋刑法,將抽象的刑法條文適用于具體案件中,從而將法條上的正義具體化,是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本文將從公正解釋刑法的邏輯起點與演繹基礎出發(fā),探討刑法解釋應當如何平衡解釋的可預測性與解釋結論的妥當性,從而讓法院在審判工作中讓公正看得見、摸得著。
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含義是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處罰。罪刑法定原則在現(xiàn)代刑法所處的位置,被刑法學界置于無限崇高的榮譽。相當多的刑法學者都認為,“現(xiàn)代刑法文本的帝王條款是罪刑法定原則?!保?]“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機能在根本上決定了刑法解釋論的生成與刑法解釋的規(guī)則的設計,也決定了刑法解釋論與刑法解釋規(guī)則區(qū)別于其他法律文本解釋的特殊性?!保?]強調罪刑法定原則作為“帝王條款”,注重刑法的人權保障機能,在司法實踐中也得到相當程度的認可。例如,盡管不少學者與各種媒體不斷呼吁性賄賂應當成為賄賂犯罪的犯罪對象,但刑法條文規(guī)定受賄罪的犯罪對象是“財物”,而無論如何解釋,“性”顯然都不能解釋為“財物”,因此,盡管性賄賂在現(xiàn)實中存在很大的社會危害性,但在司法實踐中,從不將性賄賂認定為受賄罪。司法實踐將性賄賂排除在受賄罪之外,充分體現(xiàn)了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功能。根據(jù)罪刑法定原則,無論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有多大,要求動用刑罰處置的社會輿論有多強烈,只要刑法沒有明確規(guī)定為犯罪的,就不應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這也是罪刑法定原則的意義所在。
不過,刑法學界對罪刑法定原則在刑法解釋中的地位推崇備至,并不能完全得到司法機關以及司法實務的完全認同。當然,這種不認同并不表現(xiàn)為公然宣稱不遵守罪刑法定原則,而是表面上擁護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在實際上違反罪刑法定原則。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表現(xiàn)形式多種多樣。將罪刑均衡原則凌駕于罪刑法定原則之上,就是司法實踐中不遵守罪刑法定原則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
在大部分刑法學家看來,相對于罪刑法定原則來說,罪刑均衡原則的地位就沒有那么突出,但是司法實踐中對罪刑均衡原則的關注并不亞于罪刑法定原則。罪刑均衡原則又稱罪刑均衡原則,這一原則“實際上包含了刑罰輕重與所犯罪行相適應、刑罰的輕重與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這兩個方面的內容?!保?]罪刑均衡原則的實質就是根據(jù)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確定相應的刑罰。根據(jù)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確定相應的刑罰,可以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是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在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滿足罪刑均衡原則的要求;二是無視罪刑法定原則,突破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直接依照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確定相應的刑罰。第一種表現(xiàn)形式正確地處理了罪刑法定原則與罪刑均衡原則之間的關系,應當受到肯定與提倡。第二種表現(xiàn)形式則嚴重危害了我國法治建設,應當旗幟鮮明地加以反對。
在堅持罪刑法定原則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滿足罪刑均衡原則的要求,甚至先判斷行為的處罰必要性,再尋找法律依據(jù)的做法,也都完全符合法治的要求,有利于普遍公正與個別公正的實現(xiàn),值得肯定。實際上,先判斷行為的處罰必要性,再尋找相應法律依據(jù),在司法實踐中并不少見。“定罪常常表現(xiàn)為推理的倒置。解釋者面對案件時,往往先得出有罪或者無罪的結論 (也可謂一種假設),再尋找適用的刑法規(guī)范,并且使案件事實與刑法規(guī)范相對應。這是因為,三段論的大前提和小前提往往不表現(xiàn)為既定的因素,而是需要人們去認真探索、發(fā)現(xiàn)的。在探索的過程中,解釋者習慣于從他直覺地認為公平的解決方案出發(fā),尋找恰當?shù)男谭ㄒ?guī)范,然后又回到案件的具體情況來檢驗是否一致。因此,即使事先存在公平的解決方案,也必須尋找到適用的大前提,更不能認為推理的倒置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保?]理論上也有人主張結果導向主義的觀點?!耙腊H麪栔灰?,‘先前理解’不僅可以就理解規(guī)范一事,促成一定的意義期待,對應由法官作成的裁判,在開始‘嚴格依照規(guī)定’的法律解釋,或者在作‘教義學式’的考量之前,透過其長期職業(yè)經(jīng)驗所積累的先前理解,借著‘徑自訴諸前教義評價之各種顯著可能’其亦可形成法官關于‘正當性的確信’。依次,法律解釋及教義式的考量都不過是法官事后所作的‘一致性的審查’,其目標在證實:‘被發(fā)現(xiàn)的決定與實證法的體系相符’。因為埃塞爾認為,法律解釋的各種方法是可以任意交換的(或者應該說:被法院認為是可以交換的),所以容易想到,法官將會選擇讓他可以把——他認為正確的——決定解釋為合法的解釋方式。依次見解,法官的先前理解不僅可以使——以決定解為終局目標的解釋方式——理解程序開始,透過‘方法的選擇’還可以操縱整個過程向法官——其基于‘正當性確信’——所預設預設的結論發(fā)展”。[4]當然,先判斷行為的處罰必要性,再尋找法律依據(jù),仍然應當遵守罪刑法定原則。“倘若在查清事實之后,先得出有罪結論 (或假定),后來沒有尋找到可能適用的刑法條文,卻依然定罪處刑,則違反了罪刑法定原則。同樣,如果為了維護有罪結論,而曲解法條的規(guī)范意義或者歪曲事實,也是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保?]這體現(xiàn)了罪刑法定原則與罪刑均衡原則的合作關系。
無視罪刑法定原則,以罪刑均衡原則為邏輯起點,直接以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定罪處罰,在司法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最高司法機關無視罪刑法定原則與刑法典的規(guī)定,制定違反罪刑法定原則與刑法規(guī)定的司法解釋。例如,刑法第二十五條規(guī)定:“共同犯罪是指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二人以上共同過失犯罪,不以共同犯罪論處;應當負刑事責任的,按照他們所犯的罪分別處罰?!备鶕?jù)此條規(guī)定,共同犯罪必須是共同故意犯罪。但是,2000年11月頒布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五條卻規(guī)定:“交通肇事后,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承包人或者乘車人指使肇事人逃逸,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以交通肇事罪的共犯論處?!苯煌ㄕ厥伦飳儆谶^失犯罪,依照刑法的規(guī)定,顯然是不能構成共同犯罪的。但最高司法機關卻不顧刑法的規(guī)定,作出明顯違反刑法規(guī)定的司法解釋。二是在司法實踐中,無視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刑法的明確規(guī)定沒有得到執(zhí)行,入罪與出罪并不“法定”,而是“臆定”。例如,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在沒有嚴格依法分析行為人為請托人所謀取的利益是否“正當”的情況下,就認定行為人的行為構成斡旋受賄。
客觀解釋論,又稱法律客觀意思說。該說認為,“刑法解釋應以揭示適用時刑法之外在意思為目標,即刑法解釋的目標就是闡明解釋時刑法條文客觀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思,而不是立法者制定刑法時主觀上所賦予刑法條文的意思?!保?]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客觀解釋論都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刑法解釋理論。張明楷教授強烈主張客觀解釋論,“刑法解釋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而不是消極地、被動地去發(fā)現(xiàn)立法者的愿意。因此,刑法解釋的目標是存在于刑法規(guī)范中的客觀意思,而不是立法者制定刑法規(guī)范時的主觀意思或立法原意。”[7]日本有學者認為:“只要社會永遠處在不斷地發(fā)展變化之中,那么所有法律解釋,當然刑法也不例外,就應適應這種新的社會現(xiàn)實?!保?]德國刑法判例認為,“對于今天變化了的情況,歷史上的立法者對需要解釋的概念的原來理解 (=主觀理論)并不重要,因為這里對法官而言具有約束力的不是立‘法者的意志’而是法律的客觀化了的意志”,“把對法律的運用生硬地限制在立法者在歷史上所著眼的出發(fā)點上,是為法律所不能接受的,‘因為,法律不是僵化的字母,而是在不斷發(fā)展中的有生命的精神;它要求在不突破對它原來設置的形式范圍內與當前的生活變化齊頭并進,積極適應新的情況而繼續(xù)有效’”。[9]美國憲法第八條修正案禁止“殘酷和非常的刑罰”。對于何謂“殘酷和非常的刑罰”的理解,大法官沃倫在1958年一個判決意見中說:“本法院很少解釋第八條修正案的精確內容”,此內容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從“不斷發(fā)展的標志著成熟社會進步的體面標準中汲取它的意義”,這條修正案的“基本概念是人的尊嚴”,目的是為了維護“受到文明處遇”的原則。[10]上述案例也是主張采用與時俱進的客觀解釋論的。
主觀解釋論,又稱立法者意思說。該說認為:“刑法解釋的目標應是闡明刑法立法時立法者的意思,一切超出刑法立法原意的解釋都是違法的?!保?]日本學者佐伯千韌也認為:“做超出刑法條文之語言原意解釋是不行的?!保?]李希慧教授曾經(jīng)指出,主觀解釋論的背后存在哲學理論基礎、政治學理論基礎和法理學基礎。主觀解釋論的哲學理論基礎是傳統(tǒng)解釋學,傳統(tǒng)解釋學一直假定并相信作品中有立于解釋之外的“原意”,解釋的目標就是解釋解釋對象的“原意”。政治學理論基礎是三權分立學說。根據(jù)三權分立學說,法律只能有立法機關制定,司法機關的任務就是按照立法者的意思適用法律,否則,即為越權。所以,解釋法律的目的就是探求立法原意。法理學基礎即是強調法律的安全價值和法律的保障機能。[11]必須指出的是,由于社會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立法者立法時根本無法預見的情形,如果按照立法者立法時的本意,刑法適用將存在重大的缺陷。這是主觀解釋論所面臨的主要難題。為了解決機械的主觀解釋論所面臨的這一難題,有學者提出目的解釋論加以彌補。但是,一旦采用目的解釋論,主觀解釋論就將滑進客觀解釋論的范疇。
由于客觀解釋論與主觀解釋論都存在致命的“軟肋”,因此,在刑法解釋論上,學者不斷地在尋找出新的出路。例如,在美國,有學者基于實用主義立場,認為法律的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問題,因此,提出了有別于客觀解釋論與主觀解釋論的第三條道路?!叭魏畏审w制的參與者都不能就基本原則達成一致。有時,他們對大范圍的是非美丑沒有很強的觀念,有時他們對這些東西混淆不清,但他們必須做出一系列的具體決定,而且必須在短時間內做出這些決定。要完成這項任務,他們必須盡力就具體結果達成未完全理論化的協(xié)議。這是法律推理的一個方法,也是法律解決社會多元化的突出方法?!保?2]所謂的第三條道路,具體到刑法解釋理論,就是主張刑法解釋論并不一概采用主觀解釋論或者客觀解釋論,而是根據(jù)特定的情況決定選擇的解釋結論,但這一結論的選擇并不意味著在刑法解釋論上作出選擇,即某一解釋結論的選擇可能與主觀解釋論契合,但另一解釋結論的采納又符合客觀解釋論的精神。應當指出的是,只關注具體案件的解釋結論可各方所接受,而不關注推演該解釋結論的邏輯起點,與各種形式的折衷說并不一樣。后者是堅持認為應該根據(jù)一定的解釋原則推演解釋結論。
更多的學者是主張折衷解釋論。在主張采用折衷解釋論的學者中,有的主張以客觀解釋論為主,以主觀解釋論為輔;有的則認為應該是以主觀解釋論為主,客觀解釋論為輔。主張以主觀解釋論為主,客觀解釋論為輔的學者認為,“刑法之解釋宜采主觀與客觀之綜合理論,即:原則上,采主觀理論,對于刑法條款之解釋仍應忠實地停留在立法者于立法時之標準原意。惟如有足夠之理由證實立法當時之價值判斷,顯因時過境遷,而與現(xiàn)階段之公平正義、社會情狀與時代精神等不相符合時,則應例外地采客觀理論?!薄皶r間之因素在刑法之解釋上,亦扮演一重要角色;對于新近公布施行之刑法條款,則以主觀理論為主,就法律條文之實體內容,以事解釋。反之,對于公布施行已久的刑法條款,則因法律誕生至法律適用,已經(jīng)過一段長時間,故應著重客觀意思,以為解釋。”[13]
筆者認為,上述所謂的有別于客觀解釋論與主觀解釋論的第三條道路,容易導致刑法解釋的任意性,因此不能為我國刑法解釋論所采用。客觀解釋論與主觀解釋論兩者之間,并不存在終極意義上的最優(yōu)。許多西方發(fā)達國家之所以采用客觀解釋論,與其法治發(fā)展水平較高有著重大的關系。因此,當下中國刑法學應當選擇主觀解釋論還是客觀解釋論,關鍵在于根據(jù)我國目前的法治發(fā)展水平,判斷何種解釋論更符合當下中國的需要。儲槐植教授指出,客觀解釋論至少需要三個條件,“一是罪刑法定原則深入人心,二是已形成了高水平的法律職業(yè)共同體,三是刑法結構嚴而不厲 (法網(wǎng)嚴密而刑罰輕寬)。我國當前完全不具備這些條件”,“依據(jù)我國當前國情,應以主觀論為主輔以客觀論 (限于嚴重暴力罪案)”。[14]筆者認為,儲槐植教授所提出的采用客觀解釋論的三個條件,在當下中國并不具備,因此,作為法治發(fā)展初級階段的當下中國,應當采取側重于主觀解釋論的折衷解釋論立場,這樣才能逐步培養(yǎng)全民的法治意識。
在提倡主觀解釋論為主,客觀解釋論為輔的原則下,怎樣處理主輔之間的關系,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問題。實際上,司法實踐所面對的問題,立法者可能有三種態(tài)度:一是明確主張;二是明確反對;三是沒有表態(tài)。無論立法者是明確主張還是明確反對,都清楚地表明了立法者的意圖,在此情況下,基于民主原則與分權原則,一般應采用主觀解釋論。如果針對所面臨的問題,立法者并未主張明確主張或者反對的,解釋者就可以在“文字射程”內,根據(jù)公平正義原則解釋刑法。
可以說,強調罪刑法定原則與主觀解釋論,也就意味著強調刑法解釋的可預測性;注重罪刑均衡原則與客觀解釋論,就是更為關注刑法解釋結論的妥當性。解釋的可預測性與解釋結論的妥當性是刑法解釋的兩大支柱,是評價刑法解釋理論最重要的兩個標準,也是決定刑法解釋邊界的重要因素。在法學發(fā)展史上,既存在一味強調刑法解釋的穩(wěn)定性與可預測性的流派,也不乏主張解釋結論的妥當性應成為壓倒一切的觀點。
在法學理論發(fā)展史上具有代表性的概念法學一味追求刑法解釋的穩(wěn)定性與可預測性,忽視刑法解釋結論的妥當性?!案拍罘▽W著重于法律邏輯的一貫性,有助于法律的安定,有其不可磨滅的功勞,固無可爭議,惟此亦正其致命傷之所在。蓋為維持法律秩序之體系性,而不顧事實,犧牲社會統(tǒng)制目的或法律目的,誠至短視也。夫法律邏輯僅系手段,而非目的,為手段而犧牲目的,或將手段視為目的,均屬舍本逐末之舉,無怪今之習法者,每一提及概念法學,即有輕蔑之意味也?!保?5]概念法學“邏輯自足的觀念,導致法學者研究法學,非全部使用邏輯分析的方法不可,此雖足以提高法學的客觀性,但未免忽視了法學的實踐性性格,實不足取?!保?5]“法學非理論科學,而系應用科學;非徒憑純粹的理論認識,即足濟事,而應統(tǒng)合理論與實踐,透過法律的應用,始足滿足吾人社會需求,達到社會統(tǒng)制目的?!保?5]在批評概念法學的基礎上形成的各種理論,則更容易僅僅關注刑法解釋結論的妥當性,而不顧及解釋的可預測性,從而容易導致解釋的任意性。
世界不同法系,為了平衡結果過程的可預測性與解釋結論的妥當性,都不斷地在進行探索,并逐步發(fā)展與完善適合本國的解釋路徑?!案鱾€法律制度為了進行功能的選擇,都有需要促進某種即便不相互沖突也彼此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目的:可預見性與靈活性,穩(wěn)定性與發(fā)展。傳統(tǒng)普通法中可預見性和穩(wěn)定性由判例法所發(fā)展的法律規(guī)則和遵循先例原則所提供,而靈活性與發(fā)展則由衡平法原則和限制與區(qū)分先例的技術而獲得。在大陸法系傳統(tǒng)的法典制度中,可預見性和穩(wěn)定性由諸法典的‘成文法’予以保證,而靈活性與發(fā)展則是由緩解僵硬規(guī)范的一般條款從內部保證,并由解釋從外部保證,由于沒有遵循先例的傳統(tǒng)原則,其變通與發(fā)展就更為容易和適時?!保?6]
僅僅關注刑法解釋的可預測性或者僅僅注重刑法解釋結論的妥當性,而忽視、無視另一面的觀點的局限性都非常明顯,亦都不應成為指導我國刑法解釋的唯一理論基礎。在解釋刑法過程中,應當給予兩端足夠的關注。下面以行賄罪“為他人謀取不正當利益”這一構成要件的解讀,具體說明在刑法解釋中如何平衡刑法解釋的可預測性原則與解釋結論妥當性之間的關系。
在刑法修訂過程中,是否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作為行賄罪的構成要件,理論界與司法部門均存在不同看法,刑法修訂過程中,確實有草案不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規(guī)定為行賄罪的法定構成要件。在這一問題上,“兩高”也存在完全不同的觀點。最高法院主張行賄罪應當具備“為謀取不正當利益”這一構成要件,[17]最高人民檢察院則認為應當在立法上廢除這一構成要件。[17]最高司法機關關于是否在行賄罪中規(guī)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的爭論表明,在新刑法修訂過程中,立法機關是充分了解司法實務部門之間的爭議的。最終,最高立法機關堅持在修訂的刑法中明確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規(guī)定為構成要件。這就將某些人為了某種正當利益,甚至是因為某種正當利益長期得不到解決而送錢送物的行為排除在行賄罪之外。既然刑法規(guī)定行賄罪必須具備“為謀取不正當利益”,那么在解釋刑法條文過程中,就不能完全無視這一規(guī)定,否則,刑法將因為解釋的任意性而變得不可預測,罪刑法定原則將蕩然無存,立法權就被司法權肆意踐踏。
當然,在肯定罪刑法定原則,肯定立法者明確的立法意圖應當受到尊重的情況下,出于解釋結論妥當性的考慮,對于“為謀取不正當利益”這一構成要件的解讀,在不同歷史階段可以有不同的內涵與外延??偟膩碚f,反腐敗力度加大時就可能會對“不正當利益”做出更寬泛的解釋,從而擴大行賄罪的犯罪圈;反之,則會對“不正當利益”作出限制性的解釋,從而限制行賄罪的打擊范圍。也就是說,在怎樣解釋“為謀取不正當利益”問題上,不同觀點都根據(jù)自己所認為的妥當性而作出不同的解釋。
當然,無論司法實踐如何擴大“不正當利益”的范圍,由于立法機關明確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作為行賄罪法定構成要件,因此不能將這一構成要件完全消解。這就體現(xiàn)了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尊重立法者的意圖,肯定刑法解釋的可預測性的精神。當然,認為“為謀取不正當利益”一經(jīng)立法就具有獨一無二的內涵與外延,刑法解釋只是為了尋找所謂“唯一”“正確”的理解,這種觀點是與司法實踐相違背的。因為“沒有一個解釋可以主張它是終局的解釋,因為生活關系如此多樣,根本不能一覽無遺,再者,生活關系也一直在變化之中,因此,規(guī)范適用者必須一再面對新問題?;谙率隼碛?,它就不可能是最終的解釋;解釋始終都與該當法秩序的整體及其基礎的評價準則密切相關。”[4]當然,通過刑法解釋滿足社會現(xiàn)狀的需要,也有一定的限度。與此同時,由于“法律的終極原因是社會的福利。未達到其目標的法律規(guī)則不可能永久性地證明其存在的合理性?!保?8]如果無法通過刑法解釋來滿足社會現(xiàn)狀的需要,就必須修改刑法條文。 “在一定的程度上,每個法律解釋都有其時代性?!薄八痉ú门械某掷m(xù)性,借此而形成之國民的確信——將依迄今有效的標準來裁判他的事件,兩者都有其價值。只有當一般價值確信徹底變更時,特別是當這種變更已經(jīng)表現(xiàn)在新法,或者已經(jīng)獲致廣泛的同意時,解釋者才不能回避?!保?]
刑法解釋,總是表現(xiàn)在刑法懲治范圍上,有人主張擴大有人主張縮小。擴大刑法處罰范圍,可以滿足公權力的即時需要,有時也表現(xiàn)為符合民眾與輿論的要求,但從法治建設長遠目標來看,其弊端應當引起警惕??s小刑法處罰范圍,束縛了公權力的手腳,有時民眾與輿論也會指責公權力打擊不力,但從法治建設長遠目標來看,它有利于樹立法治信念,建設法治國家。當然,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認為,縮小刑法處罰范圍的刑法解釋觀就優(yōu)于擴大刑法處罰范圍的刑法解釋觀。對于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如果因為刑法沒有將之規(guī)定為犯罪而不加懲罰,同樣為危及法律與法治的權威。因此,兩者沒有終極意義的正確與否之分,刑法解釋將始終在平衡解釋的可預測性與解釋結論的妥當性的要求中前行。但是,應當承認的是,當前我國法治發(fā)展狀況遠遠未達到較高水平, “法治觀念深入人心”的狀態(tài)更是遙遠。因此,樹立法治觀念,建設法治水平較高的國家的目標,在當下中國具有重要的意義。從這一意義上講,限制國家權力,罪刑法定原則與主觀解釋論傾向在當下中國值得提倡。對具有較大社會危害性的的行為,只有刑法沒有將之規(guī)定為犯罪,絕不能抱著一定要將之入罪的信念,通過各種解釋甚至是有點匪夷所思的解釋,在法律的外衣下將行為人繩之以法。從局部、即時利益來看,這種做法是放縱了犯罪學意義上而非刑法意義上的犯罪。但是,對國家法治建設來說,這是“必要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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