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寶石別墅

一

大二那年的國慶長假,林一去北京旅游。那年天氣涼得早,香山的樹葉有不少已經(jīng)泛紅了。林一獨自爬到香山頂上,看著山坡上層層艷麗的顏色,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滿滿裝著的都是對露絲的想念。這想念如此飽滿而鮮明,很像眼前的漫山紅葉,那樣熱情而美麗地連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令他覺得必須立刻表達一下,不然會把自己憋死的。

他在山頂大吼了幾聲:“嗨呀呀啊啊啊!”聲音消散在晴空麗日之間,讓他很有快感但仍然不甘。轉(zhuǎn)頭看到旁邊有攤子在賣旅游紀(jì)念品,他靈光一閃,跑過去左看右看,挑中一樣他覺得最能表達他此刻心情的物件,買下后立刻飛奔下山,就近找了個郵局寄給了露絲。

這是他第一次舒暢而勇敢地對露絲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他那個禮物讓露絲所有的女伴見了都樂翻了,那種嘻嘻哈哈里其實充斥了輕慢。這個男孩送的禮物也像他的人一樣傻里傻氣毫無品位呀。

那是一只簡陋的透明塑料盒子,軟塌塌的白色塑料底板上嵌了一片香山紅葉,旁邊寫了一行模樣幼稚拙劣的紅字:一片紅葉寄相思。

露絲自己也笑翻了?？墒鞘χ?她卻把這份禮物好好地收藏起來了。那片紅葉簡陋的樣子里,透著一份讓她不好意思輕慢下去的純真質(zhì)樸。

誰也想不到林一會有膽子去追求露絲,說白了他的條件一看就差露絲太遠(yuǎn)了,兩個人完全不搭調(diào)。天生麗質(zhì)的露絲溫文爾雅得毫不做作,儀態(tài)總是那么穩(wěn)重又透著少女的天真活潑,簡直是白雪公主的真人版。不但如此,露絲功課又好,能力又出色,是全外文系女生里最耀眼的明星。林一太過普通的外表就不去說他了,別的方面也乏善可陳。不管打球演戲什么的活動,他都一派積極熱情地參與其中,但是表現(xiàn)總是像他的考試成績一樣平庸,弄出一種插上一腳卻瞎忙乎的感覺,有時候還成為笑料。他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計較,永遠(yuǎn)樂天,你怎么笑話他也不往心里去似的。

可是露絲每每和林一接觸,總是能感到在別的男孩那里都沒有的輕松和快樂。連系里最高大英俊的男生在露絲面前都有幾分不自覺的拿腔拿調(diào),甚至有一絲不自信,但林一沒有。他有什么說什么,想怎樣就怎樣,沒有自卑也沒有心計,土里土氣卻坦蕩自然,總是讓露絲的心情也變得像一縷純粹的陽光,那么單純而明亮。

傍晚的時候林一興沖沖地買了兩個肉包子塞給露絲,拉她去操場給自己當(dāng)拉拉隊員,說是要和中文系的男生比賽顛球絕技。

可是他哪里有什么絕技,上去就輸?shù)煤軕K,只是不停地摩拳擦掌屢敗屢戰(zhàn),動作走形得讓所有人都捧腹大笑,他卻仍像只精力充沛的兔子似的滿場追逐被他自己踢得亂滾的足球。

但此時卻讓露絲覺得此時此刻的一切,完全代表了她向往中青蔥的校園歲月。青春的樣子,就像天邊瑰麗的晚霞和眼前這個熱氣騰騰的球場。

二

露絲和林一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周圍無一人看好他們。尤其是露絲的父母。

大二的寒假林一陪露絲回過好幾次家,還在她家吃過兩次晚飯。露絲的父母他們對林一客客氣氣,但沒有和他多說一句話,也沒有過問他的任何情況。

林一并不真傻,自己作為露絲的男友在別人眼里是多少輕重,他完全明白。如果說他配不上露絲,他接受,但如果說他不配愛露絲,他是絕不會也不能接受的。

他打定主意不在露絲面前抱怨一句。心中的那一切,明亮清澈而且平凡可親,像陽光一樣。他夢想著露絲能與他感同身受,讓這份可愛的光亮籠罩著他們兩個人。況且,他并不覺得自己真的有多差。平凡不是罪,和差勁根本是兩碼事。

可是現(xiàn)實并不是一股不服氣的心勁就能輕易改變的,它常常像個睿智的長者似的,對一切孩子般的幻想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

大四的時候,外文系和美國常春藤名校之一的哥倫比亞大學(xué)交換學(xué)生,有六個名額,露絲是其中之一。

這樣交換出去的學(xué)生,幾乎百分之百會在異國他鄉(xiāng)繼續(xù)未來的生活。

林一知道,以后,如果他依然想和露絲在一起,等是等不來的,只有他也追到美國去這一種可能。

他識趣地沉默了很多。

在露絲出國前的那個暑假,他們幾乎天天泡在一起,但每次都是露絲主動來找林一的。

有一天,他們一直在胡亂地逛街。那只雕花手鐲就是在那天看到的。

林一看著不遠(yuǎn)處一家家店鋪亮起的彩色燈光,振作了一下精神,對露絲笑道:“走吧,我去買一個特別貴重的禮物送給你,讓你在美國一看到它,都不好意思不想我?！?/p>

這只雕花手鐲實在是太美麗璀璨了,厚重而光潔的銀白色鐲身上,纏滿繁復(fù)卻又細(xì)致玲瓏的花紋,幾顆晶亮的小鉆石,勻整地繞著鐲身閃爍著,像星星落在深雪中。它款款擺放在一只深藍(lán)色天鵝絨襯底的盒子里,大方優(yōu)雅地占據(jù)一整片燈光通明的櫥窗。

露絲被這只手鐲吸引后,默默地在那個櫥窗前站了很久,一直到眼中流下一行冰涼的淚水。這只手鐲那繁復(fù)變幻得有點詭譎的美麗花紋和白金那昂貴誘惑的光芒,多么像她面前那個未來的樣子。

她沒有回頭去看林一的表情,只聽見他略帶哽咽的聲音,輕如嘆息地說了一句:“露絲,如果你喜歡這只鐲子,我現(xiàn)在還買不起?！?/p>

“是啊,我喜歡這只鐲子。林一,我知道你現(xiàn)在還買不起,就當(dāng)是你欠我的吧。以后,總有一天,你要記得,一定要把它買來送給我?！?/p>

露絲的這些話,句句如一把溫柔的小刀,把一場愛情一筆一畫、深細(xì)如發(fā)地刻在林一的青春里。他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但也那么淋漓得充滿快感,令他無怨無悔,甚至,足以獨自會心莞然。

三

林一沒有忘記買那只鐲子。有一句話,那個時候他沒有對露絲說出來,后來,也一直沒有機會再對她說了:

“露絲,我不會忘記買它,只是,你別忘了來跟我要。哪天你要了,我才會把它送給你?！?/p>

林一再見到露絲,是在紐約一家看得到東河的咖啡館里。

那是個圣誕節(jié)的夜晚,林一在咖啡館里打工,扮作圣誕老人的樣子,給每張桌子送上一份裝在彩襪里的糖果。所以,那天,他曾離露絲很近,很近。

盡管過去了許多年。

是啊,時間過去得太久了。對林一來說,到美國去,花費了他太長久的歲月。而現(xiàn)在,對他來說,要過上圣誕節(jié)不出門打工卻享受燭光和咖啡的生活,還不知道要多少年。

露絲卻依然是那么美。甚至,林一覺得她比以前更美了。

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美國男人,非常優(yōu)雅體面,看上去和露絲極為般配,真是一對璧人。

那只雕花手鐲,林一早就買好了,一直珍藏在他的貼身物品中。

那是在出國前夕,林一的母親給了他一個絨布小口袋,里面是夠買一張從此城到紐約的飛機票的錢。媽媽對林一說:“如果混不下去了就用這錢買一張飛機票回來,只要能回家,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這些錢,也差不多是那只雕花手鐲的價錢。

在上飛機的前一夜,林一用這錢買了那只手鐲。它就放在媽媽給他的絨布口袋里,跟著他啟程了。林一知道,既然還是沒有放棄朝這個方向的飛行,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了。

而那個圣誕之夜,他卻只是穿著圣誕老人的衣服,把一份糖果放在露絲面前,輕輕地說一聲:“Merry Christmas!”

也許可以流淚的吧,在圣誕老人的面具下,誰也看不見林一的面容和表情。在露絲溫和地對他道謝時,他腦中忽然盤旋起一句話,是徐志摩對林徽因說過的:

“請許我一個未來?！?/p>

如果不是想到了這句陳年舊語,林一想,他也許還不會流淚的。

(吳順國摘自《北京晨報》

圖/侯緯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