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無言

那是我上中學的一幕。

物理課上,那個戴著厚厚的“酒瓶底”眼鏡的物理老師,穿著灰色的長風衣,講解著電磁場的問題,在課桌之間的過道上走來走去。

天溫熱得使人想打瞌睡。那位頭發(fā)有些凌亂,語速極慢的物理老師,踱著方步,聲音像我經(jīng)常吃的粘糕,粘在空氣中,便不再有穿透力。

有些人在低頭看書,有些人拿出手跟他比劃著磁場,磁力線的方向,而我,正埋頭在讀一本書皮上寫著《物理解題大全》,而內(nèi)容卻是瓊瑤言情小說的書。

同桌碰碰我的胳膊,低聲吃吃地笑。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抬頭,老師正沿著過道,走上講臺。

長長的風衣后面,赫然貼著一張紙條“最可愛的人是這樣的?！?這句話,并不能引人發(fā)笑,發(fā)笑的是,在字后面,是一幅滑稽的特寫,幾根雜亂的頭發(fā),生動的大眼鏡,大大的耳朵,粗短的身子,但主人公不是人,而是一只狗,一只帶著博士帽,穿著長風衣的狗。

是誰,有這樣的膽量,讓紙條如一個嗅覺靈敏的鼻子,掛在風衣上,隨著老師的步履擺動著,擺動的節(jié)奏使那只充滿智慧的狗,也變得栩栩如生起來。

昏昏欲睡的學生,漸漸仿佛也嗅到了一絲新鮮的氣息,都開始變得精神起來,只是,精神不在老師教授的內(nèi)容上,而在那張紙條所反映出來的信息。

紙條是誰貼上去的?要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那就慘了。

我看見,李莫莫伸了伸手,但很快又縮回了手。她是物理課代表,老師喜愛的學生之一,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

是她畫的?不可能,她可是個乖孩子,也許,她是不希望老師被全班人笑話,因此,想悄悄將這無聲的笑話結(jié)束。

但,她卻停住了。

她是害怕老師發(fā)現(xiàn),反而懷疑紙條是她寫的?膽兒倒底是小了點。

那個最調(diào)皮的毛刺,此時興高采烈,曾經(jīng),因為考試不及格,又因為常在物理課上打瞌睡,被老師擰過耳朵,是他的杰作吧。瞧他的臉上笑得像一朵花,精神抖擻,快樂得要哼起歌來,腿也在課桌下有節(jié)奏地擺動起來。

再看看,有人望向我,眉毛挑了挑,那是李濤濤,他的理科成績永遠讓人頭疼,但繪畫是一流高手,特別是漫畫,自創(chuàng)的畫冊,在班級傳看了很久,看來,非他莫屬。

這家伙,膽子太大了,竟然在課堂上公然開起玩笑,但對象搞錯了,玩笑開大了。

紙條一直在飄,一直飄到了下課鈴響。沒有人告訴老師。

老師就這樣帶著這張可愛的有趣的紙條,離開教室,去了辦公室。

下課了,大家起了哄。

紙條是誰貼上去的?

大家都在問,都在好奇。

矛頭指向了李濤濤,但他失口否認。怎么可能?誰敢往釘子上碰?真是不想好了。

是的,這樣的事,早晚是要捅摟子的。就等著班主任來興師問罪。

但,班主任沒來,物理老師也沒來。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很長時間,我懷疑,是我看錯了,或者,是那次記憶只是上課時的一場白日夢。

畢業(yè)了,很多年以后,我們回到學校,參加校慶。

物理老師也來了。

問及當時的事,物理老師反問:“有這樣的事?”

大約有吧。

已經(jīng)是一位公司老總的鄭杰站起來,和當年的老師喝起酒來。

說起那件事,鄭杰說,其實畫是他畫的,只是覺得老師上課太沉悶,于是自己在下面畫幾筆消譴,可是,紙條不知掉到哪里,再抬頭時,發(fā)現(xiàn)已然在老師的風衣上。

這讓他覺得有趣,也讓他覺得不安。

畢竟,物理老師是多么較真的人,本無惡意,只是覺得如果老師能夠像一只智慧狗一樣嗅出空氣里的熱氣,能夠像一只狗一樣,活潑起來,快樂起來,能如狗一樣可愛,相信那樣會有更多人喜歡聽那節(jié)課,甚至喜歡上這個人。

但老師是老師,有尊嚴的老師。哪里能比成狗博士?

物理老師笑了。

其實,那天,大家都昏昏欲睡,自己上課上得也非常累,不知道如何進行下面的內(nèi)容。

地上的一張紙引起了他的好奇。

原來是自己的特寫。

一時,童心使然,如果自己能夠使大家注意,是否,能夠更好地上完這節(jié)課?

他悄悄撿起那張紙,用兩小塊磁鐵將紙條牢牢吸在自己的風衣后,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揭下那張紙。

彼時,他有些寒心,原來想看他笑話的不止一位。

是什么使學生對老師如此?

想來,是自己的課不夠精彩,是自己平素太嚴正了些,想來,是學生始終沒有走近老師。

那以后,他想了很多種辦法使自己引起學生注意,有時是以魔術(shù)師的姿態(tài),表演著物理學難解的疑題,有時是以講故事的方法,讓學生明白物理學在生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有時也會當一回學生,請那些急于表達自己觀點的孩子,演示一下他對內(nèi)容的理解。事實上,那以后,他變了一個人似的,活潑起來,幽默起來,甚至有時,以狗來自比。怎么不能呢?《貓和老鼠》的故事,不是大家都愛看的嗎?做一只聰明的老鼠和做一只智慧的狗一樣,是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的,只要學生能夠愛上他的課,做什么,以什么姿態(tài)出現(xiàn),似乎并不重要。

漸漸地,愛上他的課的學生多起來,甚至很多學生在工作以后,對他的課,他課堂上的幽默念念不忘。

那張紙條的事件,只是一次小小的經(jīng)驗,是學生給他的啟示。老師此時感謝大家對他的刻畫,使他知道老師也可以這樣做。

此時,大家都鼓起掌來,為這位勇敢的老師,為這位真正想走入學生心中的老師,鼓起了最真誠最熱烈的掌聲。

離別之前,有人提議:我們再做一次游戲,看誰愿意為別人貼上紙條,說一句自己想對對方說得話吧。

原來,十幾年以后,老師的身上,貼了最多的紙條,寫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愛你,老師?！?/p>

江蘇省泗洪縣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