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周寬

（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文學和理論：“后理論”語境中的相關性

趙周寬

（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關于文學自身，無理論可言，因而，文藝學要作為體系性言說，只有將“文學”和“理論”的關系作為核心論題?！拔膶W”和“理論”呈現(xiàn)出有彈性的對峙，而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相互轉(zhuǎn)換是這一彈性關系的表現(xiàn)。如果處理好“文學如何面對理論”和“理論如何介入文學”這兩個問題，就會在祛除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后，更加真切地接近文學本身?！昂罄碚摗碧峁┝宋乃噷W回歸文學的契機。

文學；理論；內(nèi)部研究；外部研究；后理論

一、問題的提出：“文學”和“理論”

文藝學的合法性問題成了文藝學界最熱烈的討論話題，這一極富反諷意味的學科景觀構成現(xiàn)代性科學中一個最獨特的悖論：文藝學將自我質(zhì)疑隆重地設定為自我合法性的依據(jù)；憑借自我質(zhì)疑，文藝學頑固地堅持著一門現(xiàn)代科學的體系化外觀。以自我質(zhì)疑進行自我定位，這也許是最吊詭的理論。這一奇特的理論景觀并非為中國當代文藝學界所獨有，而是跨越語際，為操不同語言的文學理論家所分有。它是文學理論界某種普遍性的綜合癥的明確表現(xiàn)。

這一綜合癥經(jīng)過中國文學理論界特殊語境的折射，表現(xiàn)為歷時呈現(xiàn)的光譜：“為人生的藝術”和“為藝術的藝術”之爭，新中國文藝的“三為方針”，典型問題的文學意義，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爭鋒，文學的本質(zhì)問題，文藝學的邊界問題，“理論”對于“文學”的支配性釋義……這些問題看似互不關聯(lián)，實則秘響旁通地形成文學在理論層面上的“問題叢”。在理論層面上言說文學，有不同的角度和提問方法，但這些提問構成一個問題叢。這一問題叢的核心所問，如果借助于現(xiàn)代科學術語來表述，是大而不當?shù)目斩醋穯枴拔膶W（本質(zhì)）是什么？”。文藝學的危機直接或間接地源于這一問題的深層鼓蕩，并通過不同的提問方式表現(xiàn)出來。

上述問題都曾作為中國文藝學的元問題而牽動整個文藝學界的神經(jīng)。與這些熱烈討論拉開時間距離，將這些提問和爭鋒背后的理論前設揭發(fā)出來，或許是從更深的理論基層把握文藝學元問題的穩(wěn)妥路徑。在這些提問和爭鋒中，“理論”與“文學”的兩廂對峙是不言自明的前提。這一前提如此的明顯，以至于理論家們從來不屑將這一前設置于理論的探燈之下?！袄碚摗迸c“文學”的兩相對峙，只有在理論自身成熟為一種獨立的文類之后，才為理論家自身所自覺。

理論獨立化為一種文類，成為一種跨越現(xiàn)代性思想界限的言說方式，將以前分別劃歸入人類學、哲學、文化學、歷史學、心理學、語言學、經(jīng)濟學等諸多學科門類的言說對象統(tǒng)統(tǒng)納入視野。從而，“理論”不是哲學理論，不是文學理論，不是經(jīng)濟學理論，“理論”就是“理論”。喬納森·卡勒注意到從文學研究中所出現(xiàn)的這種新的書寫方式并用“理論”［1］做了概括。但實際上，我們有什么理由認定這一寫作方式是單單從文學理論研究中凸現(xiàn)出來的呢？我們只需提問：像福柯、德里達這樣的“理論”家，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關于文學”的“知識考古學”或“異延”理論嗎？顯然不是。這些理論甚至并不是有意識地把文學作為構想中的論說對象的。應該反過來說，恰恰是文學的“理論煩渴癥”，使得以文學理論為“家”的一個現(xiàn)代知識群落將那些并不直接言說文學的“理論”納入視野。這一知識群落對于“理論”的收攝和征服無遠弗屆：從兒童性快感的口唇期到死亡理論，從發(fā)生認識論的肉體記憶到集體無意識中積淀的原型，從對于土著人中的禮物的研究到交換理論和“文化資本”，從權利意志到生態(tài)倫理……理論雖有很多，但卻還遠遠不夠。文學對于理論的永恒饑渴，是文學企圖躍上現(xiàn)代知識學平臺的西西弗斯式的戲劇的核心沖突。

“文學”對于“理論”的收攝和征服提醒我們，原來所謂“文學理論”，不過是“理論”在現(xiàn)代性學科之間的“旅行”（不同于薩義德在東西方不平等對話語境中的“理論的旅行”），是現(xiàn)代性中人文科學深層語法的文學性轉(zhuǎn)換?！拔膶W理論”是“理論”在“文學”這個平臺上的趕場走穴。喬姆斯基的轉(zhuǎn)換生成語法理論，在文學理論中得到突出展演。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例子，上世紀80年代的“主體論文藝學”，是對西方哲學中“主體”概念和現(xiàn)代性自由追求的某種混合式借用。主體哲學中必然引發(fā)的虛無主義，在中國文學理論界這個臨時租用的舞臺上再次展演。不過這是由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消費主義引發(fā)的，而不是哲學語境中純粹主體的虛無化；90年代中期所謂人文精神大討論是這種虛無主義在文學語境中的自省。

文學對理論多方借用：一方面，通過文學這個平臺，文藝學將現(xiàn)代人文社會科學中的諸多理論形態(tài)收束集中，有望為我們搭建起現(xiàn)代思想的整體性平臺；另一方面，文藝學的“理論沖動”則彰顯出文學對于理論的永恒需求。在“文學”和“理論”的關系上，最通俗的見解揭示出最深刻的道理：就文學創(chuàng)作技法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非知之難，能之難也”，一語道破天機。就文學批評的技法和策略而言，“妙悟”、“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樣的表述似乎給文學設置了索取理論的警戒。關于文學的“理論”，如果拋開創(chuàng)作技法和批評原則，還有哪些問題可以在封閉的文學文本中尋求解答的線索呢？文學的起源問題、功用問題、社會定位問題，哪一項不需要理論的多方支援呢？

與文藝學的樂觀主義體系建構相反，實際情況似乎是，文學永遠無望成為一種獨立的理論，卻一直試圖征用任何一種可資利用的理論。“理論”可以被文藝學輕而易舉地轉(zhuǎn)換進文學的論域，卻從不直接關涉文學本身。抽象地講，文學和理論形成一種空間對峙，但這一對峙是有妥協(xié)的、有彈性的。正是在文學和理論的彈性對峙中，產(chǎn)生出類似“文學的自律和他律”、“文學的內(nèi)部和外部”、“文學的本質(zhì)和功用”這樣的問題。這些問題相互映射，將“文學”和“理論”的關系多角度地刻畫出來。這樣，文學和理論的關系問題，就不是關于“文學”中的“理論”問題，而是“對于”文學的理論性釋義問題，以及“文學”對于“理論”的借用問題。除了文學技法，關于文學根本不存在“理論”。但“文學”和外在性的“理論”的關系本身，卻可以成為一個理論課題，這一理論課題可以在一門被稱作“文藝學”的現(xiàn)代學科中立足。但這個文藝學不是關于“文學”的，也不是關于“理論”的，而是關于“文學和理論”的，是文學的“二次方”，也是理論的“二次方”。

回過頭來看，“文學”中根本沒有什么“危機”，“理論”中也沒有“危機”，危機只存在于文學和理論的關系中。由于文學自身中理論的匱乏，文藝學如果要以一門“理論”自居，唯一的思想素材只能是文學與理論的“關系”。將文學和理論的關系搭建成一個形似的理論體系，是文藝學可以以現(xiàn)代性科學自居的唯一根據(jù)。所謂文藝學的“危機”，正是相關論者對于文學和理論的關系變化中的新的平衡不適應的表現(xiàn)。理論家能否適應文學與理論的新的關系設定，因人而異；但只要文藝學還不放棄對于一種現(xiàn)代性理論體系的追求，那么，它只能把這兩者的關系作為其最根本的深層命題。因而關于“文學理論”，并沒有許多問題，而只有一個基本問題，可以真正地稱為“理論問題”。這一問題，籠統(tǒng)地說，就是文學如何面對“理論”。文學的自律與他律、內(nèi)部與外部、本質(zhì)論與建構論……均可以看作對這唯一問題的不同角度的回應。

二、文學之“內(nèi)”“外”：“文學”如何面對“理論”

韋勒克、沃倫將文學研究劃分為“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2］。就內(nèi)部而言，他們勾劃出文學存在方式、節(jié)奏、文體、象征、文類等論題；而外部研究則包括文學與傳記、心理學、社會、思想等方面的聯(lián)系。明確區(qū)分文學研究的內(nèi)部和外部，這與俄國形式主義從文學形式入手、強調(diào)文學性的主張有相似之處。文學的內(nèi)外之分，似乎和文學的“是什么”和“如何”的區(qū)分有關。因而，人們會有一種錯覺，似乎“內(nèi)部研究”就是文學本質(zhì)研究，而“外部研究”則對應于文學的功用和影響。這一看法并不準確。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雅各布森提出“文學性”概念，他認為文學研究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就他的理論指向而言，他是要以“文學性”取代“文學”，作為文學研究的最內(nèi)在核心?！拔膶W性”概念的提出，明顯有本質(zhì)主義之嫌。這一概念也顯示出了俄國形式主義文論的普遍旨趣，即要在專注于文學文本的細心研讀中，要像在做化學實驗一樣從文學現(xiàn)象中分離出“文學性”這一“以太”。

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在追求“文學性”的過程中，強調(diào)文學語言和日常語言的差異，將前者類比于舞步,后者則好比散步［3］。看來，他們是要死死盯住“語言”這個“洋蔥”，一層層剝下去。每剝離一層，看似離那個中心更近一步，更接近文學的本質(zhì)，但是卻更加無望把握住“本質(zhì)”，因為根本就沒有“最里面”的一層。俄國形式主義從語言入手，以化學實驗的方式從文學現(xiàn)象中析離本質(zhì)的方法，并沒有真正貫徹到底。通過層層剝離，他們的語言學研究深入了一步，而“文學性”最終被耽誤了。

拋開西方哲學20世紀的“語言學轉(zhuǎn)向”這一重大思潮，就文學自身而言，語言似乎是文學的直接現(xiàn)實。而西方文學理論界對于以語言為核心的內(nèi)部因素的倚重也確實曾形成一種“主導傾向”。這一“主導傾向”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的文學研究中。保羅·德曼認為，只有當文學文本的研究方法不再基于那些非語言學的考慮，如美學的或者歷史的考察后，literary theory才會出現(xiàn)①貢巴尼翁（《文學、理論和常識》1998年法文版，2004年英文版）針對韋勒克的theory of literature提出literature theory，他認為韋勒克的文學理論是一種總體文學的理論，而他的literature theory是一種以語言學為知識根基的現(xiàn)代理論。保羅·德曼是在同一意義上使用literature theory的。。他甚至將“當代文學理論的產(chǎn)生”與“把索緒爾的語言學用于文學文本”這兩個事件等量齊觀［4］7-8。試圖通過對語言的細致研究達到純粹的“文學性”，這構成了從俄國形式主義到布拉格學派、從新批評到結構主義的共同追求。但聚焦于語言，試圖蒸餾出“文學性”的做法，并沒有導致“文學性”的最終呈現(xiàn)。人們會問，甚至是從語言這一文學的直接現(xiàn)實入手，都無望把握文學本質(zhì)，那么還有追求文學本質(zhì)的必要嗎？

韋勒克、沃倫納入文學內(nèi)部研究的路徑比俄國形式主義的語言學單一路徑要多。除了關注語言學角度的“諧音”、“節(jié)奏”和“格律”以外，他們還考慮了文學作品的“存在方式”、“文體學”以及“意象”、“隱喻”、“象征”和“神話”等文學表現(xiàn)手法。韋勒克、沃倫的研究顯示，這些新增加的內(nèi)部路徑中的任何一條，也都無望直接通達文學“本質(zhì)”。在對于“文學（本質(zhì)）是什么？”的追問中，本質(zhì)的不斷消失和隱匿并不是人類知識追求的恥辱，而是人類思想不斷深化的表征。在內(nèi)部研究的諸領域中，研究者所倚重的一個個“內(nèi)部”因素，在知識學的“凝視”中，依次蛻變?yōu)椤巴獠俊?。而反過來，韋勒克、沃倫所設定的外部研究的某些因素（心理學、社會、思想），又未必不可作為通達文學內(nèi)部的可能路徑。

內(nèi)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相互轉(zhuǎn)換，可能會使他們的內(nèi)外劃分失去強制力；但內(nèi)外區(qū)分的方法，卻使得文學研究中的“本質(zhì)主義”沖動充分暴露出來，并在理論自身的發(fā)展中被揚棄。需要在此做一番細究的，是內(nèi)外轉(zhuǎn)換的機制問題，即在什么情況下內(nèi)部轉(zhuǎn)化為外部，又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生相反的轉(zhuǎn)變。

在《文學理論》的《第十三章：諧音、節(jié)奏和格律》中，韋勒克、沃倫提醒我們注意防范兩種錯誤的假說。其中一條認為應該脫離意義來分析聲音。也就是說，雖然將聲音層面作為文學的內(nèi)部因素研究，但我們絲毫不可將它與處于外部的“意義”截然分開［2］175。聲音這一內(nèi)部因素不可以像皇家衛(wèi)隊一般只守衛(wèi)在文學的“內(nèi)城”中，與戍邊軍隊毫無瓜葛。“意義”對于“聲音”的作用也得到例證。比如，丁尼生詩行中的“the murmuring of innumerable bees”如果換成“the murdering of innumerable beeves”就會完全毀掉這行詩的音響模擬效果［2］80。

可見，文學研究的內(nèi)外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分界線，而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轉(zhuǎn)化倒是文學研究中的常態(tài)。將文學語言或者其聲音特征作為文學研究的當然的內(nèi)部因素，這與普通讀者的文學欣賞經(jīng)驗相吻合。但當文學研究的知識學探究深入下去后，理論家自然會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自明的內(nèi)部要素領域依然混沌一片，仍未接近文學的內(nèi)部，因而仍有待于運用語言學或音韻學對其作出知識性規(guī)整。由于這些知識并沒有現(xiàn)象學式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它們因而從文學的內(nèi)空間漂移出去，轉(zhuǎn)變成外部因素?？磥?，從內(nèi)部因素向外部因素的轉(zhuǎn)變，源于“理論”對于“文學”的知識學“逼視”。相反，外部因素轉(zhuǎn)變?yōu)閮?nèi)部因素，則源于某種“現(xiàn)象學直觀”。關于文學研究的內(nèi)外因素的轉(zhuǎn)變機制，可以從（圖一）作出示意：

圖1 內(nèi)外部研究轉(zhuǎn)換示意圖

文學的內(nèi)外因素轉(zhuǎn)換，將文學研究置于一個極富伸縮性的話語系統(tǒng)中。如果以精密科學的態(tài)度，沙里淘金般濾去雜質(zhì)，則韋勒克、沃倫所列的一切內(nèi)部因素均可一層層剝?nèi)?，作為向文學中心挺進的一個個驛站。而如果以質(zhì)樸的審美體驗把握文學，則那些被列入外部的因素中，無一不可閃爍“文學性”的靈光。但文學本質(zhì)的喪失不該看作是審美的虛無，美是無需知識的確認的。文學性也不應該看作一個類似于康德“物自體”或拉康的“對象a”或萊維納斯“存在之外”那樣的抽象設定。文學的“文學性”是在流動性的經(jīng)驗中被感知的；如果現(xiàn)代知識學要對這種飄忽不定的感受作出公共可傳達性表述，就應該將流動性視角作為基本策略。以攝影作比，理論家必須稔熟調(diào)焦技巧。

文學研究的內(nèi)外轉(zhuǎn)換，我們也可以借用拉康的一個比喻來說明。拉康在闡明主體與對象的關系時，借用了拓撲學上的“莫比烏斯環(huán)”（moebius strip）（圖二）。

圖2 莫比烏斯環(huán)

在他看來，主體與對象就像構成這一環(huán)的紙張的兩面，雖然完全相對，卻可以直接相互通達。莫比烏斯環(huán)的相對兩面是完全平等的，它們的相互通達極為便捷。用這種拓撲學模型來闡明主體與對象的關系，有著將主體完全客體化的潛在風險。消解主體與客體的僵硬對立，可以看作是對主體性哲學的深刻反思，但如果主體可以完全對象化，那么理論自身也將從根本上被消解掉。與拉康的論題不同，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轉(zhuǎn)換問題也許更適合用莫比烏斯環(huán)來作比。因為，如果我們已經(jīng)自覺克服了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那么，文學研究的內(nèi)外因素完全可以看作無優(yōu)先性的對等環(huán)節(jié)。兩者轉(zhuǎn)換的便捷性和“文學性”的流動性，借助于莫比烏斯環(huán)，也許能闡發(fā)得更為透徹。

文學研究中劃分出內(nèi)部因素和外部因素，正是文學在知識學的背景中應對“理論”的不同模式；而內(nèi)外的相互轉(zhuǎn)換，則顯示了“文學”與“理論”的彈性關系。在現(xiàn)代知識學的時代，“理論”對于現(xiàn)實（包括“文學現(xiàn)實”）的殖民已成為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在需要了。因而僅僅宣布“濟慈使人愉快”或“彌爾頓精神勇猛”就足夠了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5］3。當“理論”對“文學”的支配性釋義達到極端時，文學理論家甚至根本不談文學作品①姚文放：《從文學理論到理論—晚近文學理論變局的深層機理探究》載《文學評論》2009年第2期。他針對《文學評論》雜志2005-2007年“文學理論”欄目發(fā)表的109篇論文作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引述任何文學作品的論文共75篇，占全部論文的68.81﹪;而引述文學作品的只有34篇，占31.19﹪。。這是理論對于文學的殖民的極端化。那么，“理論”該如何介入“文學”，這成了眼下須探討的緊迫問題。

三、理論與后理論：“理論”如何介入“文學”

20世紀文學和理論的關系可謂跌宕起伏。以下幾個階段已為文學理論界所自覺：1、以俄國形式主義為開路先鋒的“文學性”研究將非語言的社會、心理等外部因素排除在“文學性”之外，到“新批評”的close reading,對文學內(nèi)部機理的分析達到極致。2、當“文學性”像一個不可把握的抽象內(nèi)核最終被拋棄之后，一種被稱作“理論”的獨立文類成了文學尋求知識性表達的代言。按照卡勒《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第一篇中的說法，這種“理論”不是關于文學的理論，而是純粹的理論。這種理論雖然不尋求與文學建立親緣關系，但卻毫不含糊地具有對于文學的評說權力。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因為這種理論的高產(chǎn)而被稱為“理論時代”。3、當那些理論健將們一個個停止創(chuàng)造時，新的一代思想家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可以取代前輩的理論［5］4，因而只能將其創(chuàng)作沖動以“后理論”這一模糊的術語表達出來。

塞爾登等描繪了“后理論”時代的知識景觀：“新千年開端的一些著作奏響了新的調(diào)子，似乎……那些理論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了。一批論著的標題告訴我們：一個新的‘理論的終結’，或者說得模糊一點，一個‘后理論’（after-or post-theory）轉(zhuǎn)向的時代開始了……大家的共識是，理論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瓕ξ覀儊碚f，現(xiàn)在好像沒有什么單一的正統(tǒng)觀念要遵循，再沒有什么新運動要追；再沒有什么困難的、充滿哲學意味的理論文本要讀了?！保?］328-327

杰姆遜為理論的消失最早發(fā)布“訃告”，他說“今天在理論上有所發(fā)現(xiàn)的英雄時代似乎已經(jīng)結束了，其標志是以下事件：巴特、拉康和雅各布森的死，馬爾庫塞的去世；阿爾都塞的沉默……所有這些事件都從不同角度表明，結構主義的有所發(fā)明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不能指望能夠在語言的領域里找到堪與60年代地震圖式轉(zhuǎn)義或結構主義誕生的震動相比擬的任何新發(fā)現(xiàn)?！保?］303伊格爾頓在作出同樣的“悼詞”后，借用杰姆遜“訃告”中的“結構主義”一詞，以一句機智的評語概括了“后理論”時勢：“上帝不是結構主義者”。［5］4杰姆遜和伊格爾頓評語中的“結構主義”并非一個隨意使用的理論“樣本”，而是對于“理論時代”的理論所具有的整體性、宏大敘事的概括。

對于上述20世紀“理論”的流轉(zhuǎn)起伏，伊格爾頓作了細致分析。從“文學理論”到“理論”時期的轉(zhuǎn)變，他分析出以下原因：第一，傳統(tǒng)的知識分類方法失效，而文學理論正是這一傳統(tǒng)分類的產(chǎn)物，因而，一種特稱的文學理論不再有效了。第二，學科上的不確定性取代了原有分工的確定性，預示著文學理論作為其一個分支或部分的人文科學的危機。古老的人文科學所安排的種種路徑和方法已經(jīng)不再有效。第三，人文科學的危機其實就是普遍價值的坍塌，就是精英主義文化觀和虛假平等的衰落。［8］

從“理論時期”到“后理論”時期的轉(zhuǎn)變，伊格爾頓結合馬克思主義在西方的接受做了闡明。他在喬治·盧卡奇、瓦爾特·本雅明、安東尼奧·葛蘭西等理論家那里看到對于馬克思主義這一“宏大理論”的轉(zhuǎn)換。這些理論家們以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為馬克思主義增添新的內(nèi)容。伊格爾頓的觀點是，像馬克思主義這樣的理論所以會遭遇被“后理論”的命運，正源于理論的高度概括性與當下有效性之間的矛盾。大的理論必須在變動的經(jīng)驗事實面前更細化、更貼近實際。［5］

在伊格爾頓對于“理論”的20世紀命運的連貫分析中，有一點是引人矚目的，那就是，每一階段對于前階段的取代都是因為前一階段理論的空疏和浮泛。從他前后連貫分析來看,我們首先要去除這樣一種膚淺之見，即認為不以理論為高標的階段就是要摒棄理論，就是削弱理論的效力。我們也應該防止將“理論”在20世紀的命運變遷看作是一出黑格爾式的正反合的空洞三幕劇。在伊格爾頓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一方面，“理論”自身穩(wěn)妥地推進著，另一方面，文學對于“理論”的求援和借力也適時調(diào)整火候和力道。我們無法回到以“真美呀”的感慨取代理論的“前理論”階段了。所以，只要我們關于文學想要進行可交流性的體系性言說，那么，理論就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言說工具。

在從“理論”到“后理論”的思想演進中，周憲注意到以下特征：第一，盡管后現(xiàn)代理論指出了現(xiàn)代性的宏大敘事的衰落，但后現(xiàn)代理論范式本身卻帶有某種大理論的特征。第二，“后理論”在告別大理論的同時，也警惕另一種傾向，那就是把文學研究降低為某些無關大局的碎屑細節(jié)考量。第三，“后理論”所面臨的知識生產(chǎn)的語境已經(jīng)不同于以前。由于從文學理論到理論的歷程是一個體制化不斷完善的過程，所以，“后理論”所面臨的是一個高度體制化的知識生產(chǎn)—消費的語境。第四，“后理論”也是文學回歸的某種象征［9］。在周憲提出的四個特征中，第一、三圍繞“理論”，第二、四圍繞“文學”。從“文學”和“理論”兩方面來論述“后理論”語境，顯示了論者的理論自覺。這同時提醒我們，“后理論”問題具有“文學”—“理論”相關性特征。

至此，我們又不自覺回到了“文學”—“理論”的空間對峙中。但在這里，這一空間對峙是通過對于“理論”在20世紀的起伏流轉(zhuǎn)的分析而為我們呈現(xiàn)的。這里的向文學的回歸，是以理論的自反性作為動力源的。在“后理論”的語境中，映入理論視野的，是關于文學理論的“理論”。文學曾擁有的理論旗手的地位，在理論的“二次方”中再次得到鞏固。

回頭來看“文學”和“理論”的關系，這兩個并行領域之間的相互映射已經(jīng)多了好幾重。再來空談“理論”對于“文學”的指導或者“文學性”自身中的理論品格，已顯單薄了。

德里達以視覺隱喻說明了“后理論”中所增加的理論深度：“如同有了新的視覺裝置的輔助，人們最終可以看見視線。不僅看見自然風景、城市、橋梁和深淵，而且可以看見看本身?！保?0］“看見看本身”，是理論自身自反的視覺隱喻。關于文學理論的理論也還是理論，之所以要再增加一層反思性，只是要把理論自身的“意向主義”特征凸現(xiàn)出來。依此語用，其實還可以再造出新的強調(diào)式“關于‘關于理論的理論’的理論”。在現(xiàn)代知識學中，意向主義的“關于……”是理論的基本形態(tài)。如果執(zhí)迷于知識學追求，那就不可能透析出理論自身的內(nèi)在弊端。進一步的反思也只能在文學事實與“理論”的多重映射基礎上再增加一層，但卻依然更深地陷入意向主義的思想牢籠中。

現(xiàn)象學以“質(zhì)樸的看”取代意向主義的“凝視”，拉康以莫比烏斯環(huán)作為一個化解主客對峙的比喻，但理論只要還能被稱為理論，“看”與“被看”的對峙就是不可能被化解掉的，而恰恰成為理論自身的根本前提。以理論的目光看待文學，文學不得不被束縛于一門被稱為“文學理論”的知識學框架中。但如果以莫比烏斯環(huán)作為貫通文學研究內(nèi)外部的一種思想模型，不僅“文學”與“理論”的森然對峙會被化解掉，而且“文學性”也有望在內(nèi)外流轉(zhuǎn)中自然呈現(xiàn)。只是，我們不再將“文學性”看作文學的“本質(zhì)”了。

［1］JonathanCulley.LiteraryTheory：AVeryShortIntroduction［M］.OxfordUniversityPress，199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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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Jaques Derrida.The Principle of Reason：The University in the eyes of its Pupils，Diacritics［J］.1983（13）：19.

Literature and Theory:Relevance in the Context of“Post-theory”

ZHAO Zhou-kuan

（College of Chinese,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Xi’an,Shanxi 710061）

There is no theory about literature itself.So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art,as a system,must hav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theory as the core issue.Literature and theory assume a configuration of elastic confrontation.The reciprocal transformation between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study of literature is the embodiment of this elastic relationship.If the two issues of“how to treat theory”and“how theory should be engaged in literature”are dealt with properly,then literature will be more closely approached after the elimination of the thought of the essentialism.“Post-theory”offers an opportunity for literature and art to return to literature.

literature;theory;internal study;external study;post-theory

I 206.6

A

1001-4225（2010）02-0005-06

2010-01-20

趙周寬（1971-），男，陜西扶風人，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講師。

西安外國語大學校級青年項目“文學人類學視野中的審美主義”（07XWD02）

翁奕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