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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大篷車

        2010-01-01 00:00:00朱若松唐謨金
        傳奇故事(上旬) 2010年5期

        劉有志心細,看出這劇團打出兩面旗號,同臺演出卻貌合神離,互存敵意……

        八月的農(nóng)家,金風(fēng)送爽,丹桂飄香,正是豐收歡樂的時節(jié)。這一天日頭偏西時分。在長樂鄉(xiāng)蜿蜒曲折的水泥路上,兩輛摩托車開道,后頭緊跟著一輛農(nóng)用四輪車,一路鑼鼓鏗鏘,嗩吶嘹亮。

        一聽到這“鏘咚鏘咚”的鑼鼓聲和悠揚的嗩吶聲,地里干活的村民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引頸觀望:大篷車劇團又去演出了,不知哪里的人有眼福!

        原來,長樂鄉(xiāng)有一個二十來人的鄉(xiāng)村業(yè)余劇團,團長李維宗是早年李家戲班的傳人,副團長張立新演的“劉海哥”令人叫絕,更難得的是筆桿子有功夫,寫的戲深受觀眾喜愛,劇團上下都叫他“秀才”。這劇團在全縣首屈一指。演員們平時各自耕田種地,每逢哪家有婚喪喜慶,就請他們上門演出。體念他們風(fēng)里來雨里去,日夜辛勞,還要耽誤自家生產(chǎn),情愿掏錢給他們酬勞。如今村村通公路,他們便置了一輛農(nóng)用車,演員方便,風(fēng)雨無阻。那些看過印度電影《大篷車》的年輕人干脆稱他們?yōu)榇笈褴噭F。

        “啊,他們準(zhǔn)是奔泥生老倌家去的?!庇邢㈧`通人士這么說。

        是的,他們正是奔同樂村去為泥生老倌的八十壽誕演戲祝壽的。

        那泥生老倌,從娘肚里出來,注定是個土里刨食、泥里謀生的苦人。鄉(xiāng)里有句俗話:“歪樹長直椏,直樹生牛軛。”這個一天到晚只知埋頭干活的老實農(nóng)民。兒女偏個個能干:大兒子當(dāng)工人。小兒子劉有志高中畢業(yè)在村里辦了個養(yǎng)雞場。女婿是縣工商局局長。兒女們體念爹辛苦一輩子不容易,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商量,一定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一場壽宴表孝心。女婿官大氣魄大,說:“我掏錢,從城里請廚師,讓鄉(xiāng)親們開開眼!”

        兒女們興高采烈,老倌子卻悶聲不響。兒女們估計他過慣了節(jié)儉日子,準(zhǔn)是心疼錢。到底是老伴最了解男人,說:“難得兒女們一片孝心。你是不是有別的想頭?”

        “你們真要是舍得……不如給請個戲班子來?!蹦嗌腺倪@才說出自己的心思。

        “他是個老戲迷。年輕時,急著去附近看花鼓戲,糊里糊涂地把一擔(dān)豬屎淤往別人田里倒,還挨過你們爺爺?shù)谋鈸?dān)呢!”他老伴聽說男人要請戲班子,咯咯笑起來,向兒女們揭老伴的老底。

        “都那么多年的陳芝麻爛谷子,偏偏你還記得這樣清楚!”泥生老倌滿是皺紋的臉上透出尷尬,瞋老伴一眼,自己卻咧嘴笑了。

        兒女們笑嘻嘻忙答應(yīng),小兒子劉有志自告奮勇,說我們長樂鄉(xiāng)有個劇團,團長李維宗是當(dāng)年李家班的傳人,副團長張立新是自己高中的同學(xué)。他們這劇團演的戲,連縣文化局文局長都認為呱呱叫。女婿聽說文局長都賞識,當(dāng)即拍了板。

        聽說泥生老倌家請戲班,相鄰親友都來了勁,如今雖說家家有電視。到底還是親眼看演員們演出才過癮。年老的夸團長是李家班祖?zhèn)?。年輕人卻說副團長張立新跟李秀蕓演的《劉??抽浴?,比親兩口子還動情,才有看頭哪!說著笑著,竟還學(xué)著腔調(diào),唱起“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嗬——”引出一片快活的哄笑。

        泥生老倌的壽誕是八月十二,為了看戲,村里人熱心,前兩天就不請自來,幫忙把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又把自家的板凳椅子都搬來擺放整齊,在大禾場里搭了個臨時戲臺,性急的還占了座位,專等戲班子來了飽眼福。

        “咚咚鏘,咚咚鏘……”遠遠地傳來鑼鼓聲。真?zhèn)€是“鑼鼓一響,心里就癢”,孩子們?nèi)鐾染团?,大人也都掉頭朝村口望,脖子伸得比鴨還長。

        不多時,兩輛開道的摩托車一直開到禾場邊,后面的四輪車停在村口,車頭飄著一面彩旗,居然是“百家樂劇團”五個大字,演員們紛紛跳下車,響著鑼鼓進來,女演員還化好了裝,一路扭腰裊裊婷婷。眼尖的早叫起來:…胡大姐’!看,領(lǐng)頭的那個就是‘胡大姐’!”

        劉有志當(dāng)然認出了她。她是老團長李維宗的親生女兒李秀蕓,出落得亭亭玉立,柳眉含春,杏眼含情,十分靈性,走到哪里都圍滿年輕伢子青年漢,認準(zhǔn)她就是那個迷倒“劉海哥”的狐貍精,干脆叫她“胡大姐”。若在平時,劉有志當(dāng)然也會嬉笑著這樣叫她,此刻卻心里涌出謎團:怎么不見“劉海哥”,隊員也缺了好幾個人呢?

        “老團長,怎么沒見張立新?”劉有志迎著老團長握手,忍不住發(fā)問。

        “他……”李維宗略一愣,支吾一聲,趕緊跨上幾步,朝泥生老倌作了個大揖,朗聲大喊:“老壽星,我們百家樂劇團給您祝壽啦!”

        泥生老倌那個樂呀,兩眼瞇得細細的,沒了門牙的嘴關(guān)不住風(fēng),連忙還禮:“老班主。托福托福!大家正等你們的拿手好戲呢!”

        “鄉(xiāng)親們,我們劇團借貴府一方寶地。給老壽星演戲祝壽,請大家多多捧場?!崩罹S宗從小跟爹演戲,五十歲的人,精神抖擻。字字清亮,照江湖規(guī)矩團團一揖。霎時鼓樂大作、絲管齊鳴,演出就開始了,全場的眼睛都瞪得溜圓。

        第一出是彩頭戲,為討主人歡心應(yīng)景,叫《麻姑獻壽》。那“麻姑”手捧一顆海碗大的仙桃,裙袖飄飄一出場,在清笛伴奏中,珠喉婉轉(zhuǎn)唱了一段詞,忽然柳腰一屈玉腕前伸,將仙桃捧給泥生老倌:“祝老壽星壽比南山,福似東海!”泥生老倌樂得咧嘴笑。頓時,有俏皮鬼大笑起來:“仙桃太大了,老壽星沒了牙齒,只怕啃不動,再拿幾顆出來給兒孫們添福吧!”逗得人群里爆出開心的大笑聲。劉有志見爹這么高興,盡管心里嘀咕。趕緊點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放起來。

        一開場就贏得主人的鞭炮,李維宗容光煥發(fā),立刻抖擻精神跳上臺,拿個嗩吶,腮幫子鼓得像個大氣球,表演他的絕技,用鼻孔吹了一曲《百鳥朝鳳》,居然聲振屋瓦,比別人用嘴吹的還要嘹亮。上年歲的品評說:“姜到底還是老的辣,這功夫非幾十年功力不可,只有老班主才吹得來?!?/p>

        老輩人津津有味,年輕人胃口可不一樣。早在人群里點起戲來了:“《劉??抽浴?快叫‘胡大姐’跟‘劉海哥’來‘砍樵’!”這聲音幾分油滑,倒也幾分像花鼓戲里的腔調(diào)。泥生老倌的女婿眼光高,卻從沒見過這種比戲還精彩的場面。臉上也綻出幾分笑意來。

        臺下的觀眾叫得響,臺門口的“胡大姐”卻撅起嘴,李維宗催了好幾回,她都只扭腰肢不動身,說:“這馬對鞍不對、頭合帽不合的,你叫我怎么演嘛,我可不愿出這個丑!”——以往。只要觀眾點了《劉??抽浴罚偸菢凡豢芍У爻鰣?,今天竟然千呼萬喚不出來,坐得遠的不知就里,坐得近的卻明白是張立新沒在場,她提不起精神來。一個膽大臉皮厚的年輕人走近前去嘻嘻笑:“‘胡大姐’呀別不樂,我來當(dāng)你的‘劉海哥’!”居然也學(xué)了幾分花鼓戲里的腔調(diào),引出一陣哄笑,叫“胡大姐”帶著羞澀不好答。

        換上別的時候,劉有志少不了也要打趣。眼看就要冷場,身為主人哪還笑得出來?再看李維宗尷尬地另派節(jié)目,他只能在心里罵張立新:我親自上過門,你就算有天大的事,今天是我爹八十壽慶。你也不能掃我的面子嘛!

        正在這當(dāng)口,村前又開來一輛四輪車,飄出一面旗號,上有“山茶花劇團”幾個字。下來的人一色整齊的制服,帽檐還掛著黃流蘇,隨著領(lǐng)頭的指揮棒一上一下,八支锃亮的銅號奏響著《走進新時代》,齊刷刷地邁步進來。“百家樂”一班人卻冷眼相看。

        “‘劉海哥’來啦!”人群里響起歡呼。劉有志像遇到了救星回嗔作喜:“總算把你盼來了!”

        “這才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嘛!”張立新大笑??磻虻娜硕紟追旨{悶:這個劇團怎么各有旗號呢?不過。他們以為是戲班子吊胃口,也無暇細思。這時,有人向剛才那個出洋相的年輕人打趣:“‘劉海哥’來了,你的美夢做不成啰!”那人故作喪氣,又引出一陣笑。

        然而,“劉海哥”并不去“砍樵”,恭恭敬敬向老壽星鞠了一躬,獻了兩根精致的紫竹手杖做賀禮。這禮物錢不多,難得的是一片至誠,還讓老兩口一道受賀,叫他們倆都樂開了花。

        接下來的戲,是張立新編的《同富村的笑聲》:一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幫窮鄉(xiāng)親脫了貧,大家選他當(dāng)村長。戲還沒演完。就有人笑著喊:“有志,你若是能像戲里的那個人。下屆我們也選你當(dāng)村長啰!”

        劉有志可沒想到,給老爹祝壽,倒把自己“推舉”成了下屆村長候選人,隨即大聲答應(yīng)下來。這一歡鬧,他那局長姐夫也笑著點起頭來:“不錯不錯!怪不得文局長賞識?!笨腿硕假潎@不已:“真是大飽眼福。好久沒這么痛快過啦!”

        然而劉有志心細??闯鲞@劇團打出兩面旗號,同臺演出卻貌合神離,互存敵意。悄悄問過張立新,才略知原委,便用兩個紅包封了酬金,放響鞭炮把演員送到村口。

        “老團長,沒想到你們來得這么早!”車快開動時,張立新才向李維宗拱手招呼。

        李維宗心知這話暗含譏諷,認定自己截了他們的單,頓時擰起脖子:“老壽星是我表姐夫,難道我不該早來?”他這話并不完全是強詞奪理:劇團分作兩班才七八天,外人大都不清楚。劉有志請了張立新。而泥生老倌自己卻跟老班主打了招呼。

        張立新有涵養(yǎng)點到為止,他手下吹嗩吶的剛成卻忍不住了:“截我們的單還有理?!”他這一嚷,早惹惱了李維宗的徒弟明生。他是個鐵匠,一見剛成出口不遜,當(dāng)即甩脫衣,露出一身疙瘩肉吼起來:“好哇!文的沒分出高下,干脆再來場武的?”

        這些人都知道他脾氣暴烈,膽小的姑娘發(fā)出驚叫來。村里人聽得鬧嚷,生怕打起架來。紛紛跑出來勸解,連狗都汪汪亂叫。李維宗知道,明生這員虎將穩(wěn)占上風(fēng);那邊張立新使勁抱住剛成。喝道:“看在老壽星面上,不跟他一般見識,我們走!”

        眼看兩班人要斗起來。虧劉有志心思周密,連忙點燃鞭炮,讓噼里啪啦的炮竹聲把吵嚷聲掩蓋過去。雙方不得不顧主人的面子,各自上了車,分道而去。只有剛成還不解恨,大聲叫嚷:“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望著兩隊人馬遠去。一頭霧水的鄉(xiāng)親們免不了議論紛紛:這些演戲的真是不可捉摸。好端端的一個班子,怎么成了勢不兩立的兩家?今后他們將怎樣演下去呢?

        駕駛室里猛地跳出一個精瘦漢子……怒沖沖地說:

        “氣是我放的!不賠禮道歉,誰都別想走!”

        四輪車一路顛簸,張立新的心也在顛簸——

        在學(xué)校里他就是文藝骨干,吹拉彈唱樣樣通曉,還能編點快板、順口溜之類即興表演,同學(xué)都稱他為“秀才”。高考落榜后,李維宗看準(zhǔn)他是個人才,讓他加入李家班。十年過去,劇團發(fā)展到二十來人,還在縣文化局備了檔。這些年,他跟老團長李維宗的女兒李秀蕓演的《劉??抽浴诽幪幗泻?,得了個“劉海哥”的稱號,還熟悉了花鼓戲的表演程式和曲牌,自編自演的新戲大受歡迎,被推舉為副團長。

        也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的年輕人對李維宗背后有怨言:怨他自己演不來新戲,只喜歡老掉牙的舊劇目,還對年輕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終于鬧翻了臉。李維宗的徒弟和親信站在他一邊,一班年輕人卻擁戴張立新,最終導(dǎo)致分道揚鑣……

        “‘劉海哥’,是不是還舍不得‘胡大姐’?”剛成看出他心事重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張立新正色批評他,說別人開玩笑是對我們角色的肯定,自己開玩笑就是往臉上抹黑,要注意劇團形象嘛。剛成不好意思,摳摳腦門忙分辯:說句良心話,我也舍不得她哩,除了她,還沒誰演得來“胡大姐”!聽了的人都有同感。只有一個叫秋月的演員有點不服氣:我倒不信,沒有張屠戶。就吃帶毛豬啦?剛成笑起來,就讓她來演“胡大姐”。秋月急紅了臉說:“我這是給大家打氣,你別來害我!我那口子雞腸鴨肚的。弄得不好會逼我退團的。”這一說,剛成也泄了氣。

        張立新把演員送回家,開車回去,遠遠聽得有人唱“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啰嗬”。歌聲婉轉(zhuǎn)悠揚,正是“胡大姐”的唱腔,聲音似乎從自己屋里傳出來。他莫名其妙,轟轟地把車開進禾場里。唱腔消失了,出來的卻是妻子菱花。

        “回來啦,今天的戲還演得順吧?”菱花把他迎進屋,打開風(fēng)扇,還端了盆水。擰出毛巾替他擦汗。張立新很少見妻子這么體貼。心里卻熱不起來,嘆了口氣說:“別提啦!劇團一分為二。好些劇目都演不來,日子不好過啰?!?/p>

        “照我看,你是離開了‘胡大姐’,這里頭不好過吧?”妻子捅捅他的心窩,吃吃笑起來。張立新心里怦怦亂跳。外面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自己能置之一笑,如果后院起火,這“山茶花劇團”就麻煩了。他急忙分辯說:“菱花。你瘋啦!我張立新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吃閑醋!”

        “我不瘋,你是我的親老公啰嗬——”菱花回答的是花鼓戲的唱腔,踮腳急步繞堂一周,才在他面前停下,笑吟吟地問:“劉海哥。你看看我能當(dāng)你的‘胡大姐’嗎?”張立新目瞪口呆,見她眼波流轉(zhuǎn),透出萬般柔情,還是搖搖頭:“你是我的好妻子,還成不了臺上的‘胡大姐’!”

        “怪不得別人都說你離開那李秀蕓就不砍‘樵’?!绷饣樕系男θ蓥畷r消失。沖他撇撇嘴,“我就不信,她又不是大明星,你們劇團就真的離不得她?下一回演出,我來上陣。也讓人見識見識,我們臺下是夫妻,臺上比她更夫妻!”

        見她這么決斷,張立新才省悟,剛才聽到的那唱腔是菱花唱的,從她這臺步看,真還有幾分功夫了。若是她來同自己登臺,不光風(fēng)言風(fēng)語煙消云散,劇團里還會多一個角?!昂?,你就是‘胡大姐’!”他心頭的烏云頓時消散。一把摟住妻子。

        原來,自從《劉??抽浴烦闪藙F的保留節(jié)目。年輕人都愛當(dāng)面叫他“劉海哥”,菱花覺得臉上有光彩。那一班同齡的姐妹妯娌卻悄悄提醒她:“菱花呀,你可別光顧著高興,還得多個心眼哪。那臺上演夫妻、臺下做夫妻的事也不少!他們倆年齡相當(dāng),男才女貌,又都是活躍分子,若讓她把你的‘劉海哥’搶了去,那時候你想哭都沒個地方啰!”

        菱花嘴里輕描淡寫,說真要是狐貍精都迷上他,說明我才嫁對了人哩!心里卻驚得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從此便留心丈夫晚上到哪個村、誰家去演戲,自己悄悄混在人群里看究竟。記得是端午過后,劇團給附近的一家開業(yè)的商店演出,“胡大姐”從城里男人那里帶回八寶粽子,要張立新捎幾個回去給菱花嘗鮮。演出中,“劉海哥”剛下臺,那“胡大姐”就給他扇扇子,還掏出手絹替他胸前背后抹汗,手都伸到衣里去了。那時呀,菱花比吃了熟透的梅子還酸。想沖上前去鬧一場,又怕別人說自己沒氣量。她本是個心里沉得住氣、臉上藏得住事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卻咬緊嘴唇一聲不吭,悄悄離開人群。到了家里,針對狐貍精對丈夫的體貼舉動,決心打好這場,“愛情保衛(wèi)戰(zhàn)”,先抓牢丈夫的心再和她計較。至于那幾個粽子,被她悄悄地丟到潲盆里喂了豬。從那以后,男人一回家,就擰毛巾給他洗塵,比狐貍精更體貼。她還是個有心計的人,悄悄尋了立新放在家里的劇本,選定“胡大姐”的角色背熟臺詞,關(guān)在房里,跟著DVD舉手投足,暗地里練了兩個月。劇團一分為二,總算天遂人愿,她暗自高興:看你狐貍精還怎么纏我丈夫!

        知道菱花愿演“胡大姐”,劇團里的人都歡喜,星期天找了學(xué)校的教室排練。外行看熱鬧,這菱花體態(tài)苗條,眉似春山,目如秋水,一臉端莊,比那“胡大姐”還漂亮兩分;內(nèi)行看門道,菱花平時莊重慣了。一出臺,就知道她終究比不上“胡大姐”的風(fēng)情萬種,唱作念打的功夫也只不過剛?cè)腴T??伤麄兟犝f“胡大姐”離了張立新就不肯跟別人去“砍樵”,心里都有說不出的暢快,哪還對她潑冷水?秋月對菱花更是滿嘴奉承,說:“大姐。你天生就是‘胡大姐’嘛!你一來,‘劉海哥’的心情也好了,肯定又能編出好劇本。看他們‘百家樂’還有什么實力來競爭!”

        菱花抿嘴一笑,心里更得意。剛成也說。當(dāng)初分班子時,有人拉他跟李維宗走,自己一琢磨,張立新是秀才能編戲,這是李維宗下輩子也學(xué)不來的,何況李維宗時常譏笑自己吹的嗩吶像殺雞叫,就鐵心跟“秀才”啦!

        “算你還看得起我家立新!”菱花咯咯笑起來賞忠臣,拋給他一盒煙。

        一說到編戲。張立新來了精神。他的新戲《誰賭誰輸》三易其稿,就能拿出來排練了。這些年。農(nóng)村富裕了。人人手里都有點閑錢,不知怎的竟刮起了一股賭博風(fēng),鬧得夫妻吵架離婚的、追索賭資動刀砍人的事時有耳聞。王鄉(xiāng)長痛心疾首,套用一副舊對聯(lián)寫道:“牌聲叫聲色于聲,聲聲刺耳;家事公事致富事,事事荒廢”,便建議張立新寫了這個花鼓戲,配合戒賭宣傳。

        “這戲?qū)懙煤?我們不能光給觀眾送去歡樂,必要時還得扎扎針,讓大家選擇健康娛樂?!鼻镌?lián)屜葓竺拔已菀粋€角?!?/p>

        剛成打趣她說:“真奇了,好端端的‘胡大姐’你不肯演,反倒?fàn)幯葙€棍婆娘,就不怕你愛人吃醋逼你退團?”

        秋月紅了臉說:“他那手也有點癢。我正想給他敲敲警鐘哩!”

        “要是這樣。就讓我演賭棍?!眲偝上阎樠肭?,還給團長敬“白沙”煙。

        一片嬉笑中,角色定下來。這時已是四月末,各自插完早稻。洗掉腿上泥巴,排練幾天,宋家沖一戶人家建了座大樓房。打發(fā)人來請,說好第二天上午十點開演。

        這方圓十幾里都聽說“山茶花劇團”里張團長兩口子登臺演夫妻。七分不相信:他婆娘從沒上過臺,演戲不是選美。真能演得了“胡大姐”?一班年輕人笑著專點《劉??抽浴?,就是要看“劉海哥”到底跟哪一個“胡大姐”更出彩。還暗地里約定,不出彩就不準(zhǔn)鼓掌。誰鼓掌就罰酒。張立新估摸觀眾心思,朝菱花使個眼色,兩口子抖擻了精神,待到末尾唱到“走啰嗬。行啰嗬”時,只見“胡大姐”身子一歪?!皠⒑8纭币话驯Ф怂?,當(dāng)著百十雙眼睛,嘴巴貼嘴巴寫了個“呂”字。這可是誰都沒這么演過的,戲迷們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心都跳得快了。老人們覺得有點出格,也還是寬容了,年輕人倒認為這或許是創(chuàng)新呢!

        “夠味!”剛才那個說誰鼓掌就罰酒的年輕人率先鼓起掌來。笑倒了一大片。

        主人家是個治家嚴(yán)格的五十多歲漢子,兩個兒子誰都不敢摸牌。知道“秀才”團長寫了個宣傳戒賭的戲。很對自己脾胃。親自點了這個戲,想讓兒子再受點教育。

        戲到中途,當(dāng)戲里的賭棍跪下來哀求老婆別離婚。一般年長的似乎并不看重“男兒膝下有黃金”,反而說:“讓他久跪點!好好的家業(yè)給敗光了,再給他膝頭下放把碎碗片,他才肯收心哩!”

        張立新聽了暗喜:自己的戲引起了觀眾強烈的共鳴,證明了它打動了人心。當(dāng)剛成下場時,問他膝頭痛不痛。剛成故意咧嘴苦笑:“哎呀秀才,你也太狠了點!……他們真當(dāng)我是賭棍了。再久點,你只怕得用擔(dān)架來抬我了?!?/p>

        吃了飯,主人歡送他們出村。張立新突然大聲叫苦:“壞啦!輪胎被人放氣了!”

        正驚疑。駕駛室里猛地跳出一個精瘦漢子,兩手叉腰,站在路中。怒沖沖地說:“氣是我放的!不賠禮道歉,誰都別想走!”

        “我的指頭不能這么白剁了……我要告他李維宗,不告倒他我就不姓宋!”

        主人家一眼認出這漢子是本家侄兒。名叫宋玉書,當(dāng)即拉下臉喝道:“玉書,你這是干什么?我們宋家祖祖輩輩都是規(guī)矩人。戲班子是我請來的客,你這么胡鬧,想敗我的彩不是?”鄉(xiāng)里規(guī)矩多,但凡家里辦喜事,若有誰惹是生非,都會被認作“敗彩”,招主人忌的,怪不得主人一臉鐵青眼冒火。

        那人趕緊辯白說:“二叔您別誤會!我們宋家被人侮辱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胡說!我們宋家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誰敢侮辱?”主人莫名其妙瞪著他。

        宋玉書唾沫亂飛,一口咬定剛才演的《越賭越輸》是指桑罵槐揭自己的丑。自己姓宋,就是侮辱整個宋家人嘛!原來。他開了一個經(jīng)銷店,每月有千把塊錢的收入,日子過得還不錯:可他后來染上牌癮。而且越賭越輸。有一次,向岳母娘借了2000塊錢去進貨,結(jié)果貨沒進回,反把借來的錢都輸光了。因此有人挖苦。說他的“宋”該改為“送”,干脆叫“送哥”;還有人更刻薄,說是名字起得差:“玉書玉書”,不正是愈賭愈輸么?店子開不成了,婆娘荷花寫好離婚協(xié)議逼他簽字上鄉(xiāng)司法所。他居然還真的到派出所纏著要改名,讓人又取笑一場。這件事,方圓都聞了名,他對此十分忌諱,誰提就惱誰。

        恰在這時,他妻子荷花氣呼呼地趕過來,指著丈夫的鼻子大聲嚷:“你若還知羞,干脆到別人褲襠里躲起來,別再出來丟人現(xiàn)眼!”

        別看宋玉書在別人面前氣勢洶洶,大概是真的跪過婆娘,一見婆娘就發(fā)怵,趕忙后退兩步,嘟囔著說:“橫豎出了丑。附近的人知道也就罷了,就是不準(zhǔn)到外面張揚。他們戲班子滿世界演,以后叫我怎么出去見人?給他們的車打氣也行,得保證不再演那個戲了!”

        張立新這才知道,原來是假賭棍遇上了真賭棍,氣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耐心解釋。說編戲?qū)懶≌f都是虛構(gòu)的,兄弟千萬別對號入座。宋玉書卻不依不饒。說我知道你是空腦殼說你不過,反正那戲不準(zhǔn)演了。他婆娘哭笑不得,又罵:“你當(dāng)你是誰呀?王鄉(xiāng)長都夸這戲演得好。你有什么權(quán)利阻止人家演!你若是真的不再賭了,就找點正經(jīng)事做,別再丟臉現(xiàn)世耍潑皮?!闭f著,轉(zhuǎn)身回家去尋打氣筒。

        “要不……我也來演戲!”宋玉書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幾圈,立刻興奮起來,“張團長,你們夫妻能演夫妻,我這賭棍就能演賭棍,準(zhǔn)保比你們演得好,我還能給你的劇本錦上添花。你若不信,我倆就賭一把!”

        三句話不離賭字,不愧賭徒本色!聽的人都禁不住掩嘴笑。張立新倒認為這人看似荒唐,說不定會真有見地,便讓他即興表演一段自認為最動人的細節(jié),考一考。

        宋玉書眼珠子一轉(zhuǎn),見婆娘拿了打氣筒過來,一把拉住她,撲通一聲跪下去。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真下決心不碰牌了,你若不信,我剁手指頭給你看!”說話間如同電光石火,只見他揮掌猛劈下去,仰面倒地。

        他婆娘吃這一駭,手里的打氣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剛成幾個唯恐這個潑皮模樣的人使詐,手忙腳亂跨過去,卻見他一躍而起,兩手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沖張立新嘻嘻一笑:“你是秀才,加上我這剁手指頭,是不是比原來精彩?”說著伸出左手。食指果然少了一截。

        看著他只有半截的指頭,所有人都驚心動魄,明白了他剛才表演的正是自己。張立新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兄弟。你這確實比我編的強。夠得上現(xiàn)身說法。很感人!”

        “這么說,你是答應(yīng)收我做演員啦?”宋玉書眼里閃出熱切的光芒。張立新正沉吟,剛成苦著臉:“兄弟,我們劇團如今實行競爭上崗,我這個角色是好不容易才爭來的,你不是存心跟我搶飯碗嗎?”宋玉書眼里的光芒倏地熄滅:“我這是逗你玩的。才不稀罕滿世界去揭自己的瘡疤換飯吃呢。只要手氣好,我一把牌就能……”

        “看你還敢!”話沒說完,就被荷花喝斷了,“我看,你那截指頭是白剁了。再摸牌。你只有腦殼剁啦!”宋玉書如今最怕的是婆娘,趕忙涎臉辯白:“你見誰摸牌了?開句玩笑嘛,你看人家‘胡大姐’對‘劉海哥’多體貼!”

        荷花冷冷一笑,說:“只要你走正道,我每天早晨給你倒洗臉?biāo)?,今天就?dāng)著二叔的面,我立個保證!”宋玉書卻不敢吭聲,眼巴巴看著張立新。張立新故意板起臉:“要我收你也不難,得先簽合同:看一次牌罰五十元,摸一次罰一百。犯規(guī)三次,自覺走人。你敢不敢?”

        “這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收下我。犯一次剁一根手指頭。”宋玉書立即寫下保證,雙手交給張立新,并請二叔當(dāng)見證人。他二叔見他有決心,滿面笑容答應(yīng)下來。

        讓一個賭棍演賭棍,這事也太奇了。那些看戲的卻來了精神,專點這出戲,不少婆娘還硬把打牌的男人拉去看榜樣。王鄉(xiāng)長聽了很高興,說這戲有現(xiàn)實教育意義。

        “哼。什么污七八糟的東西!”李維宗知道了直冷笑。“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演戲又不是耍猴子把戲。我看,張立新是缺人手急昏了頭,撈著黃牛當(dāng)馬騎哩!”

        他女兒秀蕓可不這么看。說這正是張立新的高明之處。挑一個頭腦活絡(luò)的演真戲,觀眾就是喜歡嘛,如今他們的演出還要提前預(yù)約呢!

        “有這等事?怪不得請我們的人少了,我還當(dāng)是人們越有錢越小氣了呢?!崩罹S宗可不敢小看了。當(dāng)初,他也識得張立新是個難得的人物,才把他羅至戲班當(dāng)臺柱。哪知一出《劉??抽浴凤L(fēng)生水起,他女婿在城里一家飯店當(dāng)廚師,不明不白要岳父多留神。別讓秀蕓昏了頭腦。他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演戲的誰能不跟別人扮演兩口子?后來。親眼見了女兒把手伸進張立新衣服里抹汗,心里突突亂跳,覺得他們也確實“那個”了點。他演了大半輩子戲,深知一個劇團若是鬧出風(fēng)流韻事。多半只有垮臺的下場,才不顧女兒反對。尋些借口拆了班。后來,女兒不肯再演《劉??抽浴?,還時時幫張立新說話,手下兩個徒弟也身在曹營心在漢。說不準(zhǔn)會投奔張立新。眼見得“山茶花劇團”如日中天,而自己的劇團卻門庭冷落,不由得有點心灰意冷。

        “他有他的筆,我有我的招,就不信真會輸給他!”他從來就是個不肯服輸?shù)娜耍螞r李家祖?zhèn)鲬虬囗懏?dāng)當(dāng)?shù)恼信?,鄉(xiāng)村里那班老輩子誰不認自己這個老班主?思謀幾天。他終于有了主意——

        “明生,你不是一直纏著我教你用鼻孔吹嗩吶嗎?我那時見你運氣的功夫還差火候,怕傷了肺沒敢讓你練。這幾年添了火候,今天就教你吧!”明生本來暗怨師傅留一手,幾次想去投張立新,又怕背上背叛師門的名聲,一直下不了決心。一聽師傅傳絕招,頓時喜出望外鐵了心。

        安撫了明生,李維宗又把多年沒用的表演單人鑼鼓的鑼鼓架拿出來。這是李家班的鎮(zhèn)班之寶,一個架子上安滿了鑼鼓鐃鈸全副打擊樂器,叫人難以想象的是,表演者一個人手足并用使動全副樂器。還要扮演不同角色道白唱曲,實際上就是一個人演一臺戲。李家在這傳統(tǒng)藝術(shù)上還加了絕活:表演者有時還要搖頭晃腦拉二胡或者吹嗩吶。在觀眾眼里,別說只一個人。功夫不精的哪怕七八個人也難做到。新中國成立那年。李維宗的爹就是憑這招絕活技壓群雄,還被請到省里表演,人稱“八臂哪吒”。

        李秀蕓一見爹把這個法寶請出來,也喜上眉梢說:“爹,你到底寶刀未老,打算演什么呢?要不,我叫張立新給你編幾段。”

        “笑話!我們李家班是戲柜子,還用求他?”李維宗昂起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拔揖脱菟粋€小段,就叫……《斷指戒賭》!”李秀蕓一聽?wèi)蛎?,放不下心來:“這怕不好吧,弄不好,別人還會說我們偷戲呢?!崩罹S宗振振有詞取笑女兒說:“哈哈,你這才叫做看戲流眼淚——替別人擔(dān)憂呢!要說偷,一出《劉??抽浴费萘税偈?,還不知是誰偷了誰的呢!”聽他說得有理,李秀蕓也就放了心。同張立新分開后。她也慢慢想通了:張立新跟妻子同臺表演《劉??抽浴罚约哼€省了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免得男人吃醋,看來,分開也有分開的好。

        國慶節(jié)到了,兼任鄉(xiāng)文化站站長的王鄉(xiāng)長,決定那天舉行一場文藝匯演,通知鄉(xiāng)里幾個業(yè)余劇團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還特意請來縣文化局的文局長親臨指導(dǎo),并擔(dān)任評委會主任,“欽定”排行榜。

        匯演那天,各家劇團都精選自己的得意之作,鉚足了精神。宋玉書絞盡腦汁,向醫(yī)生討了塊紗布染上紅藥水,說剁起指頭來才逼真。哪知道,李維宗的單人鑼鼓坐唱一登臺,掌聲比任何一場都響亮,當(dāng)場就有人叫他為“八臂哪吒”。當(dāng)宣布排行榜時,文局長竟還說這是傳統(tǒng)藝術(shù)的一朵奇葩,要把錄像資料寄到上級文化部門去。

        只拿了個亞軍,宋玉書神氣盡泄?;丶彝局?,張立新開著車不住安慰他:“玉書,你已經(jīng)盡力了,還是為劇團增了光嘛!”

        宋玉書腮幫子鼓鼓的臉色發(fā)青。說:“團長,你別再安慰了,我一想起李維宗那洋洋得意的模樣就有氣,什么‘八臂哪吒’,狗屁!”

        “人家有人家的長處,我們不服也得服。你沒聽文局長說他那個單人鑼鼓是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奇葩——你辛苦幾天了,還是好好休息吧?!睆埩⑿掳阉偷郊液笪⑿χ孓o。心里倒喜歡這股不服輸?shù)膭拧?/p>

        “那是文局長看他一把年紀(jì)不容易?!彼斡駮B文局長也怨上了,見張立新要走,忽然大腿一拍笑起來,“團長,我有辦法了!我的指頭不能這么白剁了。你給寫個狀子,我要告他李維宗,不告倒他我就不姓宋!”

        宋玉書板著臉,三步并作兩步跨出司法所……大聲說:

        “團長……明天你就另請高明來頂我的角吧!”

        張立新剛給車子打上火。一聽宋玉書吼著要告狀,頓時大吃一驚,連忙又熄了火跳下來。說:“玉書,你別沖動嘛。人家的節(jié)目演得好,那是人家的真本事,不要不服氣還告狀。我們跟他們分成了兩個團。相互競爭,免不了有點磕磕碰碰,又不是水火不相容,你鬧著要告狀,這不成了潑皮嗎?”相處一年多,宋玉書真的戒了賭,從來不摸牌,他婆娘也很高興。張立新知道宋玉書這個人身上還有幾分潑皮習(xí)氣。不肯輕易讓人。忍不住批評幾句。

        “團長,這不是我潑皮,他偷我們的戲啦!”宋玉書滿臉漲紅,額頭上青筋像蚯蚓在扭動。見張立新一臉迷茫。忙拉一張椅子給團長,眼睛睜得像鈴鐺,“團長,我宋玉書如今也懂法,這個指頭是我的專利權(quán),著作權(quán)當(dāng)然是你團長的。他李維宗是什么‘八臂哪吒’,還有臉到鄉(xiāng)里去演什么《斷指戒賭》!他侵犯了我的專利,還侵犯了你的著作權(quán)。當(dāng)然要告他!”

        張立新這才明白,這個潑皮還敢拿起法律武器鬧著要告狀,倒也不能小看了他。匯演中。當(dāng)報幕員報出“百家樂劇團”的《斷指戒賭》,他就隱隱覺得跟自己的戲太雷同,后來讓單人鑼鼓的精彩表演吸引了,目眩神迷。也無暇思索。再一想,自已編戲還不算外行。對法律條文卻只能算門外漢,立即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勸他說:“玉書,你的話也許有點道理。但不就是一出戲么?反正誰也不能老演戒賭的戲,不愁沒新戲演,別告啦!”

        這宋玉書原是個屬牛的,而且是頭犟牛,只是礙著團長對自己有恩不敢發(fā)作,又想到團長與“胡大姐”關(guān)系不錯。而李維宗偏偏是她的爹,斷不愿為這翻臉去得罪人,只得說:“這個……讓我想想吧?!毙睦飬s另有算計,待把張立新送出門。婆娘荷花到地里做工還沒回,他越想越有氣,推出摩托“突突突突”直奔李維宗家,要向他討個說法。

        且說李維宗到鄉(xiāng)里拿了個冠軍,連文局長都稱贊單人鑼鼓是傳統(tǒng)藝術(shù)的一朵奇葩,雖然他不懂“奇葩”是什么東西,可一想起文局長說話時那滿臉的燦爛,還是能認準(zhǔn)是個了不起的好東西。要不,文局長那么高身份的官怎么會看得起一個鄉(xiāng)下演戲的?他越想越興奮,把鑼鼓架子收好,將冠軍獎狀端端正正地貼到堂屋里,心里暗道:張立新的戲?qū)懙迷俸?,文局長也沒夸他是“奇葩”哩!

        沒想到他正在瞇細了眼賞“奇葩”,宋玉書這個潑皮闖進門,氣呼呼地瞪起牛眼。要拉自己上法庭,立時氣白了臉,渾身發(fā)抖,鼻孔里都噴出火來。他到底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見過風(fēng)浪的,豈能讓一個潑皮占上風(fēng)?他肚里思謀著:這事萬難私了,便立刻順著對方的竿子爬:“年輕人,我也敬你是條漢子,敢剁手指敢私闖民宅。究竟誰侵了誰的權(quán),你我說了都不算,法官說了才能算。我保證奉陪到底!”

        宋玉書原本只想使出潑皮脾氣,叫他灰頭土臉,也沒真想上法庭。見他轉(zhuǎn)身就打電話叫女兒跟他到鄉(xiāng)司法所去,哪肯示弱?立刻踩響摩托,嬉臉一笑:“好呀!老團長,我就恭候光臨了!”

        鄉(xiāng)政府離此不過兩里地,鄉(xiāng)鄰們都驚奇地跟了去看熱鬧。

        鄉(xiāng)司法員姓周,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戴一副細腿眼鏡,讓他們坐下陳述自己的理由,自己耐心聽。不時插句提問。隨手記在本子上。他在鄉(xiāng)里工作也有些年頭了,像這種告侵犯專利和著作權(quán)的事還是頭一回碰到。聽完陳述,周司法員已了然于胸,知道這只不過是兩家劇團爭戲而已。他是個慎重的人,雖然也看過匯演。卻也不輕易表態(tài),還打電話向文局長征詢意見,然后又讓雙方把劇本拿來仔細對照。

        再說,此時張立新正在地里做事,接到電話哭笑不得,只得回家拿劇本:“這宋玉書真是個潑皮。芝麻大一點事也值得告!”菱花可不這么看。一年來,盡管所到之處也有人叫自己“胡大姐”,還是放心不下,于公于私,當(dāng)然毫不猶豫支持宋玉書告,告得勢不兩立更好!便說:“立新,小事不能小看哪。宋玉書看上去像潑皮,還不是為了我們劇團?如今是法制社會,侵犯……著作權(quán)就是違法嘛,你可不能心軟喲!”

        張立新這個秀才可不是浪得虛名,妻子的弦外之音他當(dāng)然聽出了,微微一笑:“這可不是心軟不心軟的事。而是有沒有必要上法庭。小題大做,豈不自討沒趣?”菱花擔(dān)心會讓李維宗占了上風(fēng),忙說:“宋玉書一心為劇團,現(xiàn)在他人已到司法所。你總不能撒手不管吧!”說著她已早先坐進了駕駛室。

        宋玉書正在引頸觀望,一見張立新開車趕到,腋下夾著劇本,頓時精神起來,瞟一眼李家父女,有意把司法員升為法官:“周法官,我們團長拿證據(jù)來了!”

        李秀蕓見菱花也冷著臉來了,心知她對自己有敵意,而爹的單人鑼鼓表演雖然堪稱一絕。但也就是自己幫著編了十幾句唱詞,哪里敢跟張立新寫的那樣的叫著作?真要判起來。爹只怕也是輸多贏少。為了爹和劇團的生計,也顧不得菱花的冷眼,滿臉堆笑迎上去:“菱花姐,鬧成這個樣,我也沒想到。我爹掛了個團長的名,王鄉(xiāng)長才要他來湊熱鬧。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有什么不妥處。請你多擔(dān)待哪!”

        菱花把肩挨到她肩上,說不完的輕言巧笑:“嘻,你我都是‘胡大姐’,十世修來同船渡,這都是緣分哪!自家姐妹有什么妥不妥?真該擔(dān)待的還是你呀!”

        宋玉書也不全是個粗人,知道團長夫人因為吃醋才決心當(dāng)“胡大姐”的。原以為仇人相見,會分外眼紅,沒想到這兩人竟比姐妹還親,不由得暗暗稱奇:到底是演戲的,而且都是狐仙,臺上做戲,臺下也做戲,這當(dāng)面戲也演得太絕了!

        不久,周司法員看過了劇本,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向他們解釋了《著作權(quán)法》,還一個一個字念出相關(guān)條款,然后才表述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們?yōu)榱素S富農(nóng)村文化生活,建設(shè)精神文明做了許多工作,精神可嘉呀!根據(jù)著作權(quán)法,張立新同志創(chuàng)作的劇本擁有著作權(quán),受法律保護。至于李維宗同志的《斷指戒賭》,他本人承認采用了張劇類似的題材。但用另外的形式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尚不能構(gòu)成侵權(quán)。本所建議調(diào)解處理。當(dāng)然,如有不同意見,你們可以再申訴。”

        李維宗搶先對宋玉書說:“你敢說《斷指戒賭》是偷了你的專利?我還沒說你偷我的呢!你上四鄉(xiāng)八村打聽,當(dāng)年我爺爺剁手指頭時,你娘都還在你外婆肚子里沒生出來呢。你如今剁指頭,頂多只能算是學(xué)我爺爺?shù)模瑳]讓你交學(xué)費就是便宜你了!”

        看熱鬧的人聽了。一個個笑彎了腰。幾個上年紀(jì)的白胡子老成持重,說當(dāng)年的班主就因為斷指戒賭才學(xué)演戲,只是年深月久沒多少人知道罷了,犯不上為這爭什么專利,自已揭短也不是什么光彩嘛。言語間帶出譏諷來。

        宋玉書可想不到上輩子也有剁手指的,一時也啞口無言。一見李家鄰居的架勢,分明譏諷的只能是自己,卻面不改色心不跳。索性使出潑皮本色來:“我自己演自己為戒賭,王鄉(xiāng)長都表揚我,也不怕誰取笑。不是我胡攪蠻纏,若是李老前輩演那《斷指戒賭》,我決不登臺獻丑!我還退一步,李團長要演也行,今天,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剁一個指頭下來,省得看戲的說我們臺上作假盡蒙人!”

        聽說了不能構(gòu)成侵權(quán),李維宗腰桿挺直了。他本想告宋玉書私闖民宅,可又想自己沒有受損的證據(jù),周法官肯定又會說“尚不能構(gòu)成侵權(quán)”,畫虎不成反類犬。他老于世故,深知“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不如留個還轉(zhuǎn)余地,當(dāng)即顯出一副大度來:“周法官判得公正,我沒意見。宋家兄弟的過頭話,宰相肚里能撐船,我也不計較了。”

        宋玉書見他不告私闖民宅,本來消了氣,一聽“宰相肚里能撐船”,騰地又冒了火,賭氣說:“周法官。我可就不明白了。照這么判,我不再演戲了,干脆去偷汽車,還要多偷,偷了再改頭換面去賣錢。那時我到了法庭,你可不能定我的盜竊罪哦?!?/p>

        這話引起人們一陣譏笑?!澳强墒切再|(zhì)不同的兩碼事……”周司法員正要反駁和解釋,張立新的手機響了,是文局長打來的。張立新邊聽邊點頭。臉上的表情嚴(yán)肅起來,回答說:“請文局長放心,我一定會顧全大局的?!鞭D(zhuǎn)臉又對司法員說:“我只是個鄉(xiāng)村劇團演員,編了一些戲,還從沒想過著作權(quán)。你肯定了我對劇本的著作權(quán),我很感謝。老團長是我的前輩,只要他愿意演,我愿意無償轉(zhuǎn)讓,這樣做合法吧?”

        周司法員滿面笑容,扶扶眼鏡,認真打量眼前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著作者,握住他的手連連贊許:“立新同志,你的轉(zhuǎn)讓合法,而且合情合理,謝謝你的支持。”

        宋玉書板著臉,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出司法所,上了摩托車,狠勁踩一腳,才把頭轉(zhuǎn)過來大聲說:“團長,反正著作權(quán)是你的,你能轉(zhuǎn)讓,我也充個大方,把剁手指的專利也轉(zhuǎn)讓出來。明天你就另請高明來頂我的角吧!”

        張立新想不到按下葫蘆卻浮起了瓢,趕忙跑出來大聲說:“玉書,有話好好說,千萬別耍小孩子脾氣。你演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我找人頂角?總得說個明白嘛!”

        宋玉書的摩托開得不緊不慢,反正不讓張立新追住,頭也不回地說:“團長,你就別追啦,我只向你保證不打牌,可沒保證跟你一輩子。你定的劇團紀(jì)律里有那么一條:‘入團自愿。退團自由’嘛。我自由啦。不再跟你剁指頭了。拜拜——”

        一聽他說退團,張立新蒙了,愣呆呆地看著他絕塵而去,心里一片迷茫。

        張立新興奮不已,連聲說:“好題材。我回去再構(gòu)思,準(zhǔn)能寫個好戲!”

        宋玉書突然離去,還公然宣稱退出劇團,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當(dāng)然明白他是想不通,又礙于情面。不能向張立新出怨言,才賭氣退團。

        李秀蕓很過意不去,說:“張團長,玉書兄弟是個急性人,都怪我?guī)偷鶎懥它c不像樣的唱詞。才惹他生你的氣,我去追上他賠個禮。你們‘山茶花’培養(yǎng)一個演員不容易!”

        菱花輕輕一笑擋住她:“秀蕓姐,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那賠禮的話可擔(dān)當(dāng)不起。玉書那人嘛。好漢眼里摻不得沙子,不像立新這么綿軟,寧愿自己吃虧。說句不怕見怪的話,你去了只會火上澆油,說不準(zhǔn)他還會說出什么難聽的。叫我怎么過意呢?放心吧,他那種潑皮,也只有立新才治得了?!彼@話說得親切,卻分明是帶刺的菱角。叫你挨了扎還不能叫疼。

        張立新把妻子送回家,就開車趕到宋家沖。他還沒進屋,就聽到宋玉書婆娘荷花的大嗓門:“你撒泡尿自己照照,算是哪棵蔥,敢在團長面前翹起尾巴來啦?哦——我明白了,張團長對你拘管得太緊,你受不了,那手癢的毛病又要犯啦!”

        宋玉書大聲叫起屈來:“荷花,你怎么總是門縫里看人?我若是手再癢,自己把腦殼剁給你。我跟你說吧,張團長那人不是拘管得太緊,而是心太軟了。”

        荷花說:“你這話稀奇!心軟有什么不好?他若是心不軟,怎么能收你這個剁了手指的賭棍,還讓你成了劇團里叫得響的角色?你這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嘛!”

        宋玉書搔頭撓耳,說:“團長是好人,我還要你講!可那是扳倒李維宗多好的機會呀!誰想爛秀才放著帶把的燒餅不拿,反倒當(dāng)著法官的面,把著作權(quán)讓給李維宗的‘百家樂劇團’,分明讓人騎到脖子上撒尿嘛。我能不氣嗎?”

        荷花的口氣緩和了:“這年頭,碰上張團長這么心好的人不容易。你就別奈何不了葫蘆倒尋西瓜出氣,讓團長為難了!你再想想,吃香喝辣的把你當(dāng)客人招待。演一場戲還能拿幾十塊錢,這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難道還要張團長上門來請?”

        張立新在門外聽得有趣,應(yīng)聲說:“荷花嫂說得沒錯。我正是上門來請玉書的?!?/p>

        “哎呀,張團長,幸虧我沒說什么壞話!”荷花又驚又喜,連忙讓座,從門外抓只雞殺了,非得請他吃飯不可。她手里褪毛剖雞,嘴里嘰嘰呱呱,說搭幫張團長讓玉書走了條正路,感激不盡呢,又說自己剛才正批評玉書,放著正當(dāng)?shù)腻X不掙,反要耍小孩子脾氣,真是叫豬油蒙了心。張團長大人大量,千萬別同他潑皮一般見識。

        張立新呵呵大笑:“看荷花嫂說的,我若是生玉書的氣。還會上門來請嗎?”他知道一家子真心實意,若是客氣,反倒顯得生分了,索性坐下來邊吃邊說。

        荷花見他不擺架子不見外,心里十分歡喜,膽子也大了,說:“張團長,論理我只是個外人,有話輪不到我插嘴。可我是直腸子。李班主那人不地道,口口聲聲稱科班,別人都是‘半桶水’、‘毛伢子’,記得玉書進劇團時,他硬是量定他成不了氣候,還說你們劇團是收破爛的荒貨店,我都氣不過。好容易揪住了他們的尾巴,你真不該放虎歸山,遲早會傷自己哪!”

        張立新干了杯中酒。微微一嘆,說老團長的日子比我們難熬咧。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得饒人處且饒人,原本一個團,犯不上窩里斗,叫人笑話。

        宋玉書低頭無言,荷花畢竟是直性子嘴快,又說:“張團長,好人難做,人心難測呀,知道的人說你寬宏大量,不知道的呢,反當(dāng)是怕了他們。說不定日后會有人嚼舌頭,說‘劉海哥’忘不了‘胡大姐’咧,難聽死了,你可得留神哪!”

        “閉嘴!我們團長堂堂正正男子漢,凜凜烈烈大丈夫,你胡言亂語什么?”宋玉書瞪起眼,這句話他想說都不敢說,生怕讓張立新難堪,便揚起巴掌,心里提醒自己:要做戲,就像兩個“胡大姐”那樣,越做戲才越像真的呢。

        自從鬧離婚男人剁了指頭,荷花知道要降住男人就得潑辣。猛見他巴掌揚過頭頂,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正想使?jié)娎?,立刻明白自己剛才說溜了嘴。男人在做戲護團長的臉面,也裝出一副闖了禍害怕男人巴掌的模樣?;琶ν撕髱撞降吐曊f:“玉書。你別發(fā)脾氣,是我不該學(xué)舌。張團長,請你千萬莫見怪?!?/p>

        張立新何等聰明,一眼就看出這兩口子在演戲,為的是要給自己進諫,還要自己別計較他們的無心之過。他索性裝作酒后吐真言,感嘆地說:“我演了十幾年戲。越演越覺得演戲不容易:如果是演夫妻之間的戲,你若沒進入角色沒進戲吧,觀眾就給你喝倒彩;你若進了戲,演得有情有韻,唱得聲情并茂,可能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就來了。就說我吧,一出《劉??抽浴烦隽它c小名,開頭還幾分得意,后來才知道別人總疑心我跟李秀蕓有一腿。李秀蕓那邊。男人疑神疑鬼,老團長看來對女兒也不怎么放心,才借著機會拆了班子;我這邊,菱花也暗地里吃醋,拼著命出來爭演‘胡大姐’。我看,就是你們兩口子,只怕也沒少了猜疑,才在我面前做戲吧?!?/p>

        他這么一說,宋玉書兩口子猝不及防,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荷花紅了臉說:“團長,原來你什么都知道了,真是難為你哪。玉書,你看張團長心胸多大。你也得學(xué)著點,別光知道剁手指。還要多動心思多琢磨,觀眾才會舍得掌聲呢!”

        吐出心中塊壘,張立新心里輕松了,狡黠地打趣荷花:“嫂子,下回我再編個戲,就讓玉書跟別人演恩愛夫妻,在戲里親親熱熱的,你真能不打醋缸子?”

        荷花一愣,立刻拍手笑起來:“他若是有那個本事,我早就燒高香啦!他這個沒了手指的三等殘廢。那時我是舍不得孩子又看他可憐,才沒跟他離。我就不信,除了我這瞎了眼的傻婆娘,誰還能看上他呀!”

        三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張立新?lián)踝【茐?。說酒不能要了。我還有重要的事。那個戒賭的戲。自己又有了新點子,還得改一改。

        “那么好的戲,連文局長都夸好,還要改?”宋玉書一聽,不知這個“爛秀才”又有什么新招,早忘了退團一說,擔(dān)心喪失剁指頭的專利,自己會讓別人頂了角,“我看還是別改了,你改起來難,我演起來也難嘛。”

        張立新知道他擔(dān)心什么,說文局長提了個意見,當(dāng)前地下六合彩猖獗。有人為此傾家蕩產(chǎn),還有人輸紅了眼殺莊家釀成慘劇。修改的戲要讓觀眾明白地下六合彩是害人“彩”,還要端掉黑窩點。那個斷指漢積極配合公安干警破案有功,派出所長親手給他戴大紅花?!斑@么一改,只怕你演不來,我只得安排別人呢。”

        “這不公平!”宋玉書笑嚷著不肯讓?!扒懊娴膽?,你總要我跪婆娘,膝頭都跪脫幾層皮。怎么一有好事就讓別人?我的好團長??偟米屛绎L(fēng)光風(fēng)光嘛!”

        真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荷花取笑丈夫說:“看你急的丑模樣,枉演了這么久的戲,張團長這是逗你嘛?!焙鋈慌呐哪X門:“張團長,你說了這半天戲。我心里也開了點竅。我前些日子回娘家,聽了件新鮮事,包你能寫出好戲來?!?/p>

        張立新如獲至寶。反客為主,給她倒杯茶潤喉:“你快說說看,我這些日子心里空落落的,正愁沒有新題材哩。”

        荷花受寵若驚。忙說:事情是這樣的:一家有三個兒子,老倌子死后不久,媳婦嫌老娘累贅,短缺老人吃穿,兒子奈何不了。老娘傷心不過,只得投靠了女兒。那三個兒媳婦也太狠了,除了爹的遺像,別的什么也不準(zhǔn)娘帶走。沒多少日子。老娘捧著遺像掉淚,不小心把鏡框子摔破,意外發(fā)現(xiàn)里面藏了四張存折,每張一萬元。那三個兒媳婦一聽。一齊去接婆婆回家。老娘受夠了氣不肯回,三個兒媳婦咬定小姑子謀奪遺產(chǎn),鬧著要上法庭告呢。

        張立新興奮不已,連聲說:“好題材!我回去再構(gòu)思。準(zhǔn)能寫個好戲。荷花嫂,等戲演成了,你是頭一功。我請客!”

        “看張團長說的!”荷花興奮得臉上泛紅,“我只不過道聽途說,想請你把這件事寫到戲里去。讓那三個兒媳婦也醒悟醒悟。演得好了,我請劇團的人都來做客?!?/p>

        宋玉書也興致起來,卻擔(dān)心那三個兒媳婦惱羞成怒。給團長惹麻煩可就不妙了。

        張立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這只是素材,還得再創(chuàng)造,寫出來不會這個樣,不會惹事的。荷花忍不住嗔丈夫:“你以為大家都像你?我尋思,她們做出這不孝的事。生怕別人知道了露丑。才沒你這么厚的臉皮呢?!?/p>

        宋玉書知道婆娘心里高興,當(dāng)然不氣惱。還洋洋自得把手伸出來,撫撫那截指頭,居然忘了形,甩出花鼓戲里的唱腔:“叫聲婆娘你莫惱,我這指頭剁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從此走上陽關(guān)道……”

        荷花被他逗笑了,正要刮他的臉皮,猛聽得外面摩托響,把頭伸到窗口一看,頓時驚疑不已。宋玉書忙一看,也立刻伸出舌頭,說:“秀才團長呀,冤家路窄,看來你在劫難逃,連我們都沒安寧日子過啦!”

        李秀蕓……不由得也拉下臉來說:“宋玉書,你別得意過了頭!今天你砸我們的場,我們也會以牙還牙……”

        張立新被荷花說的題材打動了,正托著下巴構(gòu)思,猛聽得宋玉書驚叫吐舌的模樣,說:“玉書,你剛才在我面前做了半天戲,就別再裝神弄鬼了。我也看出來了,你這潑皮腦袋里裝了不少點子。用在正道上就成了好主意,快坐下來給我當(dāng)參謀。我剛想了個題目,叫《遺像里的秘密》,你看好不好?”

        “哎呀,團長,你還有心思寫戲?”宋玉書低聲抱怨,“你看誰來了?”

        張立新聽出他不是做戲,伸頭一看,來的是李秀蕓,怪不得宋玉書大驚小怪。

        “玉書兄弟在家嗎?”李秀蕓叫了一聲,見門開著。徑直要走進來。荷花沒想到她會找到自己家里來,心里疑惑著,趕忙搶先迎出去:“哎呀。哪股風(fēng)把你這個‘胡大姐’吹來了?”荷花不情愿她到屋里見“劉海哥”,讓她坐到廊檐下,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家玉書跟你不在一個劇團。會找他有事?”

        李秀蕓是個聰明女人。出門看天色,進屋觀臉色,一見宋玉書不出來,這女人幾分不歡迎。趕忙賠笑:“大嫂,玉書兄弟是不跟我在一個團??汕靶┤兆影l(fā)生點小誤會,我是特意來賠不是的?!?/p>

        宋玉書聽她說登門賠不是。避而不見就太失禮了,也不愿她見“劉海哥”,朝張立新打個手勢,慢慢走出門:“秀蕓,這就不必啦,那出戲的著作權(quán)是我們團長的,他能寬宏大量,我這個小角色,當(dāng)然得聽他的。話明氣散,你就請回吧?!?/p>

        主人下了逐客令,李秀蕓還是沒走的意思,從包里拿出一包煙,笑吟吟遞給宋玉書。宋玉書不好意思,訕訕地問她有什么事。她這才說起自己的來意。原來,“百家樂劇團”接了外鄉(xiāng)一單生意:一個村訂了戒賭公約。指名要剁了指頭的演員去現(xiàn)身說法。李維宗很為難。雙方才鬧上法庭,自己不好意思來,便打發(fā)女兒替自己登門:“宋大哥,請你幫忙救救場吧?!?/p>

        “哈哈,他們也知道我這個斷指漢的戲!”宋玉書仰面大笑起來。劇團分成兩家以后,驟然人手減少,短不了要從對方“搬兵助陣”,但那都是交情好、有名氣的角色。輪不到他頭上。

        張立新坐不住了。手拿本子走出來。李秀蕓兩眼一亮,頓時擱下請宋玉書助陣的話,站起身來說:“我還當(dāng)張團長真的躲起來,不肯見我了呢。”

        宋玉書兩口子相對望望。又聽她說出到過團長家沒找著,才一路尋到自己屋里來,看來,她為的是找“劉海哥”,請助陣的話只不過是借口,窩了一肚子火。礙著團長的面子又不便戳穿。只得陰著臉讓他們到屋里坐。

        “看樣子,張團長又在寫新戲啦,能不能向我透露一點?”見了張立新手里的本子,李秀蕓立即找到話題,兩眼熱切地看著他,不知不覺把身子傾了過去。

        這神情,分明是個狐貍精,竟還要到自己屋里“砍樵”來啦!荷花恨恨地剜她一眼。宋玉書更耐不住了,大咳一聲,提醒張立新:“團長,我先跟你聲明,這個戲,是我婆娘找到的題材,寫出來。她也算作者,有著作權(quán)哪!”

        “好好好!”張立新當(dāng)然明白這兩口子的用意,風(fēng)趣地呵呵一笑。這一來,荷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端了杯茶走過來說:“張團長你就別取笑啦,我可不敢爭什么著作權(quán),不過,演出權(quán)還是要爭一爭的?!闭f著往李秀蕓肩上輕輕一拍:“‘胡大姐’,你說是不是?——請喝茶!”

        李秀蕓連忙接過道謝。她是個聰明人,當(dāng)然聽得出荷花話里有話,卻佯裝不知,大大方方說:“我真羨慕你們!荷花嫂找了個好題材,有張團長這枝生花妙筆,準(zhǔn)會寫出精彩戲。”

        經(jīng)她這一夸。荷花臉上漾起笑。張立新說:“光有題材還不夠,真正能成為打動觀眾的好戲,還得幾番心血呢。我一下子還沒理出個頭緒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難得秀蕓也來了,你們都給我出出點子如何?”

        “張團長。你別給我戴高帽啦!在你秀才面前,我連小學(xué)生都不配,哪有什么點子喲?!崩钚闶|心里甜滋滋的。過去那些年,她不光同他“砍樵”,張立新剛進團那兩年,寫的詞不配調(diào),唱起來很拗口。而她滿肚子從爹那里學(xué)來的曲調(diào),都拿出來教他對調(diào)寫詞。一來二去,張立新寫戲才人了行。今天,他又要自己出點子,哪能不樂?再一看宋玉書兩口子也似乎不拒絕,便說,“劇情很不錯,可人物還得改,計劃生育幾十年,有三兒一女的家庭還真少呢?!?/p>

        “果然是行家,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張立新笑了,“你這么一說,我腦子里也構(gòu)思出來了,省去兩對兒子媳婦。真要寫成三個兒媳都不孝順,那些做兒媳婦的還能不指著我的鼻子罵么?世界上畢竟還是孝敬公婆的兒媳多嘛!”

        他這么一說,所有的人都贊成。宋玉書兩口子對秀蕓也有了幾分好感,特意拿出蘋果算是感謝。

        “團長,我看秋月演那個兒媳最合適,我嘛,情愿吃點虧,給別人當(dāng)兒子?!彼斡駮鴵荛_了小算盤,演了那么多場,觀眾不會老是喜歡自己到臺上剁手指的。

        “你大概又認定,這是荷花嫂提供的材料,跟我要專利了吧?”他這點小心眼當(dāng)然瞞不過張立新。宋玉書被他一言道破,尷尬地笑了笑。張立新卻突然嘆了一口氣:“玉書。你別光知道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只怕我的戲還沒寫出來。秋月就走啦!”

        宋玉書像大冷天被潑了一盆冰水,心都涼了。連忙問秋月為什么不安心鬧著走。張立新說,倒不是不安心。她的丈夫是個能干人,原先替別人打工,后來學(xué)會了技術(shù)自己辦工廠。秋月得到廠里去管理,頂多兩個月就得走。

        “她搭幫男人能干,脫下戲裝就當(dāng)老板娘,當(dāng)然好。我們劇團就難弄啦!”宋玉書唉聲嘆氣。李秀蕓也說自己劇團里一個小伙子決心復(fù)課再考大學(xué)。還有個女演員懷了毛毛要請假,一年半載別指望登臺。大家同病相憐,剛才讓新劇激起的興致不覺少了一半。這時,李秀蕓才重新提起請宋玉書去幫忙的話。

        “好哇!既然我們兩個劇團都面臨共同的困難。只有和舟共濟。才能共渡難關(guān)。”張立新搓搓手。沒等宋玉書答話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玉書,就辛苦你去幫幫吧?!?/p>

        李秀蕓笑容滿面。才坦誠地說:“當(dāng)初原本好好的一個劇團,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一時沖動分成兩家,經(jīng)過一年多磕碰,爹心里也后悔。怕你們不肯諒解,才讓我來,也算是化干戈為玉帛吧。”

        張立新也誠懇地說:“過去的事,我也不冷靜,就讓它過去了罷。從今天起,我們兩家互通有無,缺了人手打個招呼。不就像一個團嗎?”

        李秀蕓滿意地推著摩托告辭,剛打上火。宋玉書卻一拍腦門大叫起來:“慢!團長是答應(yīng)了,我還沒答應(yīng)呢!”

        他這么一叫,李秀蕓莫名其妙只得下車。荷花卻急了,說秀蕓好意上門來請,就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你這剁手指的算棵什么蔥。反倒給臉不要臉?宋玉書罵一聲“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傻婆娘”。還真掄起巴掌來?;诺美钚闶|同張立新一人一個拉開了。

        “玉書兄弟,千萬別動氣,有話好好說!”李秀蕓忙問他是不是還有別的要求。宋玉書冷哼一聲:“‘胡大姐’,你這上門來。到底是你的意思還是老團長的意思?”

        李秀蕓一聽,明白他跟爹在司法所沖突過,擔(dān)心去了會受冷遇,連忙說正是爹讓自己來請的。保證不讓你受半點委屈。荷花聽了滿心歡喜。連聲勸男人:“你不是愛說‘救場如救火’么,這正是你露臉的好機會嘛!”

        “‘胡大姐’,不是我不識抬舉,真要我救場也行,回去叫你們團長來!”宋玉書一屁股坐下來,架起二郎腿直晃悠。只可惜一時想不出唱腔來。

        他這么拿腔拿勢,誰都沒想到。張立新經(jīng)過十幾年歷練洞達世情,他宋玉書再潑皮也該明白:李維宗很愛面子,決不會親自登門。再看玉書的樣子也不是在做戲,怎么還要拒絕送上門的機會呢?他左勸右說,好話說了半火車。荷花也罵他鬼迷心竅。宋玉書硬是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李秀蕓粉面含怒。只得掉頭而去。

        “‘胡大姐’,我宋玉書就這么個不識抬舉的東西,若有什么冒犯之處,改日再賠罪,恕我不送啦!”宋玉書沖她的背影嬉皮笑臉,還拖長了聲音說“拜拜——”

        李秀蕓畢竟不是道行高深的“胡大姐”,不由得也拉下臉來說:“宋玉書。你別得意過了頭!今天你砸我們的場,我們也會以牙還牙。大不了兩個劇團同歸于盡!”

        “國家正在構(gòu)建和諧社會,我們也要建好和諧劇團嘛!”

        眼看李秀蕓含怒而去,荷花頓時火起。大罵男人是糊不上墻的稀牛糞,還抓過掃帚往他屁股腿上狠狠揍了兩下才解恨。張立新不便多加責(zé)備,心里還是懊喪不已,多好的局面,讓這潑皮給攪亂了!

        “團長,你還有什么要批評的嗎?荷花,剛才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你也該消氣啦!”宋玉書嬉皮笑臉地拿出一壺酒,叫婆娘把雞肉熱熱,要跟團長喝酒慶賀。見荷花掉轉(zhuǎn)臉不理睬,他將酒壺往桌上一搡,盤腿坐下來,頭仰得高高的,這才用上了唱腔:“叫聲團長莫生氣,再勸婆娘也莫惱。待我說出錦囊計,管叫你們開顏笑!”

        “我才不信你哄呢!團長是秀才腦殼,你能有什么錦囊妙計,該不會是剁腦殼吧?”荷花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正要狠狠挖苦,突然看到團長娘子菱花急急忙忙一臉汗闖了來,連忙扔下話。上前拉住手把她往屋里讓。張立新也吃了一驚。笑問有什么十萬火急的軍情,天都快黑了還跑來?

        菱花坦率地說:“不是軍情火急。我還能跑來嗎?那個狐貍精到我們家里尋不到你。摩托一溜就尋到這里來了,我能不來嗎?”宋玉書自然明白,她是擔(dān)心自己的“劉海哥”會讓李秀蕓纏住又去“砍樵”,跑到自己家里打起醋缸子來了,趕忙掩住嘴笑。

        荷花有女人天生的敏感,撲哧一笑,摟住她搖幾搖:“菱花妹,可真服你哪!可惜你來遲了點,那個假‘胡大姐’叫玉書氣跑了!”

        菱花兩眼閃亮。心里比吃了蜜還甜,剛進門時聽到“錦囊妙計”幾個字。忙問宋玉書有什么錦囊妙計。宋玉書十二分得意,瞟了張立新一眼,才不緊不慢說出來。原來。宋玉書見“胡大姐”專程請自己去救場。心里甚是得意。但到后來從她嘴里得知,“百家樂劇團”眼看撐不下,才請自己去救場,頓時心生一計:自古一山不容二虎,救了他們就是養(yǎng)虎為患,干脆不救?!鞍偌覙贰边^不了多久準(zhǔn)垮臺。那時候。殘兵敗將自然會投靠到“山茶花”旗下,既解決自己人手不足的當(dāng)務(wù)之急,還能兵不血刃搞垮“百家樂”,從此“山茶花”輕而易舉一統(tǒng)江湖。只有傻瓜才肯去救場哩!

        “菱花妹子,你看哥這招夠得上錦囊妙計么?”宋玉書拿過酒壺喝了一氣,“不是我吹牛,諸葛亮在世也不過如此,應(yīng)該叫……一箭雙雕!”

        “頂多也只能算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睆埩⑿禄腥淮笪颍y怪這潑皮挨了掃帚,還敢指揮婆娘去熱菜要慶賀。菱花笑得揉肚子。嫌張立新用的是貶義詞,趕忙大聲說:“這么一條好計,連你這秀才也想不出,還不服氣呀?咦,這叫火中取粟,不怕燒傷指頭才能吃到噴香的熟板栗?!?/p>

        張立新微微皺起眉:“‘煮豆燃豆萁’容易。不忍‘豆在釜中泣’呀!”

        菱花臉色微變。說:“我早知道你心太軟,才急急忙忙趕了來。幸虧玉書哥心明眼亮斗志堅,才沒上別人的當(dāng)。說到底,你心里還是……”話到嘴邊忙又剎住了。

        荷花知道菱花沒說出來的話是什么。連忙拉住她說,菜是現(xiàn)成的,吃了晚飯再走。宋玉書會意,親自弄飯菜。菱花不愿拂了兩口子的好意,索性坐下來,勸荷花也去學(xué)演戲,兩口子臺上臺下也有樂趣呢。荷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還是虛應(yīng)著。

        張立新不敢喝酒。想著回去寫《遺像里的秘密》,扒了兩碗飯就跟菱花回家了。

        過了幾天,宋玉書打聽明白,那個村的戲還是“百家樂劇團”演出。李維宗抖擻精神表演了單人鑼鼓,盡管一班老輩子眉開眼笑,可有的人卻說要演剁指頭的戲才夠刺激,村長也幾分不高興。指責(zé)劇團違約。李維宗從沒這樣丟過臉,回去病了好些天。宋玉書心里好不暢快,到地里做工都哼調(diào)子。一天,他丈母娘來了,荷花叫他到集上去買條魚。那賣魚的有心調(diào)侃,要他來上一段,情愿送條紅鯉魚,旁的人也起哄。他真亮開嗓子演起剁指戲來。等他興沖沖提了魚回去。丈母娘等不得魚,已經(jīng)吃飯回去了,很讓荷花埋怨了一頓。知道的人拿這當(dāng)笑料。每當(dāng)來了客人出門買菜,屋里人總要叮囑一句:“你可別學(xué)宋玉書買魚一哄丈母娘!”一時傳為笑談,連他丈母娘都忍不住笑,卻替他分辯,說看著他走正道,比吃了魚還高興。那好事的又加了一條:“只要女婿走正道——丈母娘不吃也高興?!?/p>

        張立新也高興,那是因為新戲?qū)懗闪?。美中不足的是,臨排練時。秋月丈夫的廠子開工了,她只得提前離開劇團。這一來。演兒媳婦的是個沒結(jié)婚的大姑娘,連宋玉書都覺得她沒人戲,免不了向張立新叫苦:“團長,要是秋月沒走就好,我總擔(dān)心,再費力也討好不了觀眾,怎么辦呢?”

        “你也嘗到角色不配的苦頭,盼人救場啦?”張立新趁機打趣他。宋玉書啞口無言,只得耐著性子給大姑娘說戲。偏偏自己又說不出個名堂,只能干著急。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十一月,家家戶戶人空閑,劇團演員便加緊排練。新戲還沒排熟。有人請上門來了。恰巧又是張立新那個老同學(xué)劉有志。原來,泥生老倌八十壽宴那一天。張立新演了場《同富村的笑聲》,有人說只要劉有志像戲里演的那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帶領(lǐng)全村致富,下屆就選他當(dāng)村長。他心里高興,也真把養(yǎng)雞技術(shù)教給鄉(xiāng)鄰,還對那些困難戶進行資助。養(yǎng)雞業(yè)發(fā)展起來很快,許多村民都賺了錢。恰巧碰上換屆選舉,鄉(xiāng)親們也真把他選為村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還想要產(chǎn)供銷一條龍服務(wù)。他那當(dāng)工商局長的姐夫主意高,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客戶,縣里有現(xiàn)成的技術(shù)力量,沒多久就辦起了“同樂土雞公司”,還注冊了商標(biāo)。這是件大事,鄉(xiāng)里縣里都很重視,電視臺還要派記者錄節(jié)目。定在元旦節(jié)舉行開業(yè)慶典。

        劉有志找到張立新說:“老同學(xué),縣領(lǐng)導(dǎo)給了個創(chuàng)意,同樂養(yǎng)土雞,劇團也是鄉(xiāng)村劇團。珠聯(lián)璧合更有特色。我特意先請你,你若做不來,我再找別人。因事關(guān)重大,我也就不客氣,光有個‘山茶花’還代表不了鄉(xiāng)土文化,縣領(lǐng)導(dǎo)指定了單人鑼鼓。如今文化底蘊創(chuàng)品牌,你就替我好好籌劃吧!”

        宋玉書想得很簡單:把“百家樂劇團”一起請來就行了。劉有志一笑拒絕:“公司開張,若是你們還像原來那樣,不吉利吧。如今大陸和臺灣都在謀求統(tǒng)一大業(yè),我們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希望看到和諧劇團給我們公司帶來和諧發(fā)展的好運!”

        “好!你給我兩天時間,一定給你們公司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張立新心里受到強烈震動,當(dāng)場拍板去請老團長共謀劇團和諧發(fā)展,借同樂土雞的東風(fēng)。開創(chuàng)新局面。

        劉有志滿意而去。宋玉書幾分愧疚,菱花也意識到“火中取粟”還是先燙了自己的手,看來,真只有合團一條路了。

        “團長,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爭來斗去的,‘百家樂’日子難過,我們‘山茶花’也好不到哪里去,連觀眾都容不得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合,合起來才能演好戲?!彼斡駮€在為那個大姑娘不能跟自己人戲犯愁。拍著胸膛開了腔。菱花比他心眼細,說自己的臺步唱腔總嫌不到位,正好向秀蕓姐請教呢。

        張立新心中暗喜,卻故意皺起眉嘆氣:“有你們理解支持,就萬事俱備啦!可惜,李秀蕓被我們氣跑了,我真不好意思開口呢!”宋玉書忍不住說:“團長,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她是我氣跑的,當(dāng)然由我去向她賠不是。用不著你這個大團長代我受過!”

        張立新卻說,這是劇團的大事,自己當(dāng)團長不上門,叫人誤會沒誠意可不好。菱花也吃吃笑著,說兩個“胡大姐”早該一起才親熱呢!

        且說上回得知宋玉書不肯救場,李維宗憤憤不已,大罵剁手指的潑皮狗仗人勢,不信沒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拼上老勁搬了單人鑼鼓架登臺,沒想到還是討好不了觀眾。連一向敬重自己的村長都當(dāng)面指責(zé)違約,臉上比挨了巴掌還難受,一氣病了四五天。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認定宋玉書是一個潑皮罷了,只有那秀才方能想得出這么毒的計,要斬盡殺絕。吞并了“百家樂”才甘心。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想到李家班會毀在自己手里,不禁淌下老淚,竟露出“囑咐后事”的悲愴叮囑女兒,說:“就算班子散了,別的人聽?wèi){各奔前程,你寧可舍下這身戲,跟女婿到飯店去打雜,也不要去投‘山茶花’!”

        李秀蕓心里難受,只得安慰爹,說:“您別灰心,張立新并沒有你想的這么壞,他們劇團日子也不好過。會想出辦法來的。”為了讓爹高興,她特意提起單人鑼鼓:“縣文化局長都贊揚是傳統(tǒng)戲曲的奇葩,您一定要振作精神?!?/p>

        “這世界在變,許多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說沒就沒了,再奇葩,也救不了‘百家樂’啦!”李維宗眼里又涌出淚來。他心里還有許多話,又不能對女兒說破,只得長長一嘆,從屋里搬出單人鑼鼓架,撫摩了好一陣。默默地去廚房拿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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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這時,外面一陣轟轟的車子聲直響到禾場里。有人高叫:“老團長,我們看您來啦!”李維宗心里猛地一震,女兒高興地告訴他:“張團長帶人來了,您快出來吧!”

        “我不見他!別說是張立新,縣長來了都不見!”沒想到張立新早進來了,他扭過臉,冷冷地哼一聲:“‘百家樂’就要垮了。我的單人鑼鼓架就要劈了,看到我的下場,你該稱心如意了吧?”

        張立新大吃一驚,趕緊擋在鑼鼓架前,說:“老團長,您別誤會!我們登門。一來是向您賠罪,二來是跟您共商劇團合并的大事?!@是老祖宗傳下的寶貝。您是唯一的傳人,正盼您用它為新劇團增光哪!”。

        “當(dāng)”的一聲。菜刀掉地。李維宗激動得顫抖起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張立新激動地說:“國家正在構(gòu)建和諧社會,我們也要建好和諧劇團嘛!”

        宋玉書給李維宗鞠了一個大躬。正要再給“胡大姐”賠禮,李秀蕓眼疾手快。早將一杯茶遞過來。菱花喜滋滋地摟住她的肩叫姐姐,說:“我今天是特意來向你請教的?!边@情景,瞎子也能看出他們的誠意來。李維宗笑罵自已是老糊涂,拉著張立新的手。感慨地說:“好久沒演你編的新戲了,這把老骨頭又癢啦!”張立新忙告訴他,這是全體演員的真心,文局長也批評過自己。“您是老團長,永遠是我們的老團長?!崩罹S宗連忙擺手說:“長江后浪推前浪。我這把老骨頭只能敲邊鼓了,團長一定得由你來當(dāng)。你是秀才,快給新劇團取個名字吧?!?/p>

        “我們在路上已經(jīng)商量過了,就叫‘百花劇團’,請老團長指正?!?/p>

        “百……花……”,李維宗喃喃念叨,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兩個劇團名字里各選了一個字,而且把自己原來的“百”排在前面。立刻大笑起來,“到底是秀才,有意思,就叫‘百花劇團’好啊!”

        滿屋響起開心的笑聲,把鄰居們都驚動了,他們認出“劉海哥”,他的婆娘也成了“胡大姐”;兩個“胡大姐”理應(yīng)是冤家,如今看上去卻比姐妹還親,不知他們又在演什么戲,驚詫中聽出“百花劇團”四個字。頓時進出驚喜來:

        “好家伙,百花劇團——百花齊放,從此有更精彩的戲看啦!”

        責(zé)任編輯 張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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