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寶明有個習慣是每天起床后,必須上衛(wèi)生間十分鐘,之后出來,洗臉、刷牙、吃飯,然后上班,如此反復,已經(jīng)三年了。
那天陳寶明像以往一樣去衛(wèi)生間,方便完了才發(fā)現(xiàn)手紙用完了。
“哎!”他嚷著:“哎,來卷紙,沒紙了?!?/p>
沒有聲音,他以為妻子段蘇橋沒有聽到,于是繼續(xù)嚷:“哎,來卷紙?!?/p>
還是沒有聲音,他的聲音大了起來:“哎,聾了呀,干什么呢,來卷紙?!?/p>
段蘇橋突然站在衛(wèi)生間門前,對著他說:“一,我不叫哎;二,昨天紙就沒了,我讓你給我拿你裝聽不到。所以,你不必在那里蹲著了,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是跑出來自己拿,二是你可以不擦了,隨便你選擇?!?/p>
陳寶明的火突然就上來了,這大早晨的,純粹是找病!
“你拿不拿啊?!”他的聲音猛然高了八度。
“不拿?!倍翁K橋的聲音很平穩(wěn):“我有不拿的權力?!?/p>
“好!”陳寶明突然把褲子提上,然后說:“我也有休了你的權力。”
段蘇橋愣了愣,冷笑一聲說:“隨便?!鞭D身走了,到門口換上高跟鞋,提著陳寶明給她買的打折的夢特嬌的包,扭著腰身出去了。門“哐”地摔上時,段蘇橋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洗臉,而且眼角還有眼屎,她想推樓下小屋的自行車,卻不自覺舉起手打了車。
站在窗口,陳寶明看到段蘇橋真走了,而且早餐也沒有買,便嚷著:“有本事別回來了?!?/p>
段蘇橋果真沒有回來,十天了,一直住在娘家。段蘇橋的母親打電話來問:“怎么回事?”陳寶明淡淡地說:“沒事,她就是想您了?!?/p>
過了不久,正好是元旦,陳寶明在街上看到段蘇橋正和女友瑞雪逛街,便叫了她一聲,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就轉身走了。
陳寶明愣了愣,把煙掐滅,下決心離婚。
離婚,是在一個月之后進行的,段蘇橋說:“早知道你是這么個東西,喜新厭舊,早煩了吧?告訴你,離了你,我會活得更好?!?/p>
“我也是?!标悓毭骰沃日f。他們在民政局對面的椅子上坐著,離著一米遠,蓋完章后,他們沒有關系了。
其實他們早就感情淡薄,從前熱戀時叫對方“甜心”“寶貝”,如今叫“哎”,甚至叫“哎”都嫌煩……凡事都要吵。
辦完手續(xù)出來,段蘇橋接了一個電話,好像來電話的是男的,陳寶明憤怒地說:“別提前給我戴綠帽子,否則離了婚我也饒不了你!”
段蘇橋嫣然一笑:“對不起,陳寶明同志,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已經(jīng)沒有權力和我這樣說話,拜拜。”
二
離婚后,陳寶明覺得無限自由起來,感覺時間就像洪水,流得到處都是。
他先約了哥們?nèi)ズ染?,一次兩次還可以,多了,哥們說,老婆總是罵,怕煩,還是回家吃吧。
后來又約了一幫人在家里看足球,折騰多亂也沒人絮叨。時間長了,陳寶明居然連自己也煩了,真是亂啊,第二天起來還要自己收拾,人家只管吃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這才知道,段蘇橋是有理由嫌煩的。
更多的時候他非常寂寞,下了班之后,不知往哪里去?;丶乙彩且粋€人,于是索性在樓下的小店吃,吃來吃去,胃就壞了,常常疼。從前胃一疼段蘇橋就會遞過藥來,現(xiàn)在,找老半天也找不到藥;段蘇橋總愛煲湯,一煲三個小時,陳寶明嫌費事,總是說她沒事找事,現(xiàn)在他懷念那碗湯。
于是他給段蘇橋打電話,打過去,人家問:“有事么?我沒有多拿你什么東西吧?”陳寶明索性掛掉電話,覺得自己是個沒意思的人。
寂寞讓他難過,他知道,他必須找一個女人了。
葉倩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
陳寶明去歌廳k歌,出來時看到一個女孩子彎著腰在吐,他多嘴問了一句:“沒事吧?”
女孩抬起頭來:“沒事,不就是讓老板炒了魷魚嗎?還是活得下去的?!?/p>
陳寶明的心當時就軟了,因為女孩也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頭發(fā),和當年的段蘇橋有幾分相似。他把她帶回家,給她換上自己的襯衣,然后煮了一鍋蓮子湯給她喝。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女孩問:“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看了看她說:“因為喜歡?!?/p>
他們很快相戀了,不久,婚姻就提上日程。
葉倩來自江蘇的一個小鎮(zhèn),說話軟軟的,完全和段蘇橋不一樣,有著江南女人的嫵媚。陳寶明拿出所有積蓄為她開了一個時裝店,專賣品牌女裝。葉倩說:“陳寶明,你對我真好,你這么好,你的前妻怎么舍得離開你呢?”
他們結婚后搬了家,葉倩說家里總有段蘇橋的味道,她不喜歡。陳寶明倒有些不舍,搬家時他再次打電話給段蘇橋:“段蘇橋,我要賣掉這房子了,你想想還有什么東西沒拿?!?/p>
這個電話,他是背著葉倩打的。
搬家那天段蘇橋來了,葉倩恰好不在,段蘇橋上了四樓,從防盜門的門縫里抽出一張紙條。
“是什么?”陳寶明過來問。
段蘇橋笑了笑:“你沒必要知道了,本來想著在這里住一輩子的,等老了念給你聽,但現(xiàn)在,沒用了?!?/p>
那一刻,陳寶明忽然覺得很感慨,眼前的女子,容顏有些憔悴,那憔悴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三
陳寶明曾經(jīng)說過杜拉斯《情人》里的一句話:親愛的,我會更愛你憔悴的容顏。那時他們還沒有結婚,他習慣性地說這些甜言蜜語,而如今憔悴的人就在身邊,他卻覺得哽咽,什么都說不出。
“找個人,也嫁了吧?!彼f:“好好過日子,過去,都是我不對?!?/p>
是的,都歸罪于他吧,她的不幸,原來還是這樣讓他心疼。
段蘇橋蹲在樓梯上,忽然哭了起來:“是我,是我把自己逼成這樣的。其實我根本不想住娘家,我想讓你來接我;我在街上遇到你,希望你追過來拉我回家;我不給你拿手紙是因為想和你撒個嬌……”她越說,陳寶明的心越疼,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陳寶明看著陽臺外的春天,一片繁花似錦,可是,她和他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
他搓著手,知道葉倩就要回來了,呶呶嘴說:“你看,她就要回來了……”段蘇橋猛然抬起頭,臉上還有眼淚,這才意識到,這里不是她的家了。她沒有告訴過陳寶明,好多次下了班,她都要來這里看一看。三年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是她的家,她沒有想到,分開半年陳寶明就結了婚,本來,她以為她還是有機會的。
下樓的時候段蘇橋回過頭說了一句:“好好地對待她啊,你知道的,婚姻就是個瓷器,一不小心就摔碎了?!?/p>
陳寶明只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他趴在陽臺上抽了整整一包煙,他知道,這婚,他離得太倉促,結得也太快了。
四
三年后,三十歲的陳寶明重新對婚姻失去了激情。
他和葉倩的爭吵甚至要多于段蘇橋,雞毛蒜皮也要吵,為誰下樓買早餐,為多放了一點醋,為誰來疊被子……生活是這樣讓人煩惱。葉倩比段蘇橋會算計,在錢上卡得很緊,從前,他和段蘇橋總是把錢放在抽屜里,誰花完了誰拿,他拿得多,因為應酬多。
但現(xiàn)在,葉倩把他的錢都收起來,他花多少從她那里拿多少。
陳寶明抗爭了幾次,覺得沒有意義,于是索性自己留個小金庫,單位再多發(fā)獎金,他一概自己收起來。從前,他是喜歡打電話告訴段蘇橋的,這樣做,有顯擺的意思,但現(xiàn)在,他不屑這樣做了。
早晨,他還是習慣起來上衛(wèi)生間,只不過十分鐘變成了十五分鐘,他有些便秘,因為葉倩不愿意為他做湯,而他已經(jīng)慣于喝湯。
如廁結束后他發(fā)現(xiàn),手紙沒有了。
“哎,來卷紙。”他下意識地喊著。
沒有聲音應他,他繼續(xù)喊,聲音更高了:“哎,來卷紙。”
還是沒有聲音,他這次真的大聲了:“葉倩,來卷紙?!?/p>
葉倩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說:“陳寶明,你用不著這么大聲,我不是你的使喚丫頭,我也不叫哎,你更不用指名道姓,你不會叫我‘親愛的’嗎?煩了我是不是……”陳寶明覺得腦袋有點大,一切和幾年前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門邊的人換成了另一個。
這次,他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親愛的,請你遞給我一卷手紙,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提著褲子自己去取。”
葉倩轉身扔了一卷手紙給他。他起來,刷牙洗臉,看著鏡子中那張臉,一張三十歲男人的臉,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牙刷在嘴里哆嗦著,白沫子飛著,和眼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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