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幾根木頭,別亂動!”
小時候,在院子里玩,我總愛在沒事干的時候?qū)W著祖父的樣子,拿一把斧子或者手推刨,在木頭上試來試去。祖父看見我要去碰房南的那幾根木頭,就會制止我。他一改往日慈祥而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的表情,反倒加劇了我對它們的好奇與新鮮感。
我知道,這些木頭是從家鄉(xiāng)以南的山里運來的。那時候,他們所說的山,就是我現(xiàn)在知道的小隴山。小隴山是西秦嶺余脈的一部分,林海莽莽,一望無際。祖父常常說:“在那山里走三天三夜,也找不到邊。木材的那個多呀!”家鄉(xiāng)每座院落里的木材,除了采自山溝的槐樹外,大部分都是從那里輾轉(zhuǎn)運來的??蔀槭裁雌湍菐赘蛔寔y動呢?有一次,祖父終于揭開了謎底:在山里伐木,常常會碰到一種樹,樹皮上粘有一種黏乎乎的東西,有的人碰上那黏黏的東西會相安無事,有的人則會全身疼癢,而且一時半會還好不了。
在祖父的講述中神乎其神的這種樹,就是漆木。置于房南的那幾截木頭,正是。
后來,在《詩經(jīng)·秦風》里讀到“阪有漆,隰有栗”的句子時,才恍然大悟了——《詩經(jīng)》里《秦風》所指,就是今天的甘肅天水一帶——原來,早在遙遠樸素的詩經(jīng)年代,這里就遍布漆木了。而這也是天水產(chǎn)漆的最早記載。后來流寓天水的詩人杜甫寫下的“近聞西枝西,有谷杉漆稠”的句子,則更加證明了天水一帶的產(chǎn)漆之盛。
這座綿延幾百公里的小隴山,是天水的天然屏障,而深藏其間的大量漆林,則給這座古城雕漆業(yè)的發(fā)展、興盛與繁榮,埋下了生動的伏筆。
二
萬物皆有來歷,亦皆有歸宿。
這種連身為木匠的祖父都棄之不用甚至深惡痛絕的漆木,亦有它的去處與歸宿。并且,早在遙遠的戰(zhàn)國,聰明的祖先們就已經(jīng)在它身上學會了物盡其用。
1986年,在天水放馬灘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的墓葬里,就出現(xiàn)了幾件破損的漆器。并且,據(jù)專家考證,非外地引入,系本地產(chǎn)。這就是說,天水的雕漆史,始自戰(zhàn)國就揭開了序幕。所以,往回看,這門手藝和這座城市幾乎是一起成長的?,F(xiàn)在,城成了老城,有不少人動不動會說這是一座有著多少多少年建城史的古城,而他們卻忘記了流淌在這座古城身上的點點血液。比如雕漆手藝,在經(jīng)歷了秦漢、唐宋、明清后雖然算是一路蹣跚走來,但它的模樣,更像是這座城市某一天神不知鬼不覺走丟的一個落魄子民。
有一次,我奉公職之命,去尋訪這位“子民”。尋訪的目的,自然是有人想加深這座古城的歷史與文化含量,而非手藝本身。我要采訪的是一位老人,她年逾八十,從上世紀四十年代起就在一家有名的雕漆廠工作,直到退休。從一個花季少女到兒孫繞膝,她人生中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一直和雕漆打交道。所以,她更像這位“子民”的化身,或者說,她才是這座城市雕漆史的活化石。
那是一個陽光朗朗的下午。她緩慢、吃力、甚至有些遲鈍的講述,像是在燦爛的陽光里用樸素之手替我打開了一間夢幻般的房間,里面盛開著一朵鮮艷奪目的雕漆之花。其實,她更像一位語言大師,把長達一生的內(nèi)容濃縮成并不重復的敘述,簡潔,精短。這位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我在文中提及她姓名的老人的講述,在被我還原成文字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簡直就是這座城市被珍存下來的一部濃縮的雕漆史!
——請允許我冒昧地在這里節(jié)錄幾節(jié):
“最早的漆器,是常用的家俱,像桌子呀椅子呀,所以大多是木胎。油漆的方式也簡單,漆地做好了,就用熟桐油調(diào)成朱色,然后髹,這手法,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罩漆。后來,慢慢地出現(xiàn)了石胎和陶胎?!?/p>
“20世紀初,最流行雕填。大概也就是這個時候,天水雕漆的名氣大了起來。我的父親是雕漆的把式??此龌?,就知道雕填有兩種,一種是填入之彩漆與漆面相同,一種是填漆低于漆面。”
“抗戰(zhàn)時期,國難當頭,因為時局的原因吧,不少藝人改行了。整個天水城,只剩下一兩家小作坊了。直到解放后,才有一些熱心人,成立了一個生產(chǎn)合作社,還派人去外地學習,帶來了一些新技術(shù),學來了玉雕技術(shù),還學會了彩繪、鑲銀、描金等幾十種裝飾技法。雕漆廠的生意又紅火了起來,產(chǎn)品銷到了全國各地,只要人們一提到天水,不說有個麥積山,而說有個雕漆廠。
那時候,要是誰家里有件雕漆茶幾,就是一份榮耀,說明有錢,會招來親戚鄰居的羨慕。再往后,時代一下子變了,人們像負心漢,不喜歡雕漆了,漸漸喜歡上了玻璃呀大理石呀這些材質(zhì)的家俱了。雕漆手藝,也一代不如一代了?!?/p>
……
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有條不紊,既是一部雕漆史,也是一本可供后來者當以紅綢裹之的教課書。記得那天,她講起天水雕漆的輝煌過去,就像是說起自己祖上的光鮮事一樣,興奮,開心,情不自禁。臨到最后,她一個人沉浸于一種深深的失落當中,那略顯焦慮的表情仿佛在告訴我,這門古老的手藝,屬于過去,并且只屬于過去。我更不能忘記的是,她在那個陽光本來很好的下午穿插于講述間的一次次情不自禁的嘆息,像是回憶起了自己無盡傷感的心事一樣。尤其那句“一代不如一代”的斷言,讓我好長一段時間心感不安。
我常常問自己,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呢?
三
正是這次意外的采訪——之所以意外,是因為從采訪演繹成促心的交談,這在我的記者生涯里是很少見到的——激發(fā)了我對這門古老手藝的濃厚興趣,雖然在此之前我對其略知一二,卻又是置若罔聞。于是,我在閱讀和寫作之余,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它。在隨后我長達一年的艱難尋訪中,盡管像是大海撈針,但我還是見到了不少流落民間的雕漆精品。小至手杖、茶盤、煙具、小圓桌、小凳、掛盤,大到花瓶、茶幾、躺椅、沙發(fā)、古式書架、家俱……它們一次次以古樸、原始的手藝之美,闖進我原本瑣碎不堪的世俗生活。那些日子,我仿佛就生活在一間無形的寬敞房子里,里面除了一架架書籍之外,就是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天水雕漆。我每天穿行其間,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像是在一種古舊的氣息里沉醉不醒的人。
在那令人迷醉的時光里,天水雕漆的真相漸次呈現(xiàn)。
天水雕漆之所以能夠躋身于全國著名四大漆器流派之一,首先,與它精良甚至繁復的傳統(tǒng)工藝是分不開的。一件上好的雕漆作品,倘若完成所有的工序,需要經(jīng)過木工、漆工、石刻鑲嵌、描金等100多道工序,花費的時間短則百天,長達一年的光景。畫家朱監(jiān),我的忘年交之一,也曾在雕漆廠工作過。聽他說,一件使用“花嵌”工藝的雕漆產(chǎn)品,用五光十色的石料及象牙、玉石等裝配雕刻成人物、花鳥、走獸后,鑲嵌在圍屏或桌面上,復又交替運用鑲銀、貼金、印錦、胎花、描金、彩繪等方法——這還沒有完,還要反復刷漆,次數(shù)達三四十遍后方可。除此之外,天水雕漆選料嚴,木胎得選紅松木,石胎得取玻石;造型也極為奇特,富有創(chuàng)意。
而天水雕漆之所以擁有一個曾經(jīng)輝煌的過去,依我看,與它注重實用性也不無關(guān)系。
其實,任何民間手藝的發(fā)展,乃至突破,都離不開這一點。只有植根于賴以依存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子民,才會有更大的發(fā)展,才會更大可能更大限度地激活創(chuàng)造的想像力與才華。南通的藍印花布如此,宜興的紫砂壺也如此。而天水雕漆,恰恰因為漆質(zhì)堅硬、耐酸、耐堿、耐高溫等實用性而頗受平民百姓的喜歡。它們雖然低于塵埃,卻又在更低的地方,提供了一種發(fā)展和土壤。于是,一個個手藝人的想像力、才華、乃至情感,落到了實處,一件件雕漆精品也應(yīng)運而生。
而屏風,幾乎是天水雕漆的集大成者。
據(jù)資料講,天水雕漆屏風多以《群仙祝壽圖》、《巡天圖》、《八仙過?!?、《松鶴延年》、《花好月圓》為題?;蛟S,這樣的題材雖然看起來有些落入俗套之嫌,但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新瓶老酒或者舊瓶新酒這樣簡單。天水雕漆的屏風,題材雖然舊了點,但恰恰秉承了中國工藝傳統(tǒng)里的一部分,而且在工藝上更加注重精益求精,以致在輝煌時期,產(chǎn)品遠銷歐美、日本、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qū)?;蛟S,這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是,當它們不遠萬里抵達異域他國的那一刻,也一定震撼了人心。
在我的尋訪經(jīng)歷中,一次,在天水平南一帶的鄉(xiāng)下,見到了一面屏風,就讓我激動得好長一段時間不能釋懷。
那個村子毗鄰山清水秀的隴南一帶,安靜怡人。主人的祖父,曾在解放前的天水城里做過官,后隱居家鄉(xiāng)。屏風就是他老人家留下的,至今還完好地置于一間普通的廂房里。從屏風看,刀法多變,精細入微,填色典雅,生動傳神。如此美侖美奐的雕漆手藝,再加之屏風上的山水畫,幾成絕配。記得那天,我一直出神于屏風上那隱約可見的遠山,清清的流水以及蒼茫的綠色。在山水間,滲透著些許江南的意味,但又與這戶安靜的西北人家渾然天成。尤其是那水面上漂過的點點小舟,使得整座院落緩慢地溫潤起來,像一個人甜美的夢,更像一個隱者靜謐的退守之地。
四
這些年,久居天水,在了解了天水雕漆的歷史之后,常常會生出一份幻覺:好像自己日日夜夜生活在一面巨大的雕漆屏風后面,甚至連躲藏在后面的平庸俗世,也一下子高潔了起來——我迷戀于這虛擬的感覺當中,就像在一場美好的夢中不愿醒來一樣。
但美夢,終究是要破的。
就像一面清雅的屏風被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風吹倒了,嘩啦一聲,上面的花全碎了,看不到繽紛的花瓣,只剩下遍地殘骸,凄清,零碎。抬頭一看,不知道這風聲來自何方。但我想起了2006年的一件往事。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去江南玩,在南通停留時,我固執(zhí)地拉著朋友陪我去買藍印花布。朋友嘻嘻一笑,臉上掛滿了不屑,說:“那有什么好看的?還不是機器里生產(chǎn)的”。后來,我去看了,那一匹匹給了我夢幻般美好感覺的藍印花布,果真是從某工業(yè)園區(qū)轟轟隆隆一刻不停的機器聲里,生產(chǎn)出來的。
我一下子懵住了!
那么,天水雕漆呢?
雕漆雕漆,顧名思義,就是既雕又漆,或者先雕后漆。手藝更是一種慢,雕漆更不例外。所以,作為一門古老的手藝,天水雕漆更是一門慢的藝術(shù)。任何一道工序上出現(xiàn)的失誤,都會讓各種努力功虧一簣,會在結(jié)局上成為敗筆之作。然而,這種需要慢的手藝,不小心碰上了一個追求快的時代,那么,它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呢?至少,就像那位老人講的“一代不如一代”就是結(jié)局的一種可能。因為人心浮躁了,人心靜不下來了。人心開始因為欲望而蠢蠢欲動的時候,大地上所有石屑木屑飛揚的手藝的房間,就會面臨倒坍,真正的手藝也就從此走向衰落,如同一個人的壽終正寢。
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這個偉大時代,天水,這座西北內(nèi)陸城市也迎來了她的工業(yè)時代。一個個工業(yè)園區(qū)拔地而起的時候,自然會有聰明人盯上天水雕漆,想舊瓶裝新酒,實現(xiàn)財富的最大增值。前不久,在我謀職的報紙上,就曾在重要版面刊發(fā)了關(guān)于一家雕漆生產(chǎn)公司隆重成立的消息。配發(fā)的照片上,滿懷期待的市領(lǐng)導與精明的車間工人親切握手,一派喜慶,仿佛迎來了天水雕漆發(fā)展的新時代一樣。身為黨報的小小記者,如果我奉命采訪,亦會如此抒寫。但是,我內(nèi)心會安穩(wěn)下來嗎?我,能做到心中無數(shù)嗎?
一家現(xiàn)代化公司的誕生,或許能發(fā)展一門技術(shù),能獲取不少專利,能在這個下崗的年代養(yǎng)活一批人,讓他們安身立命,但是,絕對不會挽救一門瀕臨滅絕的手藝,并且,會用另一種反作用力加速它的滅絕。手藝是大地上開出的花,它需要陽光的照耀,需要雨水的滋潤,需要手藝人的耐心與緩慢,只有在這個緩慢、天然的過程里,當一個手藝人埋頭工作的時候,一個人的從容、才情,會一點點地顯現(xiàn)和流淌出來。而這些,恰恰是這個娛樂至上、追求加速度的時代所無法供給的。詩人車前子在寫到南通的藍印花布時說:“當代為了求它的產(chǎn)量——這種商業(yè)的縱欲——反而使藍印花布消失了。”那么,天水的雕漆產(chǎn)品呢,我想,一定會重蹈南通藍印花布的覆轍,它們之間的唯一區(qū)別,只是時間的先后而已。因為這已經(jīng)不再是具體一個人的錯誤,而是整個時代使然。如果有一天,當這些手藝的風物發(fā)出感嘆的話,它們只能說:我們應(yīng)該回到古代,回到緩慢的時光里,可惜我們生不逢時,碰上了這樣一個過分追求速度和感官享受的盛世!
每一次,當我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去世不久的祖父時,回想起那位老人緩慢的講述時,回想起那些卑微的手藝人時,總會恍惚覺著那段消失的時光如同魔術(shù)師,能讓人猶似坐在一面巨大的屏風后面,那里清風明月,水落石出,間有琴聲漸起,詩情畫意,好不雅潔。
而現(xiàn)在,在我的身后,是一塊機鳴隆隆的工地,是一棟棟越蓋越高的大廈,也是我們很有可能找不到出口的一個巨大迷宮,更是一曲手藝的悲涼挽歌。
責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