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隊落戶到生產(chǎn)隊那天,大隊革委會張主任就指示我說:“江知青,你出生‘紅五類’家庭,根正苗紅,我代表大隊革委會交給你一個光榮的任務(wù)。”
原來,經(jīng)大隊革委會研究,決定把我安排在三隊最偏僻的李家院子住。在我下鄉(xiāng)前,院子里只有李秀柏和李元彬兩家。李秀柏是貧農(nóng),李元彬是地主。那時“以階級斗爭為綱”,大隊革委會原來指派李秀柏“管制”李元彬,可李秀柏“階級立場”不堅定,因與李元彬是宗親,常常搞“階級調(diào)和”,致使“管制”不力。派其他人又不恰當(dāng),我下鄉(xiāng)后,就成了管制李元彬的最佳人選。張主任還說:“要想在階級斗爭的大風(fēng)大浪中得到鍛煉,就應(yīng)從把李元彬這個地主分子好好管制起來做起?!蔽夷菚r20來歲,思想激進,又經(jīng)受過“文革”的“洗禮”,就愉快地接受了任務(wù),并向張主任表態(tài):“感謝組織的信任,我一定要把階級斗爭這根弦繃得緊緊的,把李元彬這個地主分子管制得服服帖帖的?!?/p>
在李家院子住下后,我就認(rèn)真履行起職責(zé)來。
李元彬是個50來歲的半拉子老頭,背微駝,患有間歇性哮喘病。住下的當(dāng)天,我就把他找來訓(xùn)話。我說:“我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除了要搞好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外,最重要的是參加階級斗爭。對你們這些地主分子要實行專政,只許你們規(guī)規(guī)矩矩,不許你們亂說亂動。”
他站在我面前一面聽,一面唯唯諾諾地點頭。我足足訓(xùn)了半個小時,才命令他滾蛋。他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轉(zhuǎn)過身,喘著粗氣,吃力地走下我門前的臺階,蹣跚地往對面自己的屋子走去??粗强蓱z巴巴的背影,我心里不知怎么的閃過一絲憐憫,可立即又“警告”自己:對敵人的仁慈是對人民的殘忍,只有對敵人恨得透,才能對人民愛得深。以此來激發(fā)自己的“階級斗爭”激情。
當(dāng)晚,我“設(shè)計”了一套對李元彬的“管制”措施:早上令他站在毛主席畫像前低頭向毛主席請罪,念“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的詞句10遍,給我把水缸挑滿水后再出工;下午收工后把村小操場打掃一遍,再向毛主席畫像三鞠躬,反思自己的罪惡;每個月寫一份書面悔過書,交我審查。我的措施得到了張主任的贊許。自此,我嚴(yán)格按照措施對李元彬?qū)嵤肮苤啤保瑥亩诖箨牱秶鷥?nèi)消滅了對敵斗爭的“死角”。
時間長了,我逐漸從社員口中得知一些李元彬的情況。原來,土改前,李元彬一直在縣中學(xué)教書。土改前幾個月,他父親病死了,他辭職回來料理家業(yè),評成分時因他繼承了他父親的田產(chǎn)而評為了“地主”。他為此多次申訴過,說按照解放前3年實際從事的職業(yè),他的成分應(yīng)是“教師”而不是“地主”。但上級沒有受理他的申訴?!拔母铩遍_始后,造反派抓住他多次“申訴”的事實,說他想“翻案”,經(jīng)常開“批斗會”斗爭他。他不服,可又沒有辦法。他的哮喘病就是這么落下的。他有個女兒,為了和他劃清界限,嫁出去后就極少回來。他兩口子的身體都不好,掙的工分很少,連基本口糧都分不回來,欠了生產(chǎn)隊的債,日子過得很苦。李秀柏因為同情他,偶爾悄悄送他點糧食、蔬菜之類的,大隊知道后取消了他管制李元彬的資格。
為了站穩(wěn)階級立場,我決定吸取李秀柏的教訓(xùn),絲毫不同情李元彬,嚴(yán)格按管制措施把他管嚴(yán)、管死,管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威風(fēng)來。在這種心態(tài)下,我的行為變得十分冷酷。有天收工后,李元彬累得躺在床上,可村小操場沒有打掃。我沖進他的屋子,掀開被子,把他拉起來,強迫他把操場掃完。還有一天早上,下著雨,他向毛主席畫像請過罪后,站在我門前說:“江知青,等雨停了再挑水吧?!蔽掖直┑卣f:“不行!”他只得冒雨去給我挑水,結(jié)果淋得像只落湯雞,導(dǎo)致哮喘病發(fā)作大病一場,而我卻認(rèn)為這是自己階級立場堅定的表現(xiàn)。在那個人性扭曲的年代,我的這些行為常常受到張主任的表揚。下鄉(xiāng)半年后,我被評為公社的模范知青,還在區(qū)里召開的模范知青代表大會上介紹對地主分子實行專政的“經(jīng)驗”。
這年9月,縣革委派出工作小組檢查各公社開展“毛澤東思想宣傳工作”的情況。公社要求各大隊突擊辦一期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壁報。張主任把任務(wù)交給了我。我向張主任表態(tài)說:“我將辦出全公社最好的壁報?!蔽抑孕判氖?,是因為在“文革”時,我就是我們學(xué)?!俺霭妗钡摹堕W電》報主編,辦一期壁報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只用了兩天時間,我就把壁報辦完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大隊革委會主任、民兵連長、婦女主任、貧協(xié)主任等七八人,在通往公社的石板路路口敲鑼打鼓地迎接縣革委檢查小組的蒞臨。不多久,縣革委檢查小組的大員們在公社革委會主任的陪同下,神氣十足地來了。張主任滿臉堆笑地把他們迎到了大隊辦公室,向他們匯報了大隊抓毛澤東思想宣傳做的大量工作,然后又把他們引到大隊辦公室門前的宣傳欄前檢查壁報。張主任一手拿著一個小本本,一手握筆,一臉媚笑地對檢查小組王組長說:“請王組長對我們的壁報作指示?!?/p>
檢查小組王組長穿一身舊軍裝,仰頭看著壁報,背著手踱來踱去走了十來分鐘,轉(zhuǎn)過身慢吞吞地對張主任說:“你們的壁報內(nèi)容倒是不錯,只是字跡不一致,像是拼湊成的?!蔽衣勓砸惑@,壁報的策劃、編寫都是我一手包辦,怎么會“字跡不一致”呢?可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壁報右上角那段“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毛主席語錄,的確不是我的手筆。因李元彬每月要交給我一份書面檢查,我一眼就看出那段語錄出自他的手!剎那間,一股熱血沖上我的腦頂,這是地主分子在搗亂!可是我沒敢說出來,因為這對我們大隊不利。
張主任滿臉媚笑地對王組長說:“是不一致,是不一致,我們要改,要改……”我不知道張主任真的發(fā)現(xiàn)字跡不一致,還是在敷衍王組長。王組長還指手畫腳地對壁報作了不少“指示”,可我一句都沒聽進去,一門心思盤算著如何去收拾那個搗亂的地主分子李元彬。
中午,大隊辦了兩桌豐盛的酒菜招待檢查小組的成員。我作為壁報的編撰者,也有幸能陪領(lǐng)導(dǎo)們共進午餐??晌覍ψ郎系募央让谰平z毫沒有興趣,匆匆扒了兩碗干飯后,便找個借口溜了出來。
我一溜煙跑回李家院子,一腳踹開李元彬的木門。李元彬正在桌邊和老婆喝菜稀飯。我沖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罵道:“李元彬,你活得不耐煩了么?”他站起身來,忙不迭聲地說:“江知青,小聲點,小聲點。我曉得你要來找我的,我讓你看樣?xùn)|西,你就明白了。”他老婆飛快地跑進內(nèi)室,拿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紙來。一時間,我弄不清這是什么意思,但“氣沖牛斗”的氣焰頓失,抓著他衣領(lǐng)的手也下意識地松開了。
他接過老婆手中的字紙,展開后對我說:“你看?!蔽铱辞暹@皺巴巴的紙上寫的正是從壁報上撕下來的那段毛主席語錄,可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見我滿臉疑惑,又低聲說:“你仔細(xì)讀一遍。”我仔細(xì)一讀,頓時驚得腦袋“嗡”地一聲。原來,我把那段毛主席語錄寫成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擁護”。天啊!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政治事件”。在那個年代,就憑這一點,完全可以判我3年5年的刑!剎那間,我腦子里一遍空白,待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元彬叫他老婆把那張紙扔進了灶膛,平靜地說:“今天早上,我喘得睡不著覺,天蒙蒙亮就出來走一走,路過壁報時,偶爾發(fā)現(xiàn)了這個。告訴你又來不及了,又怕張揚出去,才這么辦的……”
“李叔,你幫了我大忙?!毕乱庾R中,我竟一改平時“狗地主”的稱謂,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良久,我問他:“李叔,我平常那樣對你,你為什么還要幫我?”他喘了幾口氣,咳了幾聲,微笑著說:“我是受了冤屈的人。我知道你是一時疏忽才把那幾個字寫錯的。如果讓大隊或公社干部發(fā)現(xiàn)了,肯定你也要受冤屈。”聽了他的話,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地主分子居然還這么“心地善良”?然而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呀!我滿臉通紅,無地自容。見我尷尬萬分,李元彬端起稀飯碗,依舊平靜地說:“江知青,公社和縣里的干部還沒有走,你趕快離開我這兒,免得生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他的小屋的。
此后,雖然我依然履行著“管制”李元彬的職責(zé),但力度卻大打折扣了。首先,我以“防止”他下毒為由,取消了他早上為我挑水的“資格”。不久,又找理由免去了他下午收工后打掃村小操場的“苦差”。再后來,竟像李秀柏那樣和他搞起“階級調(diào)和”來,比如在他哮喘發(fā)作時幫他挑水、推磨;把重慶家里面寄來的怪味胡豆給他品嘗;夜深人靜的時候,和他一起在燈下研究書法等等。不知不覺中,我們漸漸成了忘年之交。好在李家院子比較偏僻,李秀柏也從不“裝怪”,這些事從未被“外人”發(fā)現(xiàn)。
就這樣,我一面敷衍大隊張主任,一面與李元彬保持著朋友關(guān)系,直到1971年3月我調(diào)出農(nóng)村。
(壓題圖:《白描山水》,毛斌智)(責(zé)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