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魯迅形象似乎成了一個問題。為此,很多人都試圖重塑一個更為“真實”的魯迅形象。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淡出。長期以來,魯迅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就是清一色的“民族魂”,就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而其“骨頭也是最硬的”。但時至今日,即使不能說魯迅的這一形象已完全失去了“合法性”,但至少可以說已無法適用時代的需要了。二是魯迅形象這一問題本身具有的開放性。也就是說,魯迅形象原本就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必然要求得到擴充、完善,甚至修正。
事實上,重塑魯迅形象的焦慮和努力不僅反映在魯迅研究界,也反映在魯迅子孫那里。
大體來看,周海嬰父子不僅對傳統(tǒng)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不甚滿意,而且對當下市場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也不滿意——這也就是他們說魯迅姓“權(quán)”和“錢”的主要意思。所以,他們覺得有必要也有義務站出來“澄清”一些情況,找到那個本應屬于他們的“獨特位置”,發(fā)出他們應有的聲音,進而還世人一個更為“真實”的魯迅。[1]為此,周海嬰父子于2002年3月在上海成立了“魯迅文化發(fā)展中心”。按照他們的說法,“上海魯迅文化發(fā)展中心”的宗旨是“繼承魯迅文化遺產(chǎn),保護魯迅文物遺存,捍衛(wèi)魯迅崇高形象,弘揚魯迅思想精神,發(fā)展魯迅先進文化,促進社會文明發(fā)展”,“致力于21世紀傳播與普及魯迅的工作,青少年的‘立人’工作,以及國內(nèi)外的文化交流工作”,屬于“非企業(yè)性質(zhì)的文化機構(gòu)”。與此同時,周海嬰父子還經(jīng)常奔波于全國各地,在一些高等院?;蚩蒲性喊l(fā)表關(guān)于魯迅的演講,這也可以看作是他們重塑魯迅形象的一種努力。從情感的角度來說,周海嬰父子的上述焦慮和努力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有的”,但問題是:
什么是魯迅“真”形象?是不是周海嬰父子眼中的魯迅形象就是魯迅“真”形象?
如果說傳統(tǒng)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即那個似乎永遠都“橫眉冷對千夫指”、永遠拿著投槍和匕首、準備隨時刺向敵人的“戰(zhàn)士”形象,不是魯迅的“真實”形象;如果說當下商業(yè)主義邏輯下的魯迅形象,即被過度商業(yè)開發(fā)、利用的魯迅形象,用周海嬰父子的話來說,就是姓“錢”的魯迅形象,也不是魯迅的“真”形象,那么什么樣的形象才是魯迅的“真”形象?是不是周海嬰父子心目中的魯迅形象就是魯迅的“真實”形象?對此,我們認為也要辯證分析。
眾所周知,傳統(tǒng)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的建構(gòu)與塑造,與當時特定的歷史語境及敘事需要分不開。換言之,傳統(tǒng)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更多是充當了一種文化符號,即一種象征著正尋求現(xiàn)代性的民族和人民的一種“反抗絕望”的符號。這意味著,即便不是這一個魯迅人們也還會找出那一個魯迅來充當這個符號,這是由文化心理和追尋現(xiàn)代性這樣一個客觀需要決定了的。就魯迅這個文化符號而言,其“戰(zhàn)士”形象的建構(gòu)和塑造與毛澤東的評價有關(guān)。比如,毛澤東曾說:“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盵2]又說:“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jù)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追蜃邮欠饨ㄉ鐣氖ト?,魯迅則是現(xiàn)代中國的圣人?!盵3]至于商業(yè)主義邏輯下的魯迅形象,即被過度商業(yè)開發(fā)、利用的魯迅形象,其出現(xiàn)的背景和運作過程當然受制于當下的市場經(jīng)濟。
由此可見,上述兩個魯迅形象,即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話語下的魯迅形象和當下商業(yè)主義邏輯下的魯迅形象,都不是魯迅的“真”形象。對此,包括周海嬰父子在內(nèi)的人基本上都認同這一點。但問題是,周海嬰父子心目中的魯迅形象就是魯迅的“真”形象嗎?從情感的角度來看,任何人在講述自己的父輩、祖父輩的時候都存在只情愿說其好話、不愿揭其短的情況,這是可以理解的。比如,在魯迅子孫關(guān)于魯迅形象敘事的過程中,他們就都很少甚至幾乎沒有提到魯迅與朱安、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高長虹等人的糾葛問題。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周海嬰父子關(guān)于魯迅形象的歷史敘事,也主要依靠兩種手段,一是閱讀魯迅的文字。事實上,無論是“解構(gòu)”魯迅還是“建構(gòu)”魯迅,都應該去讀一讀魯迅的文字,最好把《魯迅全集》從頭到尾都認真讀一讀。用錢理群的話來說就是,“讀完了作品怎么評價,那是你的事,但你必須讀完”。[4]二是閱讀一些與魯迅有過交往的人的文字,比如回憶錄之類。比如人們經(jīng)常提到的就有,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唐弢的《瑣憶》、郁達夫的《回憶魯迅》、許壽裳的《回憶魯迅》等。應該說,閱讀這些回憶錄有一個好處,即可以從側(cè)面來認識魯迅。但回憶錄也存在一些問題,以周海嬰的《魯迅與我七十年》為例,其2001年海南出版公司版就存在不少問題。通過文匯出版社2006年版的內(nèi)容簡介也可以證明:“在重新出版前,作者對這本書做了仔細修改和訂正,凡經(jīng)過專家、讀者指正的姓名、血緣等明顯錯誤,都盡力給予勘正,這是為了對讀者負責?!盵5]如果說文匯版的修訂針對的是一些“明顯的錯誤”,那么還有一種情況是無法“修訂”的,那就是敘事者的立場、觀點等。陳漱渝說得好:“由于回憶文字必然受到回憶者記憶的限制,回憶者立場、觀點、情感和接觸范圍的限制,此外還會受所處政治環(huán)境的限制,‘無意失真’和‘有意作偽’的情況相當普遍?!盵6]事實上,美國著名的后現(xiàn)代歷史學家海登·懷特就說過,一切歷史皆敘事。這意味著,包括周海嬰父子在內(nèi)的人關(guān)于魯迅形象的敘事,其本質(zhì)也是一種歷史的敘事,而不是一種絕對的定論。因此,很難相信周海嬰父子心目中的魯迅形象就是魯迅的“真實”形象。
那么,還原魯迅“真”形象是否可能呢?
從本質(zhì)上來說,要還原“真”魯迅形象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魯迅連同其生活的時代都已成為過去式。這就意味著,還原魯迅“真”形象只能是一種主觀愿望。借用文藝理論的術(shù)語來說就是,只能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出現(xiàn)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錢理群的《與魯迅相遇》更多的是指心靈上的相遇。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就無法更進一步地接近歷史上的魯迅。相反,只要遵循了一定的法則就仍然有可能接近歷史上的魯迅,甚至還原一個較為“真實”的魯迅。即剔除某些先入為主的觀念,拋棄現(xiàn)存有關(guān)魯迅形象的“先見”和“前理解”,回到魯迅所生活的歷史、社會這樣一個“現(xiàn)象”和“本真”上,在比較正面和反面材料的基礎上,抱著一種開放的視野去研究、去“解釋”。換言之,如果要還原歷史上“真實”的魯迅,我們既不能把魯迅當作“導師”、“民族魂”來接受,也不能把魯迅看作是一個“憤青”、“偏執(zhí)狂”來看待,而應該首先把他當作一個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一個有愛有恨、有血有肉的人來看待。在此基礎上,還應該把魯迅當作一個普通的作家來看待,而不是先入為主的“神”、“第一等圣人”,或者“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
在這方面,曹聚仁做了一個很好的榜樣。1933年冬,魯迅問曹聚仁是不是在準備材料替他寫傳記,曹聚仁的回答是:“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適當?shù)娜?,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你寫成為一個‘神’,不如寫成為一個‘人’的好。”[7]由此可見,曹聚仁在給魯迅作傳之前就把基調(diào)定好了,即“不仰視”、“不俯視”,而是把魯迅“視作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應該說,這種立場和方法是科學的,也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也唯有如此,曹聚仁的《魯迅評傳》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越發(fā)凸顯它的學術(shù)史意義。另外,林賢治在《人間魯迅》中也說過這樣的話:“平凡的偉大才是真正的偉大。魯迅是‘人之子’,人所具有的他都有?!盵8]事實上,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接近歷史上那個“真實”的魯迅。
商業(yè)化行為是否又會破壞魯迅形象?縱觀近年來周海嬰父子對魯迅形象的焦慮,可以發(fā)現(xiàn)集中在一些個人或組織對魯迅的商業(yè)開發(fā)方面。比如,把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事物、地域注冊成商標,像孔乙己、咸亨酒店、茴香豆、華老栓、閏土等。在周海嬰父子看來,這些做法都會損害魯迅的形象。更為主要的是,這些都屬于魯迅的“遺產(chǎn)”,只有魯迅的子孫才有使用權(quán)。為此,他們還提出了兩個訴求,一是要求這些人或組織立即停止對魯迅形象的“侵權(quán)”行為;二是把這些商標權(quán)歸還給魯迅的家屬。遺憾的是,很多個人或組織依然我行我素,未能聽從周海嬰父子的“勸解”。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周海嬰父子一方面聲討這些商業(yè)開發(fā)行為,甚至要求這些個人或組織立即歸還這些商標權(quán)的同時,他們自己卻也在進行著魯迅形象的商業(yè)開發(fā)。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成功地開發(fā)了一種叫做“魯迅”的酒。按照我們的理解,如果其他行為的商業(yè)開發(fā)會損害魯迅的形象,那他們自己的做法就不會么?
在重塑魯迅形象的過程中,周海嬰父子還有一個觀點,即“普及”魯迅。比如,周海嬰父子曾提議把2006年作為“普及魯迅元年”。[9]事實上,“普及”魯迅的工作一直都在有條不紊進行。一個作家有如此多的文章被選入教科書,我想這在人類教育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難道這樣的“普及”還不夠嗎?另外,“文革”期間很多作家的書都不能出版發(fā)行,但唯有魯迅的書在出版方面并無大礙。就此看來,“普及”魯迅并非一個全新的提法和做法。但問題是,“普及”魯迅的提法和做法是否可???能否成功?
事實上,要讀懂魯迅的文章、要讀懂魯迅本人,特別是要“還原”歷史上“真實”的魯迅,我們就不僅要看看將近四百萬字的《魯迅全集》,而且還應該看看幾個魯迅研究專家的專著,像李歐梵的《鐵屋中的吶喊》、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錢理群的《與魯迅相遇》、林賢治的《人間魯迅》等。與此同時,還應該把魯迅與他發(fā)生過筆戰(zhàn)的人的有關(guān)文章也讀一讀,比如梁實秋、陳西瀅、蘇汶、郭沫若、馮乃超、錢杏村等。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更好地還原當時論爭的“場景”。另外,還應該讀點魯迅所處時代的歷史、社會等方面的書籍。但如此一來,恐怕只有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或者為數(shù)不多的魯迅研究專家才能做到了。這意味著,“普及”魯迅的提法和做法已經(jīng)失去了應有的前提和基礎。因為我們很難相信,僅憑讀了魯迅的十幾篇文章,或者幾本教科書就能讀懂魯迅,就來談什么“普及”魯迅了。
與周海嬰父子“普及”魯迅的提法和做法相反的是,一些魯迅研究專家卻在思考21世紀魯迅是否值得繼續(xù)讀的問題。比如,2002年5月,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尾崎文昭在第一回韓國中語甲文學會國際學術(shù)發(fā)表會上作了題為《21世紀里魯迅是否還值得繼續(xù)讀?》的發(fā)言,他認為21世紀繼續(xù)閱讀魯迅已經(jīng)失去了應有的前提和基礎。具體為:“1.魯迅基本上是存在于‘現(xiàn)代性’當中的。在這個層次上說,在21世紀的日本,甚至在中國(只指大都市而言)和韓國,以社會的規(guī)模來說恐怕再也沒有接受魯迅的條件了。就是說,想讓一般的年輕人感興趣也已經(jīng)做不到了……2.魯迅的思想本身原來不適宜推薦給一般的年輕人,其毒氣過分濃厚。也有可能使不成熟的年輕人引起精神問題,或會鋌而走險,或者使他們傷害別人的危險性增大。對本人不利,對別人也不利,還是不輕易推薦讀魯迅比較安全。3.但是對個別的人會有價值以繼續(xù)閱讀。其一,魯迅的‘偽士’觀念會啟發(fā)我們反思一百年的亞種現(xiàn)代化過程的另一個視角。其二,前面渺茫的21世紀里為了我們保持清晰的思考,魯迅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給予了精神上的支撐?!盵10]
王富仁、錢理群、林賢治等學者認為,魯迅不僅屬于20世紀的中國,也屬于21世紀的中國。比如,林賢治在《魯迅的最后十年》開篇就說:“魯迅死于20世紀而活在21世紀?!盵11]但即使這樣,他們也從來沒有提出要“普及”魯迅,而只是認為應該讓下一代知道魯迅、認識魯迅,甚至讀一讀魯迅就可以了。因為他們很清楚,要真正讀懂魯迅、走進魯迅就十分不容易,更何況是“普及”魯迅。由此可見,“普及”魯迅的提法和做法有失偏頗,事實上也是行不通的。
總之,在重構(gòu)魯迅形象的過程中,應該抱著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和開放的視野去研究,而不是帶著情緒和某些既成的歷史結(jié)論去“解釋”。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還原”歷史上那個“真實”的魯迅。否則的話,魯迅只會離我們越來越遠。
[1]周海嬰 周令飛:《魯迅是誰》,見《魯迅:廈門與世界》,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頁。
[2]《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卷,第698頁。
[3]《毛澤東文集》,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第2卷,第43頁。
[4]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之二》,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3頁。
[5]周海嬰:《魯迅與我七十年》,文匯出版社,2006年,內(nèi)容簡介。
[6]陳漱渝:《不可盡信的回憶錄》,《粵海風》,2008年第3期。
[7]曹聚仁:《魯迅評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引言,第1頁。
[8]林賢治:《人間魯迅》,花城出版社,1998年,引言,第2頁。
[9]周海嬰 周令飛:《魯迅是誰》,見《魯迅:廈門與世界》,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頁。
[10]王曉明:《今天是否需要重讀魯迅》,見《魯迅:廈門與世界》,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5頁。
[11]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