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上午10點半了。
“小花!小花!”我賴在床上,大聲喊我的女朋友。
“小花不在,老花在!”老媽提著一籃菜跨進大門,一邊換拖鞋,一邊嘀咕著,“請問有什么吩咐啊,兒子大人?”
“不敢不敢!”我嬉皮笑臉地穿衣起床,跟老媽耍嘴皮子,“您可真敢說啊,還自封什么‘老花’!”
“我咋不敢?”老媽在鏡子前停下腳步,自我欣賞,“誰不知道你老媽年輕時是這一片兒出了名的土產(chǎn)美人啊?要不你小子咋會長得這么周正(四川方言:好看)?”
“那是!”我開始洗漱,“可你兒子也就剩這一點強項了哈,還全拜你所賜。待會兒給我點賞錢哈……”
“你咋不找你老婆要?”
“老婆?還不是吧。老媽,結(jié)婚證都沒辦呢。再說了,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問自己老婆要錢?那不是吃軟飯嗎?而且也丟您老人家的臉哪!當(dāng)兒子的犧牲自己臉面不要緊,但肯定要維護母親的尊嚴(yán)啊!”
“沒關(guān)系,你吃你的,那也算一種本事!只要不光吃我一人兒就成!”
“呵呵,您老倒挺開放的哈!”
“是嘛!都什么年代了還計較這個?——又要多少?”
“隨便啦!”
我接過老媽從身上掏出的幾張票子,順手塞進褲兜里,抬腳就往門外走:“老媽,拜拜!”
“真是個沒良心的!有了錢就丟下老媽不管了!回不回來吃飯?”
“不啦,就吃軟飯去!”
“小心傷著胃!”老媽在我身后嚷了一句,悻悻地進廚房去了。
我兩手插在褲兜里,衣服搭在肩膀上,鼻梁上架著太陽鏡,吹著口哨,悠閑自在地在大街上溜達(dá)。如果手里再提一鳥籠,那整個就是一八旗子弟的現(xiàn)代活版本。撇嘴干嘛?咱不偷不搶不給社會添亂,雖說無功,卻也無過,雖不成龍,但也沒變成蟲啊。
不知不覺,我晃到了一個公園里,愜意地溜達(dá)著。
前面圍了一堆人,地下擺了一副象棋殘局。我貓似地鉆了進去。
“瞧一瞧,看一看哪啊!‘諸葛棋譜’重現(xiàn)江湖了啊!千年難逢,百年不遇啊!國家體委重點拯救項目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了啊……”
一個長得精瘦、像猴似的年輕人站著大聲吆喝,旁邊蹲著一個戴墨鏡的壯實家伙,表情木訥、沉默不語。他面前放著一本破舊發(fā)黃的線裝書,上面是4個黑色的篆字:諸葛棋譜。
“你真是諸葛亮的第43代后人?”一位老者湊近了問。
“我不是,難道你是?”戴墨鏡的家伙冷冷地反問。
“讓我翻翻看?!庇忠蝗松斐鍪窒肴ツ媚潜酒遄V,卻被那瘦子“啪”地一下拍了回去:“別亂摸!摸壞了你賠得起嗎?都只想摸,摸了又不買!這可是文物,懂不懂?”
“嘿,哥們兒,”另一人在旁邊問道,“咋不賣給老外?絕對要發(fā)財哦!”
“他出1億美金咱都不賣!咱可不當(dāng)賣國賊、漢奸,咱得愛國!”瘦子慷慨激昂,拍著胸脯說,“咱可不是見錢眼開、唯利是圖的小人!知道這叫啥?這就叫素質(zhì)!”
“咱還指望國家能靠它在奧運上拿冠軍呢?!蹦R嘟囔著說。
“那就捐出去呀!大公無私嘛!”旁人附和道。
“誰不想做好事青史留名啊?”瘦子道,“可總得給個成本兒錢吧?對不對?不說別的,單是保存這一兩千年,那也要費工夫費錢財?shù)陌?再說了,要不是我這哥們兒近來家庭遭遇變故自個兒又下了崗,誰舍得賣自個兒的傳家寶啊?”
“列祖列宗們,重重重……重孫不肖,我對不起你們了啊!”墨鏡仰頭嘆息,聲調(diào)嗚咽。
我忽然覺得這聲音好熟悉,定睛一看,立馬奪口喊道:“黑子!原來是他媽你呀!”
墨鏡和瘦子先是一愣,看到是我,立刻收拾起地下的東西,撥開人群躥了出去,同時還轉(zhuǎn)回頭來對人群說:“以后再來,以后再來!機會難得喲各位大爺!”
我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等等黑子!我是朱……”
“知道是你這個豬!天下第一笨豬!”黑子在路邊站下,摘下墨鏡,狠狠地說,“你他媽是專門來攪局的嗦?穿老子的幫!”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道歉,“我咋知道是你呢?我是說,今天自己反應(yīng)咋那么快,一下子就叫出來了!還不是見到哥們兒了,心里高興嘛。抽煙,抽煙?!?/p>
黑子抽了一口煙,面色緩和多了。
“你咋整這么一出啊,哥們兒?”我問。
“唉!別提了!”黑子嘆道,“這不因為下崗了嗎?沒飯吃……”
“下崗?什么時候?”我驚訝不已,“前兩天不還在車間里頭么?再說你的技術(shù)不是很硬么?”
“技術(shù)?技術(shù)頂個屁呀?有技術(shù)的現(xiàn)在多了去!一抓一大把!都眼巴巴盯著那飯碗呢。誰叫咱平時不巴結(jié)人家當(dāng)官的,還說怪話!這不,一個突然襲擊,哥們兒這樣的還不首當(dāng)其沖?”
“唉!”我嘆道,“為啥子咱哥們兒都混得這么慘啊?”
“他誰呀?”那瘦子噴了一口煙,向我努努嘴,問黑子。
“哦——”黑子分別介紹道,“老豬,都是哥們兒。這是猴子?!?/p>
我跟那猴子相視一笑,算是打招呼。
“出師不利,去你媽的!”黑子將手中的東西,包括那本線裝書都狠狠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什么諸葛后人?老子要當(dāng)比爾#8226;蓋茨的祖先!哈哈!”
“就是!當(dāng)什么諸葛后人啊?”我迎合他的話,說,“憑什么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讓別人撈夠了吃肥了,再假惺惺弄一神龕給你,享受那屁作用沒有的虛火,人家自個兒在暗處不定怎么偷著樂呢!知道嗎?那諸葛亮大叔死的時候,家產(chǎn)僅有桑樹800株,薄田15頃……”
“我可沒想過像他那樣憂國憂民,我只想自個兒活得順心點就行了。”
“這我相信,”我揶揄地笑道,“你呀?不禍國殃民就不錯了!”
“禍國殃民?那也要本事,有機會!”猴子接口說,“還不是你想禍就能禍得了的呢?!?/p>
“那是!還得有‘平臺’才行,比如頭上混了個烏紗什么的。”
“官兒當(dāng)小了還不行,要當(dāng)就得當(dāng)大的!”
“這年頭誰最整錢?還不就是那些官兒們!隨便逮一貪官——本來叫‘人民公仆’的——誰不是千兒百把萬的?”
“老子這些工人階級,號稱是主人,累死累活的,可連自個兒仆人的零頭都掙不到,飯碗也保不住。老子真想搶銀行,他媽的!”黑子咒罵著,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隨地吐痰!罰款!”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婆像從地下冒出來似地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刷”的一下,飛快地撕了一張票據(jù)遞給黑子。
“你!5塊錢!”
黑子愣了一下,又嬉皮笑臉地說:“別這樣啊,婆婆,誰說我隨地吐痰了啊?再說誰有痰能不吐啊?不吐地上難道吐天上去啊?”
“別跟我耍這個哈!”老太婆表情嚴(yán)肅,“那邊不就有垃圾桶嗎?咱市里要創(chuàng)衛(wèi),報紙電視天天講,你一個年輕人難道不曉得?”
“創(chuàng)衛(wèi)?什么東東啊,婆婆?是痔瘡還是衛(wèi)生紙?多少錢一斤啊?”
“我告訴你,‘創(chuàng)衛(wèi)’就是創(chuàng)建全國衛(wèi)生城市,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
“哦,可我只知道超級女聲?!?/p>
“別跟我耍貧嘴,你這樣的小子我見多了!快點,5塊!”
“哎呀,婆婆,對咱下崗工人可不可以打個折?優(yōu)惠點嘛!咱今天的早餐就只花了2塊5,連個茶雞蛋都沒舍得要……”
“那是你的事!快!”
“婆婆您姓包吧?這么鐵面無私。要是包大人還在,您……”
“那就給你個狗頭鍘!快!”
我掏出一張10元的票子遞過去:“給?!?/p>
“只要5元的,我這沒零找。”老太婆說,“才開張呢?!?/p>
“那就不用找了!”猴子“噗”的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沖人家兩手一攤,壞笑道:“這不就找平了?哈哈!”
然后,我們3人就都戴上墨鏡,勾肩搭背,并排著揚長而去。邊走邊齊聲高唱:
“我們是害蟲!
我們是害蟲!
勇敢的來福靈,
一定要把它殺死!殺死!殺死!”
路人紛紛側(cè)目,唯恐避之不及。我們不覺間早出了公園,來到熱鬧的大街上。
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我們漸漸放慢腳步,最后靠在路邊的護欄上,用儼然局外人的眼光冷冷打量眼前的一切。良久,黑子咬牙嘆道:“娘的!這么多人都能活,我就不信,我黑子就活不出來!”
我說:“肯定都能活出來的,關(guān)鍵是咋個活法?!?/p>
猴子說:“管他咋個活呢,只要活著就行!別去比,人比人,氣死人!自個兒得想通才行。想通了,就少生冤枉氣?!?/p>
“他媽的!”黑子還在罵,“為什么有的人那么有錢那么牛逼?我也沒見他比咱多點什么本事和素質(zhì)嘛,真讓人生氣!”
正說話間,從飛馳而過的公交車上拋下一只空的易拉罐,“乒乒乓乓”地在馬路上跳躍著,最后滾到馬路中間的綠化帶旁邊,不動了。
附近一名清潔工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頭看了看路口的指示燈,剛好紅燈亮了,來往汽車都減速停下。只見他抓住機會,立即往綠化帶奔去,想撿那只空罐子。
突然,一輛黑色的凌志轎車飛馳而來,清潔工躲避不及,只聽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伴著一聲悶響,那名清潔工被撞出一丈開外,在地上連打了3個滾兒,一動不動地躺在馬路邊上。
這一幕就發(fā)生在一瞬間,看得我們和路人目瞪口呆。猴子剛用火柴給我點燃的香煙,我還沒吸上一口,就從我張開的嘴巴里掉了下去。
不知誰尖叫了一聲:“撞人了!死人了!”
我們跟著路人狂奔過去,見那清潔工的帽子和口罩都飛到一邊,他緊閉著雙眼,兩手捂住腹部,嘴角淌著鮮血,發(fā)出含混不清的痛苦呻吟。黑色凌志在原地巋然不動,連窗戶都沒有搖下來。
人們紛紛說道:“快打120!”“救人要緊!”“打110!”
我們幾個相互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跑到轎車旁邊,高聲喊道:“下車!快下車!”
車?yán)锏娜瞬焕?,我和黑子就將車頂拍得“嘭嘭”直響,吼?“快下車!把人撞了還穩(wěn)起不動嗦?”
副駕駛位置的車窗搖下了,一個戴著太陽鏡,懷里抱著一只小鹿犬的女人沖我們?nèi)碌?“拍什么拍?車拍壞了你賠得起嗎?”
“什么?賠車……”我們氣憤得哽住了,一時無語。
那女人轉(zhuǎn)過頭去對司機平淡地說:“你下去看一下?!?/p>
司機下了車,先走到車頭前,彎腰仔細(xì)查看,還用手撫摩,罵道:“媽的!真是倒霉,撞凹進去了!這么好的車!”
然后才走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清潔工那兒,草草地看了一眼,也不發(fā)一句話,就走回車去,將車門“砰”的一聲拉上,說:“放心,死不了的!”
女的問:“別是故意‘撞瓷’的吧?”
“看起來倒不像……”
“真是,耽誤我給小乖乖去美容!”女的在那病秧子似的小鹿犬嘴上親了一下,沖我們白了一眼。
我們再一次驚呆了。
綠燈亮了,凌志轎車重新發(fā)動,往前面開去。
我們清醒了過來,追著大喊:“不準(zhǔn)走!停車!快停車!”
轎車在躺在地上的受傷者旁邊停了一下,從車窗里丟下一把鈔票,然后往前開去。
我一下子扳住右視鏡,大喊:“下車!不準(zhǔn)走!”
女的坐著不動,滿不在乎地說:“咋的?我已經(jīng)給了錢!他又沒死!”
“什么?你……冷血動物!”我憤怒到極點,高高揚起拳頭。
周圍的群眾也被激怒了,紛紛圍了過來,交通立刻堵塞,四下里是一片憤怒的吶喊:
“不準(zhǔn)走!”
“把她拉下來!拉下來!”
“撞了人還這么橫!她是哪里來的?”
我們和周圍數(shù)百名群眾同仇敵愾,將“凌志”圍成了個鐵桶。
隨后,120來了,110也來了。
警察問:“你們誰去派出所做筆錄?”
“我!”周圍齊刷刷舉起一雙雙手臂,那場景真讓人激動。
那女的取下太陽鏡,瞇起眼睛冷冷地打量我。我這才注意到,她也不過30多歲的樣子,長得很漂亮,兩眉之間有一顆肉痣,增加了幾分冷艷和妖邪之氣。
“走啊,還發(fā)什么愣?”警察不客氣地催促那女的。
“好小子,我記住你了!”她沖我冷冷地說,重又把眼鏡戴上。
“記住我干嗎?”我涎臉一笑,“我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了!再說了,你這么沒人氣兒,白送我都不敢要啊!”
“哈哈哈!”周圍爆發(fā)出一片大笑,有人高聲叫好。
從派出所出來,我們幾個還處在興奮之中。尤其是我,仿佛就是自己親自領(lǐng)導(dǎo)了一次農(nóng)民起義,又得意又激動,瘋子似的邊走邊以手作刀,狠狠往下劈著、叫著:“殺!殺!殺!”
一股豪情在我胸間回蕩,我連想都沒想就沖口而出:“哥們兒,去老媽兔頭撮一頓,我請客!”(待續(xù))
(責(zé)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