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我剛記事的時候，父親還活著，每逢春節(jié)前，都會從集市上買回一小口袋黃燦燦的橘子。然后，他把它們分成三份，一份給我，一份給姐姐，另一份則是給母親的。

我把屬于自己的七八個橘子精心地用舊報紙包好，每次只享用那么一兩瓣，一個橘子往往要一兩天才能吃完。至于姐姐更舍不得吃，總是在患有癡呆癥的母親吃光了屬于她的那份后，姐姐便把自己珍藏的橘子拿出來，剝開后一瓣一瓣地塞到母親嘴里，母親眼里閃著興奮的光：“呀，真甜!”隨著母親津津有味的咀嚼吞咽動作，屋子里很快便有了濃濃的香甜味飄逸開來。父親這時就會坐在旁邊的小竹凳上，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咧著嘴笑。

那年冬天格外冷，父親在采石場做工時不幸被砸成重傷，是被工友們七手八腳抬回家的?；杳灾械乃焖孜凑囱溃褋頃r說想吃一口橘子，姐姐就托人從集市上捎回幾個，但是姐姐剛把橘子剝好，未來得及撕下一瓣放進(jìn)父親嘴里時，他就哽咽著說：“都是爹不好，沒能耐養(yǎng)活你們……”話未說完就在涌出幾顆渾濁老淚后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我們伏在父親身上放聲痛哭，要知道，這個可憐的男人一生中連桶子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啊!

父親下葬那天，空中飄起了漾漾細(xì)雨，似乎上蒼也在為人間的苦難而落淚。從墳場回來，母親望著空空如也的家，突然像抽了瘋般哭鬧起來，喊著要自己的丈夫。姐姐就把橘子瓣塞到她嘴里，說來也怪，母親立刻停止了哭鬧。依舊興奮地咂嘴：“呀，真甜!”看著我在一旁吞咽口水的樣子，姐姐流著淚，但眼神里透出一股堅毅：“小葦，別怕，有姐姐在，將來一定會讓你天天吃上橘子的!一定!”

(二)

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清晨我睜開眼睛，看到廚房里總是煙霧繚繞。姐姐系著圍裙，刷鍋、做飯、拌豬食，紅撲撲的臉上滿是汗珠。而屋子里則是另一番情形，母親依舊在夢里打著呼嚕，口水流出好長，把枕巾濡濕了一片，而我的枕邊整整齊齊放著一堆要穿的衣服。雖然家里沒有了父親這根頂梁柱，但并沒有像鄉(xiāng)鄰們所說的那樣整個天都坍塌下來，因為我從沒有餓過一次肚子，也沒有穿過一件臟衣服，更沒有因為柴米油鹽的事發(fā)過一次愁。

那時最讓我盼望的仍是過年。因為姐姐會用賣雞蛋的錢照舊換回一小口袋黃燦燦的橘子。姐姐舍不得吃，但看著我和母親有滋有味地品嘗著，她的眼里閃著幸福的光。我實在忍不住了，就撕下最大的一瓣塞到姐姐嘴里，她含了半天才慢慢咀嚼起來，那個香甜勁啊，仿佛都滲到骨頭里去了。

那時的家家戶戶還不知道電視是什么東西，能夠渲染節(jié)日氣氛的主要是靠小孩子們走街串巷地提著燈籠游玩。大紅燈籠是買不起的，心靈手巧的姐姐就找出蠟座，把一些相對完整的橘皮用針和線縫起來，做成精致的小橘燈。雖然它發(fā)出的朦朧橘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yuǎn)，但卻成了我在伙伴中引以為榮的節(jié)日奢侈品。

(三)

盡管我知道姐姐成績好，但她只念到初二就輟學(xué)了。老師來找過兩次，姐姐都無奈一笑：“其實，小葦讀書比我更好，我就一心掙錢供養(yǎng)她吧?！辈恢嗌俅?，我都看見姐姐偷偷把那些用過的舊課本拿出來，愛不釋手地翻了又翻，然后就有一顆顆淚珠滴落下來。我沒有能力讓姐姐重返課堂，只能趴在被窩里流著淚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將來讓姐姐過上好日子，讓全家人天天能吃上甜甜的橘子。

我上了初中后，姐姐負(fù)擔(dān)更重了，便托人說好話，向鄰村一位老藝人學(xué)起了編筐簍。剛開始那陣子，姐姐的手總是舊疤添新傷，特別是到了數(shù)九隆冬時節(jié)，一雙手腫得像饅頭似的，手指節(jié)甚至都無法彎曲。姐姐就把它們插到溫?zé)岬乃铮槐橛忠槐?，直到手指能活動后又去擺弄那些硬硬的柳條。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半年后，姐姐編出的筐簍居然能拿到集市上出售了。當(dāng)掙到第一筆錢那天，姐姐破天荒地為我買回一個雙肩背包，使我能夠換下那個又土又小當(dāng)年姐姐用過的舊書包了。看著我歡天喜地的樣子，姐姐更是滿眼閃動著幸福的淚花。那年暑假，是我們家最揚(yáng)眉吐氣的日子。因為在那個閉塞落后的小山村里，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邁進(jìn)重點高中校門的孩子。就連因為癡呆癥越來越嚴(yán)重近似于瘋癲的母親也眉飛色舞地逢人便說：“你看我們家小葦多爭氣啊，居然能考上重點高中?！?/p>

但是照耀在姐姐頭上的燦爛陽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入學(xué)通知單就寄來了，上面一筆不菲的學(xué)雜費讓姐姐臉上重新堆起了愁云。望著姐姐緊鎖的雙眉，我忐忑地說：“姐，要不我改上普通高中吧，那樣會節(jié)省不少錢?！笨山憬銏詻Q地?fù)u了搖頭：“小葦，你一直是姐姐的驕傲，姐姐早盼著你能有出息的這一天，無論有多大困難，姐姐都絕不允許你有半點退縮。”最后，姐姐咬咬牙賣掉了家里的三頭豬和所有雞鴨，又以三間土屋作抵押借了一筆錢才湊齊了我的入學(xué)費用。

(四)

靠著姐姐的一雙手，我們家平常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但逢年過節(jié)還是有魚有肉有桶子吃的。那次，我忽然心血來潮，要跟姐姐學(xué)編筐簍，誰知才試了幾下，一不小心就被尖利的竹條刺破手指，殷紅的血瞬間流了出來，我疼得直落淚。姐姐一邊包扎一邊打趣地安慰我說：“瞧我們家小葦這雙手啊，細(xì)皮嫩肉，哪像是做苦工的料，天生就是一雙富貴的手?！蔽以倏唇憬愕氖?，由于長年累月的勞作，指節(jié)又粗又大，手掌手背金是一道道裂紋，像粗糙的老樹皮一樣。姐姐這時只有二十幾歲啊，正是芳華正茂的時候，因為生活的拖累，看上去倒像一個蒼老的中年婦女。

高三那年寒假，為了沖刺高考，學(xué)校沒有像往常那樣給我們放假，而是繼續(xù)上課，直到臘月二十六才宣布臨時放幾天春節(jié)假。由于過了初五還要投入到緊張的復(fù)習(xí)中，一些學(xué)生沒有回家，而是選擇了留在學(xué)校過年。我那時剛剛有了朦朧初戀，有一個隔壁班級的男孩子很喜歡我，甚至提出要去我家里看一看。我避免和他談家里事，也更不愿意把他領(lǐng)回一貧如洗的家。我就托人給姐姐捎口信，說由于學(xué)習(xí)太緊張這個年就在學(xué)校將就著過了。其實，我的真正想法是利用這難得的幾天悠閑，和那個男孩一起逛逛街，說些所謂纏綿的悄悄話。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臘月二十九那天，姐姐居然頂著鵝毛大雪到學(xué)校來了。在宿舍見到我時，姐姐盡管凍得嘴唇青紫，但還是抑制不住興奮：“聽說你不回家了，我就一直掛心，怕是你身體不舒服生病了，所以才特意趕來。既然你很平安，姐姐也就放心了?！苯憬氵呎f邊把一口袋橘子塞給我：“原諒姐姐，還要攢你將來上大學(xué)的費用，所以沒能買什么禮物，只能帶給你這點東西了?！闭f到這里，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個精心制作的小橘燈：“這個留給你，或許能增加點過年氣氛吧?！蔽夷乜粗憬愕囊慌e一動，胸口處驟然涌上來一股暖流，毅然拉起她的手：“姐，不要說了，我這就和你一起回家看娘，過一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年!”

(五)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轉(zhuǎn)眼間我大學(xué)畢業(yè)走上了工作崗位，而姐姐也終于嫁給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在姐姐出嫁那天，我哭著對那個男人說，“姐姐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含辛茹苦，犧牲了青春年華，也累壞了自己的身子；她是我姐姐，但卻用孱弱的肩膀負(fù)起了應(yīng)屬于爹和娘的重?fù)?dān)，你一定要用心去疼她，用愛去讓姐姐的后半生得到幸福啊!”

如今，過去的一切隨著歲月流逝都成為蒼黃老照片里的內(nèi)容了，唯有酸酸甜甜的橘子，仍能勾起我無限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