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她和梁意會長成兩棵南北相隔的樹。不再有愛情，只有牽掛穿越這繁花，繁花鋪成毯，他們永遠(yuǎn)在彼此的另一端。

一

5年前的夏天，周櫻還是一所小診所里的醫(yī)生，診所不遠(yuǎn)處就是一家大醫(yī)院，所以平常的工作，也就是給生活在附近的人們瞧瞧感冒等小病。

有一天半夜，周櫻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有急診病人，周櫻接電話里所說的地址趕過去后，才知道一家小旅館里有位外地來的住客發(fā)高燒。

周櫻看到他時。他的眼睛都睜不開，那樣英俊的一張臉，有著堅毅的線條，卻像個孩子一樣喃喃地低語著，大致是抱歉之類的話，像是麻煩您了等等。

周櫻把體溫計放到他的腋下后，習(xí)慣性地伸出手去摸他的額頭，很燙，他還在說話，她突然就將手輕輕地按在他的嘴邊，小聲地說，不要說話，很快就好。

一瓶點滴打完后，她換上另一瓶消炎藥水，他的精神好了點，睜開眼，不再說謝，只是對她笑。她也笑。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電腦，她會意，打開，看到桌面上有個叫“安靜的盛宴”的文件夾，將光標(biāo)滑到那里。轉(zhuǎn)過臉看他，他點頭，于是她打開它，看到里面只有一部下載的電影。電腦放在桌上，她坐在床邊，同看那部韓國的親情勵志電影，她感動得哭了。

兩天后，他好了。他背著個大大的旅行包跳到她工作的診所門口時，像冬天一棵高大挺拔的玉蘭樹。他叫梁意，23歲，來自北方，是一名美術(shù)老師，每年暑假，他都會找一個安逸的小城居住。

二

周櫻講述中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讓梁意向往，于是他們?nèi)チ恕?/p>

或許每個人都是如此，對于自己的家鄉(xiāng)，總要離別久遠(yuǎn)后，它的美好才在心里一點點突顯出來。周櫻的家鄉(xiāng)是個迷人的小鎮(zhèn)，到處都有風(fēng)姿綽約的玉蘭樹。

梁意在這里快樂地過了三天，忽然對周櫻說，從來沒有哪個地方讓我如此迷戀。

周櫻笑，然后臉紅，低聲問他什么理由?

他說，因為這個只有縱橫兩條街道的小鎮(zhèn)上，玉蘭樹比人還要多。

周櫻有一點失望，這些天，她先后以醫(yī)生、導(dǎo)游、明友的身份在陪伴著他，他生病的樣子像個孩子，他背著包到處走的樣子陽光帥氣，他傾聽她講話的眼神和表情讓她一次又一次紅了臉，她知道她喜歡他了。她以為他會說，深深迷戀是因為她?？伤麤]有，他只是在數(shù)樹。

于是周櫻賭氣一般說要陪他數(shù)樹，她不信樹比人多。夜晚，他倆真的走上街?jǐn)?shù)，一棵，兩棵，三棵，數(shù)到第十棵的時候，周櫻哭了。

她哭著讓自己的心幸福而倔強地去相信，在這個地方，樹真的比人多，而如果來年春天，美麗的玉蘭花開了，花瓣也一定是比月光要多。

周櫻沒想到，她每數(shù)出一棵樹，梁意都會在心里說：我喜歡你，這種喜歡長成了一棵樹。周櫻在診所里給一位小病人倒水喝時沒有兌好水溫，有點燙，小朋友哭了，她也哭了，許多人都看著她，那個因為生病而不太高興的小朋友也止住聲看著她，他們都不懂，這位醫(yī)生因為什么哭了?

梁意要走了。3天前，她言語委婉，但眼神堅定地留他，他沒有回答。

可昨天她帶著她做的香甜的點心去那個小旅館找他時，門鎖著，她剛要走，服務(wù)員開門提出他房里的兩只暖瓶，邊帶上門邊跟同事說這房里的人是不是退房了。兩天沒人。

梁意的不辭而別讓周櫻再也沒辦法在診所工作，每當(dāng)怕打針的小孩子哭，她也會跟著哭。別人都不懂，診所的人也不懂，委婉地說要是有不順心的事就休息半年再來。

三

周櫻回到小鎮(zhèn)，整天幫著母親的雜貨店打理生意。她習(xí)慣低著頭，連店門外陽光下的玉蘭樹都不敢看。春天，玉蘭開了繁盛的花，大片大片的白花瓣，美得纖塵不染，像凌波的仙子。周櫻每次回家都要穿越這繁花，她嗅到思念與花香一起曲折糾纏。

周櫻記得，那個和梁意數(shù)樹的夜晚，他們在第十棵樹下?lián)肀Я?，突然卻不突兀，她躲在他溫暖的懷抱里，他的心跳那樣強勁，像是在夜空下，一只小小的鼓。

那天晚上，他們在旅館的小房間，彼此交付，他們的眼神是春天開得熱烈的玉蘭，他們的身體是相互浸染的枝蔓，他們熟稔彼此，像熟悉前世的愛人。

有一段時間，周櫻要瘋了。她想，梁意可以不愛她?？梢圆粸樗粝聛?，可是他不能不告訴她他的信息，她只需要知道他的信息。

這隔年的牽掛，穿越了繁花。

在一個熟人的引薦下，周櫻重新找到工作，是一家新修建了辦公樓的公司，公司要采購玉蘭樹植入小院作為景觀，周櫻帶公司的人去小鎮(zhèn)郊外的一家園藝園。

在那里，她聽到一個故事，兩年前，有個年青人找到這里，想買兩株小苗回去種植。玉蘭的苗園在山上，有段路很陡峭。他們帶他入園后，他被園中的景觀吸引住了，說呆會兒再下山，他用隨身帶的畫夾在那里畫畫。直到天黑也沒有下山。

夜晚下大雨，山洪暴發(fā)，他們找到他時，他昏迷在一棵樹的旁邊，連夜送到市醫(yī)院，經(jīng)仔細(xì)檢查，他身上只是皮外傷，無大礙，但是他的眼睛卻因這次意外出了大問題。

他的眼睛沒治好，他們送他去車站回北方時，他一直像發(fā)燒一樣反復(fù)說著胡話，他問他們，山上是不是有玉蘭花開了，他那天傍晚好像看到了，真的看到了。

他們一再說白玉蘭是三至五月開的，他不信，他說他們弄錯了。他還說他要給他喜歡的人種兩棵樹，然后在它開花的時候來到她身邊，再也不離開。

周櫻哭了。是的，那個數(shù)了十棵樹的晚上，梁意摟著她說過，他要親手給她種兩棵玉蘭樹。

四

臨近午夜的街上竟然會有車水馬龍的景象。周櫻的記憶被打斷，心有些痛，仿佛眼前瞬間失去了星光和情意。周櫻的心有些痛，她疾步走回家。

今晚的周櫻，之所以會在辦公室的桌上趴那么久，做了一個好夢，是因為她的耳朵里塞著耳機，而手機里放的MP3是張曉風(fēng)的《在地毯的那一端》。

她聽著睡著了，她入夢了，她見到了梁意，梁意的眼睛閃著光芒，梁意說他要帶她去北方，后來他又說他只好永遠(yuǎn)在地毯的那一端等著她。

回家后她躺在床上，不斷地溫習(xí)那個夢。梁意的眼睛閃著光芒，梁意說，他要帶她去北方?？芍軝阎?，他再也不可能帶她走了。

1年前，周櫻幾經(jīng)周折，憑著他在那家旅館登記的身份證號，去北方找過梁意。她來到他住的小院時，正是傍晚，天色清藍(lán)，有如黎明將至的天空。

她循著小院的圍墻，找著入院的門，找著找著，她聽到院內(nèi)有聲音，有人在朗讀一段文字，很淡雅，很抓人心。她沒有再往前走，只是仰著頭背靠在那紅磚圍墻上，聽著那個聲音，在心里跟著他一起默默地念著，直到聽完它，念完它，然后離開那里，連夜登機回來。

周櫻從沒像那天那樣覺得她和梁意天各一方，因為，當(dāng)梁意讀完后，她還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說，梁老師，吃飯了，我做了你最愛的……

周櫻來小院前已向社區(qū)的工作人員打聽到，那個溫和的聲音就是陪在梁意身邊照顧他三年，半年前剛成為他妻子的保姆。

進入夢鄉(xiāng)前，周櫻想，明年或是后年的春天，當(dāng)玉蘭花重新開放的時候，她一定不會再拒絕溫暖的春風(fēng)，她也會有另外的一份陪伴。那時，她和梁意會長成兩棵南北相隔的樹，不再有愛情，只有牽掛穿越這繁花，繁花鋪成毯，他們永遠(yuǎn)在彼此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