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認為,四季分明,冷熱有度的成都平原,在地理氣候上,是一個十分奇妙的地方。它顯然不是北方,秦淮之南的處所,是一種公認的分界。當(dāng)然,我所說的,不僅僅是地理書上的注釋,主要還是它的內(nèi)在氣質(zhì)。比如此時,秦淮之北已是冬寒料峭,這里卻仍是四野蔥郁,草木豐茂,找不到任何蕭瑟荒涼的景象。
草木蔥綠自然是常識,但是,那只是一種表征。更為重要的是,南方的冬,是暖的,骨子里的暖。暖暖的陽光,暖暖的輕風(fēng),暖暖的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顛覆,對冬的顛覆。如果你帶著一本辭典,或帶著一些概念,去這里尋找冬,比如大雪紛飛、山寒水瘦,比如寒氣逼人、冰天雪地。你只能失望。因為,這里少雪,雪便成了節(jié)令中的一種奢侈。沒有雪,還能算冬嗎?你甚會對四季的更替,產(chǎn)生懷疑,懷疑節(jié)令中是否還有冬。
最奇妙的是雪,成都平原的雪,天生就像得了某種魔道,有點兒神秘莫測,捉摸不定。
雪的到來,總是神出鬼沒,不清來路。成都平原少雪,往往很多年,都看不見雪的影子。有時,雪即便偶爾光顧,也是來去匆匆,忽隱忽現(xiàn)。更重要的是,弄不清它究竟來自天,還是地。所謂地,我說的是那些紛飛的蝴蝶,小白小白的,它們追逐在春天花地里。那雪來去得也無規(guī)律。不是踏著節(jié)令的腳步來,往往是來無蹤,去無影,下雪的大小長短,均無定數(shù)。
童年印象中,關(guān)于雪的記憶,一直有個斷痕。前面是空白,占據(jù)著我好幾歲的年輪。在這段空白里,只有春暖夏熱,只有收割耕耘,冬是殘缺的,因為沒有雪。雪是突然闖入的,在我大約五歲的時候,一切都是突然,沒有程序,沒有預(yù)告,不是循序漸進,也不是悠然淡入。記得那天清早,我正躲在溫暖的被窩里,恍兮惚兮做著夢,突然被母親的喊聲叫醒。明娃,快起來看雪哩,好大的雪啊!當(dāng)時,還沒有雪的概念,不知道什么是雪,只隱隱約約感到,那雪一定是個新奇的東西。
這是我在童年看見的第一場雪,應(yīng)著母親的叫喊聲,起床,出門,揉著惺忪的眼。我一下驚呆了,房頂屋面,院壩樹梢,村前村后,都是白茫茫一片。太陽在云層里掙扎,欲要探出頭來。天空一片厚重的白,在陽光的映射下,有些刺眼。雪仍在下,稀稀疏疏,似棉花飛絮。片片雪花,不斷地疊加于厚厚的積雪上。鄰家的幾個玩伴,正在院壩里堆雪人。雪人堆成了,樹葉是衣,茅草是發(fā),一截樹枝,橫腰插上去,玩伴們樂得手舞足蹈,呵呀,雀雀,雀雀。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枝禿枝上的畫眉,向它舉起了彈弓。收起彈弓,畫眉一頭栽下。跑走過去,看見掙扎的畫眉,和雪地上的點滴殷紅,我后悔了。已經(jīng)過去多年了,可是,那雪中的畫眉,留給我的,仍是一個追悔的痛。
冬至在即,仍不見雪。迄今為止,童年那場雪,仍是我在成都平原看見的最大、最地道的雪。現(xiàn)在想來,即便在北寒帶,遙遠的俄羅斯,在雪的故鄉(xiāng),所謂的雪,也不過就是那個樣子吧。
此時此刻,我在成都平原的一間小屋內(nèi)張望窗外的天,想飛出去,成全一種有關(guān)雪的奢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