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笨拙的筆,書不盡母親深重的愛。
——題記
轉(zhuǎn)眼間,母親離開我們已有八年了。
八年里,每每看到或聽到“母親”這個世界上最平凡而又最偉大的字眼兒,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碎片就會被自動搜索、整理、復(fù)原,母親生前點點滴滴的畫面是那么清晰可見,一切竟恍如昨日。我憚于提及母親。提及母親,我內(nèi)心深處就會掠過絲絲陣痛,對母親的遺憾和愧疚就會讓我久久不能釋懷。這世上,有多少為兒女付出一生的母親,就有多少對母親抱憾終生的兒女吧。
二000年六月十一日上午。北京清華園靜齋。哥打來電話,語氣沉重:“弟,學(xué)習(xí)緊嗎?”我問:“哥,你怎么回家了,是不是媽到最后了……”哥說:“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回來看看吧。”撂下電話,收拾好東西,我急切地往北京火車站趕。出租車上,我把車玻璃搖下來,任憑外面悶熱的風(fēng)吹著我的臉頰,淚水禁不住潸潸而下。
一個半月前,我陷入了一場兩難的抉擇。這次赴清華大學(xué)培訓(xùn)兩個月的學(xué)習(xí)機會,我深知對我意味著什么。而當(dāng)時,母親已病入膏肓,糖尿病引發(fā)尿毒癥,心臟疼痛得讓母親無法躺下,只能整日整夜坐著,嘔吐和腹瀉嚴(yán)重得讓她吃不進丁點東西。妻子也已懷孕九個月了,我唯一的哥哥又遠在安徽。我怎能撇下母親而走啊。母親知道后,語氣喃喃:“清華是最高學(xué)府,機會難得,去吧,留在家里也替不了我遭罪,媽等著你回來?!弊罱K,家人商議還是決定讓我走,母親由舅舅、姨們幫助父親照料,妻子則搬回娘家照顧。
永遠難忘臨行前的那一幕。四月二十八日上午,母親顫巍巍地倚靠著房門,深深地望著我,默默無語。我故作輕松地說了聲:“走了啊,媽!”轉(zhuǎn)過身來淚水奪眶而出,走出家門的腳步無比沉重。現(xiàn)在回想起母親當(dāng)時注視我的眼神,我這一走在她內(nèi)心里無異于生離死別!
清華園靜齋公用電話亭,成了我每晚的必去之處。兩通電話,一通詢問母親的病情,一通詢問妻子的臨產(chǎn)狀況(五月十七日,女兒出生,母女平安)。父親每次都說母親病情穩(wěn)定,要我安心學(xué)習(xí)。有時候我也讓母親接聽電話,母親房間距離電話不過五米,聽見她聲音對我卻是那樣的漫長。母親也總是說還能撐下去,要我不要掛念。那段時間里,天知道母親和我在跟時間進行著一場多么殘酷的賽跑!
當(dāng)天下午,北京西站,買上兩只烤鴨,算是對母親所盡的最后一點孝心,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車?;疖囬_動的時候,北京忽然下起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場雨。雨水打濕了偌大的北京城,也打濕了我的心。我的心緒伴著火車“咔嗒、咔嗒”的聲響,早已飛到了病危的母親身旁。車廂燈熄了,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撥通了家人放在醫(yī)院病床上母親身邊的電話。我問母親:“媽,今晚吃飯了嗎?”母親微弱的聲音吃力地傳過來:“吃不下呃。”我說:“媽,你等著我,明天下午就到家了,兒給你買了烤鴨……”漆黑的車廂,漆黑的夜空,四周黑幕包圍。我感受到母親即將逝去的悲戚和無助,淚水又一次流下來。母親將要走完的短短五十二個春秋歷歷在目。
母親二十一歲畢業(yè)于通化農(nóng)校,和父親是同學(xué)。他們的戀愛從中專開始。六八屆畢業(yè),正趕上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沒有分配,母親懷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跟隨父親去了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一窩就是十五年。直到一九八三年落實政策,母親才轉(zhuǎn)為正式國家干部,結(jié)束了農(nóng)婦的身份。貧窮的農(nóng)村生活磨煉出母親勤勞、節(jié)儉、堅韌、樂觀的品格。我無法想象,一個生活在縣城里的知識女性,母親扎根農(nóng)村,固守貧瘠,怎么還會有那樣高昂的生活熱情。
兒時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從來都是動態(tài)的畫面,是整日不停忙碌的身影:喂養(yǎng)雞鴨鵝狗、侍弄菜園、洗衣做飯、收拾家務(wù),就算天黑了還要就著月光清掃院子。母親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她是忙碌而快樂的。簡陋的家什擦拭得一塵不染,菜園子侍弄得生機勃勃,院子里的地瓜花開得爭奇斗艷……母親的汗水換來鄰里的嘖嘖贊許,她也好像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母親喜歡唱歌,我第一次聽《英雄兒女》、《洪湖水浪打浪》、《讓我們蕩起雙槳》這些歌曲,就是母親一邊勞作,一邊唱出的。
我小時家家日子過得都很艱難,每次去縣城姥姥家,下了拉木頭的小火車,母親要背我繞道走上六里路,從不坐接站汽車。不坐接站汽車可以省下壹角錢,繞路走是因為母親不想讓同學(xué)或熟人看到她的寒酸。盡管艱辛,母親總能節(jié)省下來一點錢,為我們訂上一兩本刊物。這也是那個年代,我們家和鄰居家的一個不同之處吧。一九七九年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坐在小板凳上,聽母親念《兒童文學(xué)》上《白脖兒》的情景,至今依然記憶猶新。我第一次閱讀經(jīng)歷是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囫圇吞棗地讀《延河》上的小說《安琪兒》。令我驚奇的是那些漢字排成一排排,怎么就成了催人淚下的故事。
一九八三年落實政策,母親有了正式的工作,我們舉家搬到了附近一個鎮(zhèn)上。那時我和哥已經(jīng)上了中學(xué),家里的生活狀況就和國家的社會大背景一樣,走向了明媚的春天。母親也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被社會認(rèn)同的快樂。母親依舊忙碌,既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務(wù),在瑣碎的忙碌中體味著短暫的快樂。
我一直覺得,母親是為我們這個家而操勞憂慮成疾的。母親變得憂心忡忡,是在一九八九年我高考落榜的時候。那時只長我一歲的哥哥也已經(jīng)待業(yè)一年了。兩個大小伙子在家待著,父親又不諳生活之道,給母親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也就是這個時候,母親迅速消瘦,查出身患糖尿病。這病切不可著急上火,需要保持平靜的心態(tài)安心靜養(yǎng)。在我和哥工作無著的三四年里,母親又怎能安心得下來呢。母親為我和哥的工作四處奔波,求爺告奶,勞心傷神,全然置自己的身體于不顧,想來真是愧疚之極。
母親對自己苛刻得近乎于吝嗇。糖尿病需要終身服藥,母親只在血糖升高身感不適時才吃,血糖稍稍穩(wěn)定了,就像健康人似的忙里忙外,忘記了吃藥。說是忘了吃藥,母親內(nèi)心里是舍不得吃。母親說:“一個月吃藥下來,就是一個人的工資啊?!币痪啪潘哪晡页霾罱o母親捎回一個療程(一個月)十盒降糖新藥,母親竟吃了三個月。我托人給母親買回一雙“必清神”糖尿病治療鞋,母親知道三百八十元的價格時,竟舍不得穿。
母親對家人卻慷慨傾囊,不求回報。一九九六年八月我結(jié)婚的時候,糖尿病并發(fā)癥致使母親身體極度消瘦,視力模糊不清,心臟和腎臟也開始病變。盡管這樣,我上班后交給母親的工資她也還是分文未動,全都積攢下來給我結(jié)婚用?;楹笪覀冞^得不寬裕,一九九七年我和妻子回家過年,臨走時留下二百元錢放在茶盤下面。在汽車站等車時,遠遠地看見母親在瑟瑟寒風(fēng)中走過來。母親把錢塞給我們,見我們不接,她就把錢扔到地上,也扔下一句“家里有錢用,你們留著用吧”,轉(zhuǎn)身就走。這時,我看見母親因為走得急,竟穿著雙單鞋。
一九九七年八月,我們租住的房子到期。母親不遠百里趕過來,怕當(dāng)面不接受,臨走時母親將一千二百元錢塞到床底下,并留下字條:“兒:房租費放在床底下,我走了。我會好好養(yǎng)病,勿掛。母親,草?!边@張字條我至今保留著,這是母親給我留下的唯一的筆跡。母親原本寫字很好,字體娟秀流暢。當(dāng)時母親手掌肌肉已經(jīng)嚴(yán)重萎縮,十指彎曲麻痛,字跡上母親的筆尖是顫抖的,看得出握筆的艱難。現(xiàn)在,我把這張字條拿出來,見字如面,無語凝噎。
一九九九年秋,母親病重,在我居住的小城入院,檢查結(jié)論是糖尿病引發(fā)尿毒癥。去省城醫(yī)院,得出一致結(jié)論。醫(yī)生建議回家用藥維持,也許還能活上半年。聽到母親的生命將進入倒計時,我的心一下子空了,那年的秋天對我格外荒涼。父親一個人已經(jīng)無力照顧病重的母親,我和妻子退掉了租住的平房,臨時租起取暖樓,把父母接過來一起照顧母親,陪母親一起走過最后的時日。我寧愿相信醫(yī)生的話是在危言聳聽,母親也許會維持更長一段時間,盡管母親此時已被病痛折磨得讓人揪心。我暗自祈盼上蒼:就讓我可憐的母親再多活些時日吧!
十二日下午,趕回小城,下了車匆匆直奔醫(yī)院,看見母親被家人扶坐在病床上那一刻,我驚呆了。原本消瘦不堪的母親,因為腎衰竭身體浮腫得像輕輕一觸就能流出水來,眼皮腫成水鈴鐺。我強忍著淚,說:“媽!我回來了?!蹦赣H眼睛艱難地睜開條縫,無力地說:“兒啊,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這時,我握住母親的手忍不住失聲痛哭。母親已無法進食,我把帶回的烤鴨撕下一點點,送到她嘴里。母親說:“真香啊?!痹俳o她,就搖頭不再要了。哥家是個男孩,我知道母親是喜歡再有個孫女的,就說:“媽,等把孩子抱來看一眼吧?!蹦赣H微微點點頭。提起孩子,母親記起我還沒見到過我的女兒,就說:“去吧,去岳母那里看看孩子吧。”母親在這個時候心里還裝著別人,而不是自己。
當(dāng)天夜里,母親疼痛加劇,醫(yī)生不得不加大杜冷丁劑量緩解疼痛。第二天下起了雨,母親靠吸氧維持呼吸,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母親閉著眼,說:“孩子別抱來了,沒滿月,經(jīng)不起折騰?!钡谌?六月十四日),母親陷入深度昏迷。下午四時,醫(yī)生探視后說還能維持兩三天。醫(yī)生離開兩個小時后,母親不再有病痛和牽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少抽點煙,注意身體。”母親去世第二天,母親未曾謀面的孫女滿月了。母親去世第三天,家里收到北京寄來的包裹,是我離開北京前一周去王府井買給母親的無糖食品。
我不知道上蒼對我到底是刻薄還是眷顧,讓我同時承受如此慘烈的悲和喜,讓我得到一個最親的人,又失去一個最親的人。我三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了,走得是那樣急促,甚至來不及見上剛出生的孫女一面就匆匆去了。
前些天,讀魏叢楓的文章,魏兄感慨:人老時有個媽該多好。是啊,無論多大,回到家里喊上一聲媽,有人吱聲,該是多大的幸事??鞓酚腥朔窒?,憂愁有人分擔(dān)。年輕時不愿聽母親嘮叨,年老時有母親嘮叨多好。聽母親嘮叨,對我也已成奢望。
母親。這八年,兒在凡塵俗世間由而立之年漸已邁向不惑。令人快慰的,是母親的孫女已由襁褓長成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乖巧可愛,模樣也像極了母親。遠在天堂的母親倘若在天有靈,看到凡世里無緣謀面的孫女,一定會欣慰無比。天堂里一定沒有病痛的折磨,也不會有無盡的操勞。
愿母親就在無病無痛無牽無掛的世界里安心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