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關(guān)偉捧起飯碗，大米干飯像倒進了一個漏斗里，眨眼工夫吃了三碗。他沒看父親有些發(fā)怒的眼神，轉(zhuǎn)身來到門前的小溪邊，舀起一盆水，一下子倒在了頭上。山水沁涼入骨，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吸了一天的炎熱暑氣全吐出來。抬頭望望東山，一抹魚肚白亮了半邊天空。打香皂，再用水沖，擦干之后，借著小溪邊樹的暗影迅速地換了短褲。把短褲洗干凈，掛在樹枝上，他穿上一身干凈衣服，出了家門。

綠豆營子已全部浸泡在夜色里。關(guān)偉沿著堡子里的小路，左拐右拐，繞過了一家一家低矮的墻頭，從木頭大門、鐵皮大門、鐵藝大門前經(jīng)過。他的腳步很快很輕，生怕驚擾了一個又一個安靜平和的小院。小路沿著小溪流淌方向曲折伸向堡子外，路上是小石頭、牛糞、樹枝，一條開春時重車壓出的深深的泥轍到現(xiàn)在還躺在那里。出了核桃樹、杏樹、柳樹掩映下的堡子，一座白色的水泥橋便掛在小溪上空、月色之下了?？蹈窀褚簧磉B衣裙，看不出什么顏色，像一朵黑色的花站在橋上。

聽到腳步聲，康格格轉(zhuǎn)過身來，一身淡淡的清香隨晚風吹來。關(guān)偉笑著跑了幾步:“等著急了吧?”康格格說:“我都習(xí)慣了?！标P(guān)偉上了橋，望著露出半個臉的月亮:“今天我抓了十筐蠶，比昨天多抓了兩筐。”康格格說:“你不怕累死呀?！标P(guān)偉說:“我爸的臉一天到晚長長的，老嘟囔少掙錢了，這一把場子他和媽媽兩人就忙過來了。我一聽就有氣，我一定要比他干得還多?！笨蹈窀癫谎哉Z了，她瘦弱的身子仿佛釘在了橋上。

關(guān)偉去姑姑開的洗浴中心打工。爸爸說，你老姑在外面混得挺好，你先干著，她答應(yīng)一個月給你開一千塊錢，管吃管住。初中剛畢業(yè)，關(guān)偉就出了省，來到姑姑那里。姑姑三十歲了，從綠豆營子出來有十多年了，終于打拼出這樣一個事業(yè)，是堡子里公認的女能人。但是姑姑身上的味道讓關(guān)偉很難受。鮮紅的嘴唇，畫出圖案的指甲，天天像要上臺演戲似的，把妝化得細致周到。冷眼一看，像個小姑娘。關(guān)偉看到過卸了妝的姑姑，眼神無光，眼角有著她這個年紀不應(yīng)有的皺紋，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姑姑說:“關(guān)偉，你在姑姑這干吧，姑姑不會虧待你的。小孩子嘴要牢實點，少說話，多觀察，要有禮貌，不許和服務(wù)員和客人頂嘴。早點出來混社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标P(guān)偉點點頭。

這是一處毗鄰國道的洗浴中心，三層樓，從外邊看灰突郎嘰的，可是里面卻很豪華。一樓洗浴，二樓休閑娛樂，三樓住宿。客人一色全是男的，搓澡工有五個，操著各種口音，一天到晚光著身子;二樓全是女服務(wù)員，姑姑讓關(guān)偉都叫姐姐?？腿嗽谝粯窍丛瑁瑤缀醵家蕉切菹?。他們穿著半透明的大短褲旁若無人地上了樓，在姐姐們連扯帶拉下去了小房間。起初幾天，關(guān)偉低著頭看誰都不好意思?？腿艘d中那黑黢黢的地方讓他臉紅，姐姐們不能再少的著裝也讓他臉紅。一天上午他回房間換衣服，緊挨著的姑姑的房間門開了。姑姑和一個男人摟著脖兒出來。姑姑對男人說:“這是我侄兒，你可得關(guān)照點兒?！蹦腥顺虺蜿P(guān)偉，捏了一下姑姑的鼻子:“小伙不錯，好好干?！惫霉脤﹃P(guān)偉說:“快謝謝。”關(guān)偉紅著臉鞠了個躬說:“謝謝姑父?！蹦腥舜笮ζ饋?“我是誰姑父?”關(guān)偉瞅瞅姑姑，卻沒看出姑姑的臉色。

月亮升起來了。關(guān)偉和康格格站在橋上。關(guān)偉問:“你家今天掰煙了?”康格格說:“嗯?！标P(guān)偉吸了吸鼻子:“我怎么沒聞到你身上有煙味兒?”康格格笑了:“傻瓜，人家不會洗澡呀?你身上不也沒有汗味兒嗎?”關(guān)偉問:“你媽媽還罵你?”康格格轉(zhuǎn)過身，面向月亮:“不能掙錢，又不能干活，還能不挨罵?”關(guān)偉說:“以后晚上累了就睡覺，別出來了?！笨蹈窀窆室庹f:“我來又不是看你，該你什么事兒?”關(guān)偉小聲說:“那好，明晚我就不來了。沒月亮的夜晚讓狼把你扛走?！笨蹈窀窕鹆?“你敢不來。你要是不來，我讓你找不到對象，上你家鬧你去?！标P(guān)偉笑了，張開懷抱，讓風吹進他的胸膛:“讓我做橋上的電燈泡吧，不用電，也發(fā)一輩子的光。一直照著我們的康格格成為別人的妻子?！笨蹈窀駶M意地點點頭:“對，這就對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兩人一直是最要好的伙伴，像親兄妹一樣。兩人都是獨生子，多年來建立了深深的信任。甚至，不相信父母，也相信彼此。

今天白天，只一上午，瘦弱的康格格就累得直不起腰來。十畝地煙，要一片葉子一片葉子養(yǎng)大，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掰下來，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扣到草繩上，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從繩子上摘下來，一片葉子一片葉子捋好，綁成一束，打好包，送去換錢。家中的全部收入就是這樣一片葉子一片葉子侍候著掙來的?？蹈窀裾娌幻靼祝瑸槭裁从心敲炊嗳艘鼰?，喜歡吸煙就干脆把頭放在煙囪上，使勁吸個夠。媽媽看到她的動作慢下去，就催促她說:“又輕快又掙錢的活不干，偏要回來爬地壟溝子。能要這口志氣，你就得受這份苦遭這份兒罪?！笨蹈窀裣褚粋€機器人，什么也沒聽到，手上卻緊忙活。

康格格初中畢業(yè)，在家當了兩年老姑娘，堡子里的幾個小伙伴都結(jié)伙去城里打工了。在飯店當服務(wù)員，在工廠當工人，在歌廳唱歌，回來都炫耀地說起城里的生活。高樓，汽車，呆呵呵的男孩子，博爾卡，茶樓，她們的神情是那樣的自豪和滿足?？灯G說:“格格，跟我們一起去吧。你這么漂亮，一定會吃香的?！笨蹈窀袷冀K微笑著，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兩三年后，小伙伴們說話的聲音變了，穿戴變了，洋氣了，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不再說自己的職業(yè)，和康格格也漸漸地疏遠了。只有康艷是個例外?？灯G說:“你就認命了?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輩子?那不行，進城找一份工作，掙一筆錢，找一戶好人家。憑什么山里人就只能守著大山過一輩子?走，跟我走?！笨蹈窀裥χf:“我不去，你還能拉我去?”康艷無奈地留下了一大堆小食品走了?？墒前职謰寢寘s動心了。在外打工的女孩子，有的在城里安了家，逢年過節(jié)開著轎車回來，喇叭摁得沖天響;有的給家里蓋了新房，買了三輪車;有的幫助哥哥弟弟結(jié)了婚。媽媽說:“你在家也待了兩年多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家待著也不是辦法，咱家條件也不好，你也出去打工吧。”康格格望著窗外不吱聲。她知道，這一定是爸爸媽媽核計好了的。即使自己不同意，也沒有用。媽媽說:“我看康艷這孩子挺厚道，我給她打電話了，你收拾一下，明天就走，她在車站接你?！笨蹈窀癖亲右凰幔蹨I就流下來。媽媽也沒說什么，把新買的一個包放在她的小屋里，就出去了。

一夜無眠。早晨，康格格坐上了去城里的汽車。她感覺坐在車上，就像坐在船上似的。真怕風一大，就把船刮翻。

小溪嘩嘩地流著，水面上泛著銀光。山谷被月色照耀著，寧靜安詳。關(guān)偉問:“格格，你看看，天是什么顏色?”康格格望著天空說:“是藍色的?！标P(guān)偉大叫了一聲:“太好了，你也說夜空是藍色的?！笨蹈窀駟?“那有什么高興的?”關(guān)偉說:“在初中時寫作文，我寫了藍藍的夜空，被老師好一頓笑話。老師說，關(guān)偉啊，你挺浪漫的啊，夜空是黑的，怎么能是藍的呢?你以為你是一個詩人啊?我的頭就差塞褲襠里了。”康格格在橋上走了幾步:“夜空一定是藍的。白天天空是藍的，白云藍天嗎。夜晚的天空也一定是藍的，總不能因為有的人看不清就不承認夜空不是藍的吧?”關(guān)偉嘆口氣:“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看到夜空是藍色的呢?城里人看不到，城里的上空總有一些東西擋著，一到夜晚就霧罩罩的。我們農(nóng)村，誰能像咱倆傻子一樣天天晚上出來看天空呢?”

一聲狗吠，像是被驚嚇到的孩子發(fā)出的一聲怪叫。風搖動著倆人的頭發(fā)，搖動著小橋，搖動著堡子，搖動著整個山谷。

康格格說:“今天他們又給我介紹對象了?！标P(guān)偉問:“是上次說的村長家的兒子?還是那個木材廠老板的公子?”康格格說:“村長家的。真是奇怪，我有那么好嗎?都纏纏兩年了，還不死心?！标P(guān)偉說:“康格格漂亮，文雅，性格好，心眼好，品德好。”康格格笑著說:“照你這么說我還成仙女了呢?！标P(guān)偉湊近了說:“我看這家挺好。挺有錢，也是正經(jīng)人家，社會上也好使，嫁到這樣的人家不愁吃喝，你還想找什么樣的?”康格格小聲說:“我是娘娘身子奴才命，找一個窮光蛋又能怎么的?只要兩個人合得來，有共同語言，我才不管什么條件不條件的。”關(guān)偉知道康格格就是這么個倔人，也不再說什么。

洗浴中心的人都知道關(guān)偉是老板的侄兒，對關(guān)偉就多了一份熱情。沒客人的時候，搓澡工會拉著他說:“來，小兄弟，我給你搓個澡?！币痪驼f:“來，我教你搓澡，這個活雖然不是什么好活，但掙的還可以?！标P(guān)偉就像要被殺了的年豬一樣，轉(zhuǎn)身就跑。二樓的姐姐們在閑聊，看見關(guān)偉過來，就有人說:“來，這邊坐，當我小弟吧，姐姐掙錢咱倆花?！庇械母纱嗑兔偷匕殃P(guān)偉摟住:“來，小弟，姐姐幫你破了身，還給你補身子的錢?！标P(guān)偉臉紅得像豬肝，掙扎著，連忙求饒。碰見姑姑在場，姑姑會責怪她們:“人家還是孩子呢，別給教壞了?！庇袀€姐姐說:“老板，咱們在洗浴中心，埋汰了再洗干凈唄?！?/p>

第二次碰見從姑姑房間里走出來的男人，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在關(guān)偉的印象里，經(jīng)常出入姑姑房間的男人有三四個。他不敢看姑姑的目光，他害怕。姑姑看出他的不安，就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上門，嚴肅地說:“關(guān)偉，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yīng)該明白點事兒。姑姑不是老板，只是一個高級一點打工的。你也不用管誰是老板。我在這邊方方面面都有幾個朋友，你在這里學(xué)說話，學(xué)辦事，將來在這邊做點生意，當個有錢人。我在這邊干什么，咱們家親戚都知道。你一定要懂事兒，知道嗎?”關(guān)偉點點頭。

可是不久，關(guān)偉還是惹事兒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應(yīng)聘學(xué)按摩，客人卻硬拉著小姑娘要出臺。小姑娘嚇得大哭起來，卻沒有人吱聲，都在旁邊賣呆兒。關(guān)偉看著那個小女孩無助的樣子，猛然想到了一個人。他走過去，對客人說:“你不能強迫她，咱們這是有規(guī)矩的?！笨腿诵α?“真他媽的奇怪了，今天我非讓她出臺不可，看能怎么的?！标P(guān)偉伸手去拉客人的胳膊，客人抬手給了關(guān)偉一個耳光。關(guān)偉火了，跳起來，一肘擊在客人的頭上?？腿朔帕诵」媚?，沖關(guān)偉就去了。幾個打工仔一看老板的侄兒要吃虧，就都上來助陣，把客人打得鼻青臉腫。姑姑回來后，對打工仔和關(guān)偉火了:“客人就是上帝。這年頭誰能掏出錢誰是大爺。挨打怕什么?誰不吃點虧?你這個小姑娘也是，學(xué)了這行，早晚有這一天，你裝什么?”關(guān)偉站在那里，他聽明白了，也看明白了。他給姑姑寫了個便條，偷偷回家了。

姑姑寄來了六個月工資，在電話里對爸爸說:“這個孩子太嫩了，太感情用事了，不會有什么大出息?！?/p>

康格格下了車，看見康艷穿著一套牛仔服站在那里，和城里人沒什么兩樣?？匆娍蹈窀?，康艷高興地跑過來:“你呀，到底進城了吧?裝了兩三年，不也得走這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出來兩年，能多掙多少錢?”康格格埋怨說:“一天到晚就知道錢錢錢，錢就那么好?”康艷拎著包，伸手攔了個的士:“當然好。在堡子里你吃苞米，睡火炕，穿破衣裳，不花錢?？墒堑匠抢铮阋?，要穿，要住，要消費，哪樣不花錢?”兩三分鐘，車停下了。康艷拉著康格格進了一個門，對一個中年女人說:“大姨，這是我妹子，叫格格，來學(xué)徒。”大姨繞著格格轉(zhuǎn)了兩圈:“不錯，能是把好手。學(xué)徒期間管吃管住，不開工資?！笨灯G瞅瞅康格格，見她沒反應(yīng)，就小聲說:“大姨，足療也不是什么太難的活，半個月學(xué)徒，半個月之后就開資吧?！贝笠绦α?“你這個小死丫頭還挺講義氣，好，那就聽你的?！?/p>

康艷把康格格拉進一個小房間，兩張單人床緊貼著墻，中間只容一個人走。一個床頭柜，墻上掛著各種衣服?？灯G說:“這就是咱倆的房間。干活，睡覺，吃飯都在這里?！笨蹈窀袼奶幊虺颍谛〈采稀，F(xiàn)在，她像一只出了籠子的鳥兒，要自由了。可是面對這種自由，她卻有一種憂慮。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媽媽的照看下生活，晚上八點之前必須回家，不論上哪都要告訴家里一聲。家里來了個男孩子，媽媽一定要評論一番，然后告誡她，這個男孩子以后不許再來往了，一看就沒個好人樣。沒了依靠，哪怕是責罵，就像一個離了樹的藤，康格格心里一下子就塌了，她軟軟地躺在小床上?？蹈窀裾f:“康艷，你可不許熊我。”康艷一把拉起她:“走，上街買兩套衣服?！笨蹈窀窦t著臉說:“我沒帶錢啊!”康艷笑了，趴在她耳朵上說:“我這里不是有嗎?等你開資了再還我?！?/p>

夜幕降臨了，足療城一下子熱鬧起來?？蹈窀窀悴幻靼?，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要別人給洗腳，花錢也不在乎?？灯G工作了，康格格只好坐在店前邊的臺階上，呆呆地望著在灰蒙蒙的夜空發(fā)呆。她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家了，要等一個人把她領(lǐng)回家去。

幾個客人走過身邊，小聲問:“小妹妹，給我做個足療吧?！笨蹈窀駠樀谜酒饋?，連忙說:“對不起，我是來學(xué)徒的。”客人遺憾地搖搖頭進屋去了。

關(guān)偉回到家之后，像一個看見過大海的人，沒有什么能夠讓他再動心了。他扛上老洋炮，上山放蠶去了。小鳥仿佛和他捉迷藏，天剛亮就進了場子偷蠶吃。關(guān)偉就摸著黑上山，第一只小鳥還沒等落下，關(guān)偉就點著一個小鋼炮扔進場子，把小鳥嚇得掉頭就跑。鋼炮的爆炸聲在山谷里回響著，像一聲脆亮的吶喊。秋蠶八月上山，破蟻子，進一場，二場，三場，臥繭場。要一個一個抓到筐里，再一筐一筐倒到下一個場子里。蠶吃過的地方，樹葉一下子就沒了，像是大山脫了衣服，露出里邊的黃沙、青苔、亂石。等進了臥繭場，就要把鳥看住了。蠶肥肉多，紅尾巴喜鵲、鴉鵲、野雞都稀罕得不得了。這時候小鋼炮就不好使了，要裝上火藥，一天放上一兩槍，一群鳥，打死一只兩只才能嚇走鳥群。成天在山上，太陽曬，雨水淋，山風吹，關(guān)偉的臉、脖子、上身都曬得黢黑，臉上身上脫的皮一撕一塊，生痛。但關(guān)偉從來沒叫過苦。一個人吃多少苦都不要緊，只要心里暢快。人身上的勁兒今天使完了，像山里的泉水，第二天又有勁了。

關(guān)偉寂寞。堡子里的伙伴都出門了，學(xué)徒的，打工的，干什么的都有。連他最看重的康格格也進城了，聽說在足療城。關(guān)偉太知道足療城了，姑姑那里有這種服務(wù)。一想到康格格在足療城，關(guān)偉就心里難受，下定決心不去想她?？墒遣恍?，他做不到。

康艷教康格格做足療，很專業(yè)?？灯G小心地問:“你想不想多學(xué)一點兒?”康格格看著她那奇怪的表情，笑了:“誰不想多學(xué)一點?”康艷說:“那我教你按摩和推油吧。”康格格猛然想到自己要在陌生男人身上做這些，立刻說:“不學(xué)，我不學(xué)了。”康艷嘆口氣:“那好吧，習(xí)慣就好了。”

一般上午是沒客人的。姐妹們起得都很晚，洗臉，刷牙，涮口，化妝，坐在大廳里等客人?？蹈窀褚沧谀抢?，但她只是聽，從來不插言。一個姐姐跟老板請假，說要去存錢，然后很得意地走了?？灯G等她出了門，小聲說:“傻子?！币粋€姐姐說:“有什么辦法?那個人老纏著她，又沒多少錢，趁現(xiàn)在還有人要，掙一個是一個。”有個姐姐問:“康艷，你做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沒聽說你有老鐵呀?！笨灯G嘆了一口氣:“老守著也沒意思。哪天高興了，不給錢也給扔了?！币粋€妹妹說:“那可不行，怎么也得有個相當?shù)膬r?！笨灯G撇撇嘴:“誰有你命好，才上班幾天就讓人拿走了。誰要拿一摞錢，不給他是傻子?！?/p>

晚上睡覺，康艷好久沒回來。聽著隔壁那曖昧不清的哼哼聲，康格格嚇得閉上了眼睛。半夜的時候，康艷來了，躡手躡腳地。她看見康格格在床上縮成一團，小聲問:“還沒睡?”康格格點點頭。康艷剛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的。她點著一支煙，坐在康格格身邊:“其實，想開了，就那么回事，只要放得開，就能掙到大錢。咱這里有幾個姐妹，守著守著，守到處了對象，和對象上了床。不到半年，對象黃了，還不一樣?”康格格冷丁想起來，在廚房里邊有一扇暗門，里邊是個雅間，專門給干大活用的?？灯G半宿沒回來，一定是去了那里，康艷一下子陌生起來。如果連康艷都信不著，在這里，還能信誰呢?

康格格出徒了。她是新人，長得又漂亮，回頭客就多。洗一次腳收十元，大姨五元，康格格五元。有點累，有點埋汰，但是一天能掙一百多，康格格很滿足。但是有個客人洗了三四次腳之后，卻要康格格給做大活?？蹈窀裨趺唇忉屢膊恍?，客人從五百元開始加價，一直加到三千，康格格還是搖頭。客人趁康格格不注意，一下子把她撲倒在床上?？蹈窀癫恢獜哪睦飦淼牧?，騰出一只手來，狠狠地在客人臉上抓了一把?？腿舜蠼幸宦暎獜闹缚p里流出來。大姨、康艷一班姐妹都跑過來，一個勁兒地賠不是，但是客人還是不依不饒?？灯G笑嘻嘻地走過去，抓起老板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說:“老板，這是我妹妹，不懂事兒，讓我陪陪你吧?！笨腿顺蛄丝灯G一眼，終于笑了，摟著康艷進了雅間。

兩個小時后康艷回來，大姨劈頭蓋臉地說:“你們從屯子里來的，還想掙大錢，不干這個干什么?你聽好了，要想干，就得滿足客人要求。不想干，趁早走人，咱這里不缺姑娘。”康格格的眼睛都哭紅了?？灯G摟住康格格說:“忍忍，習(xí)慣就好了?！钡诙?，康格格借口上街，偷著跑回家了。

康艷把康格格的東西捎回來，還有一封信:別人要問，就說我在酒店當大堂經(jīng)理。

月亮升高了，天空更藍了。溪水潺潺的，像是不停地訴說。關(guān)偉看著水面上跳躍的月光，問:“格格，你知道咱們山里的傳說嗎?”康格格捋了捋頭發(fā)，說:“不知道?！标P(guān)偉說:“老輩人都說，咱這里有寶?！笨蹈窀裥α?“凈瞎說。有的話早讓人挖走了。”關(guān)偉說:“老人們都說，這件寶物在這有幾千年的歷史了。許多人都找過，都沒找到。”康格格望著關(guān)偉:“真的假的?”關(guān)偉說:“真的。我想即使我們找不到寶物，也不能讓寶物丟了。等我有了孩子，你有了孩子，咱們一定要把這個傳說告訴他們，即使找不到，也要讓后代知道，咱們這里有寶?！?/p>

靜默了好一會，康格格說:“回去吧，明天還要下地，還要上山?！标P(guān)偉伸了個腰，說:“好，走吧?！?/p>

夜色中，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