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年初,我在閱讀梁智先生《海拉爾正陽街——一條古老的街道》一文的時候,眼前不由一亮:“我永遠忘不了一個人,她家住在正陽街路西,是個日本人,叫中村登美,在聯(lián)合醫(yī)院上班,婦產(chǎn)科大夫。轄區(qū)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孩一律稱她‘日本大夫’。她上班下班都從我家大院經(jīng)過,小孩們老遠就喊她,她高興地撫摸小孩的腦瓜兒,說幾句不純正的漢語。幾十年來,她接生的小孩和醫(yī)治的婦女不計其數(shù)。文化大革命的‘挖肅’階段,她被‘群眾’抓走,說她是日本特務,一只假眼睛里安裝著電報機。一聽到她被抓走的消息,可慌壞了正陽街(包括東大街、西大街)的老百姓,那些老奶奶、老媽媽們,拿著狀紙,挨門挨戶串聯(lián),人們把自己的手印按在狀紙上,然后瘸三拐四地到公安局,冒著坐大牢的危險保中村大夫,他們居然把中村大夫保出來了。”
無疑,這個中村登美就是四十年前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日本大夫”。
一
大約是在1964年的早春抑或晚秋,母親和一個阿姨到市里的聯(lián)合醫(yī)院看病,順便帶上了扁桃體發(fā)炎的我。那時我在讀小學一年級,是一個十分好奇的孩子。我的父母當時在亞洲最大的肉類聯(lián)合加工廠——海拉爾肉聯(lián)廠工作。雖然我可以從經(jīng)常參加“廣交會”的父親嘴里聽到北京了哈爾濱了廣州了的奇聞異事,但是由于就讀的工廠職工子弟學校畢竟地處閉塞的市郊廠區(qū),能夠上一次街里——也就是花5分錢坐公共汽車從如今的建設鎮(zhèn)到三角地商圈一帶,便是童年的我最為開心的事情了。那時在我的眼里,街里是一個如夢如幻的萬花筒,吸引我的不僅是人民電影院放映的《大李小李和老李》《今天我休息》《秘密圖紙》,以及街市上的熱鬧繁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可以趴在路旁的木刻楞房子那明凈的玻璃窗外,偷看俄羅斯人家那亞麻色的鏤花臺布和古銅色的大茶炊,在牧民旅社的小紅樓前看坐著駱駝爬犁的布利亞特姑娘,在西大街的小吃店吃來自俄羅斯的紅蘿卜奶酪,喝格瓦斯汽水。每次從街里回來,便云深不知處地癡想出許多故事來,然后就向父母和帶我的太姥姥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比如小水桶為啥叫“維德羅”,俄羅斯女人為啥都叫一個名字“瑪達姆”等等。長輩們后來一致認為我有點癡迷,也許我就是因為有點癡迷,老是愛看愛想些沒有用的事情,才把當年的老海拉爾記在了心里。
在那一個個多雪的冬天,海拉爾的街道總是呈現(xiàn)出壟溝一般凹凸不平的潔白,即使是在市中心的繁華街區(qū),人們也不會掃雪,任由季節(jié)的信使一層一層地為城市加厚冬衣。這時,最如魚得水的是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木爬犁和“米日干”馬車。每逢春節(jié)前夕,人們穿著鮮亮的蒙古袍和白茬毛皮大氅,拉著摞成疊的羊個子、大玻璃瓶裝的豆油,用柳條筐裝的鯉魚、鯽魚、白魚和大狗魚,用草袋子裝的凍柿子、凍梨,肩上扛著中間留個洞用一根麻繩穿起來的成串的凍奶坨子,用大籠屜盛著咧嘴開花的黑面大饅頭,蜂擁般地在街面上來來往往,那場景真可謂活生生的民俗風情畫。讓我難以忘記的是一個穿著咖啡色呢裙、軋?zhí)嗣抟\和氈疙瘩的俄羅斯老太太。她用一塊純藍色的方巾遮擋住額頭和臉部,只露出一雙和圍巾同樣純藍色的眼睛,像澄明剔透的華麗寶石。這個俄羅斯老太太高高地坐在大轱轆米日干馬車上,旁邊的空座上放著一只大木桶,車老板頭戴著狐貍皮帽子,駕馭著一匹紅馬,咯噔咯噔地從高臺階裁縫鋪前走過,讓我感到又奇異又神秘,仿佛自己突然進入一個遙遠的夢境……許多年以后,我在文史資料上得知,地處中俄蒙三國交界地區(qū)的海拉爾,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中葉近百年的歷史時期內(nèi),曾經(jīng)是一個十分國際化的地區(qū)。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力捍自己的土地,闖關東的山東人,北京城里的旅蒙商,開八大商號的山西人紛紛而來,日本的、俄羅斯的、德國的間諜密探犬牙交錯,“蒙古獨立”“中東路事件”“諾門罕戰(zhàn)役”“滿洲國”都在這片土地上刀刻一般留下累累傷痕,也在這個地方遺留了很多命運多舛的僑民。從中東路事件,到蘇炳文鐵血抗日、凌升至死不當亡國奴,直至蘇聯(lián)紅軍解放海拉爾,海拉爾沒有一天寧日。到了我在海拉爾的大街上看西洋景的時候,這里的純藍色眼睛的俄僑仍依稀可見,他們低調(diào)地索居在西頭道街和夾信子街雕花的木屋里,只有那木柵欄外年年盛開的淡紫色波斯菊和玻璃窗內(nèi)潔白的蕾絲窗簾證明著他們的存在。至于遺留在海拉爾的日本人,因其外貌并無異處且大都融入中國家庭,不再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因為已經(jīng)塵封在一本泛黃的小冊子里的中村登美,突然引起了我的吃驚和關注,我或許會把這個漸行漸遠的問題完全忘記——當年的藍眼睛以及許許多多被歷史拋擲到戰(zhàn)爭和動亂之中的生命,已然成為故鄉(xiāng)歷史的詮釋者和見證人。
當年中村登美所在的聯(lián)合醫(yī)院,是一家集體所有制單位,位于現(xiàn)在市中心步森百貨大樓東側(cè)的商業(yè)步行街上。房子陳舊,走廊光線幽暗。我在母親走出診室的時候,看到了那個傳說中醫(yī)術非凡的日本大夫?qū)⒛赣H送出診室。她皮膚白皙,一副黑框眼鏡和短促的語句,有點令人望而生畏。我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右眼有什么古怪之處,后來在文革期間聽說她的假眼睛里有電報機,還曾經(jīng)毛骨悚然又詫異不已了好一陣子。她在我發(fā)燒的額頭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說,打點大油(油劑青霉素)吧,大油不疼……最后我打沒打針,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披著咖啡色三角羊毛披肩的背影和走廊陳舊的墻壁,在幽暗的光線中構成了一幅暖色調(diào)的陳年油畫。
母親的子女都出生在當時的盟醫(yī)院,那里的醫(yī)療條件是海拉爾最好的。中村登美不過是集體所有制醫(yī)院的一名普通的婦科醫(yī)士,母親能夠帶上自己的朋友慕名而來,并且信任地請她為自己的女兒留下醫(yī)囑,是緣于中村登美在老海拉爾民間的良好口碑。
我撥通了梁智先生的電話,把心里一連串的問號和盤托出。
當初中村登美為什么來到呼倫貝爾?
1945年8月9日蘇聯(lián)紅軍解放海拉爾,日本關東軍戰(zhàn)敗撤退,中村登美為何沒有隨日本人回國?
蘇聯(lián)紅軍解放海拉爾之后,曾經(jīng)逐門逐戶搜查沒有逃走的日本特務,戰(zhàn)亂時期難免矯枉過正,中村登美為何能夠安然無恙?
中村登美在中國期間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包括那場觸及全民靈魂的文化大革命,她的丈夫王學東歷史上曾經(jīng)參加過國民黨,在劫難逃的她,又是怎樣歷盡劫波,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政治寒冬?
梁智先生回答我,他所知道的關于中村的事情也就僅此而已,并告訴我中村已于1985年退休回日本故鄉(xiāng)養(yǎng)老。
在海拉爾的近五十年間,中村登美從一個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失群小鳥成為與這片土地骨肉相連的妻子、兒媳、母親;從一個一句漢語不會講的外國助產(chǎn)士成為美譽遍及海拉爾乃至呼倫貝爾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期間該有多少甘苦悲歡,曲折跌宕?中村登美的故事,應該是一部超越了“血濃于水”的生命傳奇,也是呼倫貝爾多舛歷史最具有質(zhì)感的寫照。
我想聽一聽這位年逾九旬的老者用那滄桑的聲音講述她心靈深處的往事,我想用真摯的心去貼近那些波瀾起伏的情感和動人心魄的細節(jié)。我應該為呼倫貝爾把這個在我的故鄉(xiāng)生活過的日本人刻畫出來,而不是用我寶貴的文字為她填寫一張蒼白失色的履歷表。
在一次閑談中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好友白艷榮女士,沒有想到她還是個知情人。原來她家那時也住在海拉爾市正陽街,與中村登美家同住一個大院,她們姐妹四人都是由中村登美接生的。她還告訴我,她的父親和中村大夫從五四年開始就在一起工作,直至退休。老海拉爾東大街,有一家十一個孩子都是由中村登美接生到人間的,市井之間日本大夫的名氣大得很,好得很。尤其在那些上了年紀的大媽大嬸嘴里,日本大夫簡直就成了救命的活菩薩。
日本傳來的消息令我沮喪。2005年,93歲高齡的中村登美因肺炎住院,不久便溘然長逝。我來晚了——在晚年,她懷有講述自己一生的強烈愿望,不停地往中國寫信就是她的一種努力,然而漢文能力限制了她海一樣的內(nèi)心和火一樣的情感。此時,中村登美留給我的只有一份塵封于呼倫貝爾市中蒙醫(yī)院檔案室的人事檔案,以及她當年的同事、更多的是一些當年像我的母親那樣請“日本大夫”看過病的患者略顯支離破碎、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
她當年的同事呂寶霞說,中村大夫家里的錢由她婆婆掌管,婆婆經(jīng)常將一些零用錢放在中村大夫的衣服口袋里供她零用。令婆婆感到奇怪的是,沒見中村往回買啥東西,錢卻不見了。那時人們都窮,醫(yī)院常常遇到?jīng)]有錢交費、吃飯的產(chǎn)婦,從來不亂花一分錢的中村大夫,隔三差五就要從自己的兜里為她們掏錢。我們沒見過當時工資達到一百多元的中村舍得吃點好東西,她最大的奢侈品就是“米燒,我的米燒”?!懊谉笔侨照Z大醬的意思。
給中村當了多年助手的張云芝說,有一回接下來的嬰兒嚴重窒息,全身憋成紫青色,中村大夫當時就用嘴去吸吮嬰兒口腔里的血塊,把我們看得都要嘔吐,可是她一連氣地吸了好幾口,直到孩子“哇”地一聲哭出來……“文革”初期,聯(lián)合醫(yī)院的造反派召開了一個批判“日本特務”中村登美的大會,可就是沒有人發(fā)言,最后只得草草收場。正陽街離聯(lián)合醫(yī)院很近,一個小紅衛(wèi)兵學著醫(yī)院的造反派喊起“打倒日本特務”的口號,讓他媽媽上去就是一個嘴巴:“你要是敢斗她,我打死你,你就是她接到世上來的……”
采訪之時恰值中村的長子王文照攜妻由日本回到海拉爾,辦理母親身后事宜。他們給我?guī)淼男畔ⅲ刮覉远藢懽鞔宋牡臎Q心。一是老人回到日本以后,就加入了日本共產(chǎn)黨辦的生活會館。二戰(zhàn)以來日本并沒有很好地反思當年瘋狂的帝國主義侵略之罪,也沒有給中村登美這些由于其擴張政策遺留國外的僑民以良好撫恤。老人回到日本以后靠做普通工人的兒子的補給和微薄的救濟金勉強度日。相對于東京車水馬龍揮金如土的繁華,她不過是一個貧窮無助的局外人。她認為這種貧富反差是不公平的,在她的眼里日本共產(chǎn)黨傾向窮人的主張和中國共產(chǎn)黨為人民群眾謀幸福的主張很相似。二是中村老人回到日本以后,通過最初接待她回到日本,后來成為她的終生好友的《讀賣新聞》記者矢滿田智康,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當年侵華日軍海拉爾部隊中的十幾個老人共同回憶(這張照片上的日本老人即是其中的兩位,可惜接待他們的魏大武女士只記住了山越幸之助的名字),繪制了一幅海拉爾侵華日軍地下工事全圖,托山越等人帶到海拉爾,經(jīng)中村當年的學生,原海拉爾市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徐琳介紹,交給了當時在市教育局工作的魏大武女士。山越等老人在海拉爾參觀了敖包山侵華日軍殺害中國勞工的萬人坑,老淚縱橫,悔恨交加。這張工事圖其實是他們懺悔之心的表達。他們囑咐魏大武:“這個工事有三層十個門,非常牢固,設施功能完備,是日本想長期侵占中國的鐵證,應該盡快復原,日本人會大大的來看,錢就大大的來啦?!绷钊丝扌Σ坏玫氖牵捍笪渑苦嵵氐貙⑦@張圖紙交給當時海拉爾有關部門負責人以后,竟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幾經(jīng)追問才答曰,不知道丟到哪里了。三是中村老人回日本以后通過矢滿田智康和自己親屬的關系,在1984~1998年期間,組織了十幾個訪問團到海拉爾參觀日軍殺害中國勞工的萬人坑,植樹造林,并多方奔走聯(lián)系,力促海拉爾和日本小平市建立友好城市。在86歲那一年,中村登美最后一次回海拉爾,她讓徐琳女士的兒子魏大明,背著自己重上敖包山。面對萬人坑中的累累白骨,她發(fā)自肺腑地說,當年日本太窮了,就像那餓狗一樣,跑出來搶食吃,害了多少中國人啊!應該讓世世代代的日本人、中國人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段歷史,以史為鑒,不要戰(zhàn)爭,像一家人那樣和睦地生活在世界上。
在海拉爾,很多老人熱情支持我寫中村登美的人生故事。張云芝、呂寶霞、陳秉亭、徐琳、劉永杰、王家順、李文斌、徐耀祖諸位前輩,為我講述了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在我的眼前勾勒出一幅幅漸漸清晰的圖畫??墒?,我第一次調(diào)閱中村登美原始檔案的要求被拒絕。令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是,時至今日,讓所有的人以完全信任的眼光看一個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近五十年的日本人,仍然是有一定難度的事情。
清末民初,日本帝國主義妄圖永久侵占中國東北的司馬昭之心,在海拉爾付諸實施。中東路事件前后,在呼倫貝爾地區(qū)經(jīng)商從業(yè)的日本人達千余號,其中真正為謀生存而來的很少,大部分是日本政府派來的以各種身份作掩護的潛伏特務,為的是掌握中俄蒙三國邊境動態(tài),收買當?shù)孛褡迳蠈樱烫杰娛潞偷V產(chǎn)、林業(yè)資源情報。據(jù)厲春鵬先生所著《呼倫貝爾抗戰(zhàn)史話》記載,日本大特務寺田利光,在1927 ~ 1945年期間,以國際運輸囑托身份潛伏于海拉爾,完成了為諾門罕戰(zhàn)爭搜集情報和制造理由的任務。1932年,抗日將領蘇炳文報國無力,含恨退走蘇聯(lián)以后,日本關東軍入侵呼倫貝爾。日本政府為表彰寺田利光的汗馬功勞,授予他三等勛章。日本天皇御賜他帶有天皇菊花徽記的煙盒,皇太后和皇后也將親手紡織的絲錦御賜給他。日本侵略者占領海拉爾以后,在今天的蘇軍烈士陵園位置豎立了一座他的雕像,無恥地稱之為“呼倫貝爾的父親”。
年逾八旬的歷史親歷者、畫家徐耀祖先生,描述了1945年日本關東軍從海拉爾撤退時的一個鏡頭:“1945年8月9日,我正在偽滿學校讀小學(學校的地址在今天的文化街小學處)。接近中午的時候,聽到炮聲隆隆響,遠遠看見河東日軍指揮部附近濃煙滾滾。老師說,不上課了,你們哪兒也別去,趕緊回家。當我們幾個同學走到日本金融合作社(今海拉爾第二百貨商場位置)時,只見緊閉的銀行大門突然打開了,先走出一個云鬢高髻,身著漂亮和服的日本婦人,她手牽著一對穿得干干凈凈和我們的年齡相仿的兒女,最后出來的是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也就是日本銀行的經(jīng)理。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一改往日的文質(zhì)彬彬,腰間戴上了軍刀,手里拿著槍。那母子三人臉色蒼白,但是儀態(tài)端莊,面無懼色,默默一字排開跪在路邊的洋溝(城市下水道)旁。只見那個日本經(jīng)理‘啪、啪、啪’三槍,擊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甚至都沒有低下頭來看一眼,登上一輛載有不少日軍的汽車就走了?!?/p>
徐耀祖先生的老同學李文斌先生也給我講述了他在童年時親眼看到的一個場景:在老海拉爾西四道街有一個日本裁縫,平日里見人和藹客氣,見到我們小孩子也要點頭哈腰地打招呼,每天只是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做衣服。可是到1945年蘇聯(lián)紅軍攻打海拉爾的時候,他突然穿上日軍軍裝,佩戴上象征日本軍人身份的短劍,扛著長槍走出店門,加入了垂死反抗的日本侵略軍隊伍。
這兩個日本人都是在決一死戰(zhàn)的時刻,露出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他們和寺田利光一樣,是長期潛伏在海拉爾的日本特務。日本法西斯在二戰(zhàn)的歷史舞臺上,充當了窮兇極惡的角色。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也因此成為世界心理學研究的一道難題。簡而言之,日本侵略者在做滅絕人性之事時,竟然滿懷朝圣般的真誠和冷靜。屠戮異族、殺妻滅子在他們的心中都是一種“成仁”。即使到了今天,像東史郎那樣的懺悔者和中村登美這樣熱愛中國的人,在日本同樣有激烈的反對派。
幾十年的歲月,并沒有使海拉爾敖包山的累累白骨灰飛煙滅,中國人心中的陰影揮之不去,老海拉爾人心中的陰影揮之不去,對中村登美的懷疑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我讀罷中村登美的檔案材料之際,不勝感慨唏噓。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zhèn)斡姓l知?值得慶幸的是,我的主人公,頑強地活到2005年,讓歲月的風云把她那一顆純凈的心和一腔質(zhì)樸的愛,揩拭得無比明亮。
在她的檔案里,我看到了呼倫貝爾市中蒙醫(yī)院黨組織《關于中村大夫被打成“日特”和被誣陷“制造醫(yī)療事故,進行階級報復”等問題的平反決定》、海拉爾市黨發(fā)(1985)2號文件《關于日僑中村申訴的幾個問題的復查報告》?;緝?nèi)容如下:
一、中村大夫被打成“日特”系假案,給予平反,恢復名譽。
二、經(jīng)查實,中村大夫1966年6月7日,因工作不慎造成的醫(yī)療事故,不是有意制造的階級報復,現(xiàn)給予平反,并將一切假證銷毀。
三、在中村大夫被拘押期間發(fā)生的其公爹被撞死、家中財物被搶和工資被扣發(fā)問題,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予以補償補助。
現(xiàn)在,我可以帶領親愛的讀者,從1950年中村所填寫的第一張履歷表開始,閱讀本文主人公中村登美的漫漫人生之旅了。
二
長野縣位于日本本州的中部,十四座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峰毗鄰而立,山下是回環(huán)的河流和星羅棋布的盆地。每到夏天,峰頂白雪皚皚,山間林木蔥蘢。這里出產(chǎn)高原蔬菜水果,也出產(chǎn)聞名天下的蠶絲。中村家就是幾代蠶農(nóng)之后,到了中村登美父親這一代,積累下一點財產(chǎn),開了個經(jīng)營蠶絲品的小店,維持生活。1913年2月9日,這個家庭的第五個孩子在一場寂靜無聲的落雪中降生了,她就是本文主人公中村登美。她的到來帶給父母的是又一次失望,這個家已經(jīng)有了四個女兒,是多么盼望有一個兒子來繼承父親肩上的擔子啊。在中村身后,母親又生了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弟弟,但是最終沒有保住。這個日本的七仙女之家,在軍國主義大肆擴張時期,安貧樂道地生活在山野深處,七個女兒就像北海道的阿信那樣任勞任怨地開始了她們的人生。父母最心疼的就是生來身子單薄,小時候又被弟弟不慎碰殘了右眼的五女兒登美,他們節(jié)衣縮食,把登美送入了長野縣助產(chǎn)士學校。登美在取得了助產(chǎn)士資格以后,由于成績優(yōu)秀,又被選送到當時日本最高級的婦產(chǎn)科——東京應慶大學附屬醫(yī)院婦產(chǎn)科實習二年。實習結束后,她很快在東京武內(nèi)醫(yī)院找到一份助產(chǎn)士的工作。這時的中村登美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秀麗端莊的姑娘。在擁有了自食其力的一技之長以后,她開始憧憬未來的幸福生活——做一個頂好頂好的婦科醫(yī)生,賺錢把年老多病的父母接到東京,讓他們每天都有晶瑩噴香的大米飯吃,穿著桑蠶織錦做的和服,春天的時候去看云霞一般燦爛的櫻花,秋天的時候去看飛雪中的紅葉。許多年以后,她告訴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那時雖然家里貧困,但因為有了工作,心情很好,每天下班以后,同住在醫(yī)院集體宿舍的姑娘們都會聽到她的歌聲:
熱愛春天的人兒,
是心地純潔的人。
像紫羅蘭花一樣,
是我的知心朋友。
喜愛夏天的人兒,
是意志堅強的人。
像沖打巖石的波浪一樣,
是我的父親。
喜愛秋天的人兒,
是感情深重的人。
像抒發(fā)愛情的海涅一樣,
是我的心上人。
喜愛冬天的人兒,
是胸懷寬廣的人。
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樣,
是我的母親……
無憂無慮的日子十分短暫。有一天登美得到老家的消息,父親因患心臟麻痹突然去世了。當她匆匆趕到家里的時候,只看到了父親的遺像和墳冢。不久,親愛的媽媽也因悲傷得了重病,追隨父親撒手而去。家里的安寧和快樂很快消失了,當家主事的權力落到了家中唯一的上門女婿三姐夫手里。中村登美后來在自傳里寫道:“三姐夫這個人平時不好好勞動,愿意做投機取巧的事情。當時正好日本侵略中國東北,在長春建立了偽滿洲國傀儡政權,三姐夫獨斷專行,開始變賣祖上留下來的土地和房產(chǎn),說是滿洲國正在建設,需要大量的運輸工具,他決定到滿洲國做汽車生意?!弊鳛槿齻€孩子的母親,三姐只有終日以淚洗面,像許多傳統(tǒng)的日本女人一樣,對丈夫唯命是從。中村登美作為女子也無法阻攔三姐夫的決定。她在自傳里披露了當時的心情:“我的姐姐是什么都不懂的鄉(xiāng)下婦女,姐夫又那么不好,我們?nèi)叶疾环判摹!庇谑?,中村登美就陪伴著三姐和三個孩子跟三姐夫登上了遠赴中國的客輪。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一去她就和那塊遼闊的土地結下了一生的情緣。當她重返故土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婆婆了。
在中國東北邊境城市綏芬河和牡丹江停留了一段時間以后,他們來到了傳說中的皇道樂土——哈爾濱。時值日本侵略中國東北五年之后,冰天雪地的哈爾濱,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之下,滿目瘡痍。一方面是馬迭爾賓館、秋林洋行的觥籌交錯紙醉金迷;另一方面是傅家甸滿街生不如死的大煙鬼,桃花巷里不知亡國之恨的靡靡之音。三姐夫動用變賣祖上房地產(chǎn)的老本,開了一家汽車行。剛剛見到利潤,他就開始吃喝玩樂,加上沒有經(jīng)商經(jīng)驗,不到半年就賠得精光,再也沒有錢進汽車賣了。中村登美開始出外找工作,想用自己的一技之長養(yǎng)活姐姐和姐姐的三個孩子。每天早上她都抱著希望出去,帶回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由于日本侵略者的殘酷統(tǒng)治,哈爾濱的中國人恨透了日本人,中村登美只要一開口講日本話,就會遭到拒絕;幾家俄羅斯人開的醫(yī)院,更是不敢對日本人掉以輕心,唯恐避之不及。眼看回日本的路費也要搭進去了,天氣越來越冷,中村登美心里十分著急。這時鄰居家來了一個呼倫貝爾三河公署的老客兒,說他們那個地方偏僻遙遠,連個接生大夫都沒有,婦女生孩子說死人就死人。求職無門的中村登美一聽,馬上開始收拾行裝,要到三河去工作。那個老客兒打開一張“滿洲國地圖”讓她看,天啊,太遙遠了!都要到蘇聯(lián)的邊境了,是個比哈爾濱還要寒冷的地方。姐姐說,你不要去吧。登美說,還是去吧,那里有工作,可以掙到錢。她沒有細想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么,就迎著滿天的飛雪上路了。
當中村登美坐到由哈爾濱開往海拉爾的火車上的時候,一種隱隱的不安和迷茫開始涌上心頭。車窗已經(jīng)給厚厚的冰雪封住,完全看不到自己已經(jīng)到了什么地方,只能感覺到火車像喘著粗氣的老牛在遲滯地前行。車廂里擁擠、嘈雜,彌漫著煙味和臭氣,還十分寒冷。這里的寒冷和長野冬天的寒冷完全不一樣。故鄉(xiāng)的寒冷中帶著一種潮濕的暖意,使冬天里的人們心中總是懷有一種春之將至的希望,而這里的冷好像鋪天蓋地的黑夜一樣讓人望不到盡頭。她在一個叫博克圖的小站下車靜靜地站了十分鐘,雪在她薄薄的棉大衣上落下厚厚的一層,在異國的土地上,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到了海拉爾,老客兒把她送上一輛俄羅斯式的雙輪馬車。趕車的人聽說她是個大夫,顯得挺高興,把厚厚的狍子皮墊在她的座位上,又用一件大皮襖將單薄的她一裹,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來兩只眼睛。盡管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一個中國人相處整整一天,又無法用語言交流,但那大皮襖就像一個遮風擋雨的小房子,讓她感到溫暖和安全。
到三河后,一個由中國丈夫和蘇聯(lián)妻子組成的家庭,為她準備了干凈的住房和香噴噴的牛奶和列巴。就在她還沒有吃完到三河的第一頓飯的時候,她的第一個患者出現(xiàn)了。那是一個山東小伙子,做木匠活兒的時候砍斷了手指,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從工地滴到中村的住處。以前這里受硬傷的工人很多,這下子總算有了大夫了??墒侵写宓敲啦贿^是一個助產(chǎn)士,她隨身帶來的只有產(chǎn)鉗和常用的消炎藥,怎么處理這么嚴重的外傷呢?面對小伙子手上只差一層皮沒斷的手指,中村登美也沒來得及多想,趕緊用水為他洗凈血跡,把斷指按接在原處,敷上一些日本的消炎粉,緊緊地用繃帶捆住。幾十天以后,小伙子的斷指居然和原來的手指愈合在一起了。
這一段日子對于中村登美來說真是太難了。正像她在自傳里所寫的那樣:“那里沒有醫(yī)生太困難了,可是我中國話不會,蘇聯(lián)話也不會,太想回家了?!笔抢习傩盏男枰托湃螡u漸給她帶來了自信。她慢慢地用手比劃著與患者溝通,盡心盡力地為他們服務。來看病的人很多,其中有日本人,有蘇聯(lián)人,更多的是中國的普通老百姓,都是窮苦人。中村登美覺得他們就和長野的佃戶差不多,雖然貧窮但是很善良,就減免他們的診費,還教她們給孩子洗澡,清洗產(chǎn)婦的身體。一來二去,中村登美和當?shù)氐睦习傩障嗵幍迷絹碓饺谇?。小診所的院子里總是垛著一大堆劈好的燒火柈子,一到“巴斯克節(jié)”,中村登美的桌子上就會擺滿了彩蛋,都是患者們送給她的。隨著小診所的生意一天天紅火起來,青春年少的她,臉上一掃往日的愁云,洋溢出姣好的笑意。她的第一個房東,也就是日偽協(xié)和會會長的蘇聯(lián)妻子見到她,吃驚地說:“我們的小中村變成白衣天使了,太美麗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日本軍官當丈夫吧!”中村一聽趕緊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她心里說,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我要大大的掙錢,回到家鄉(xiāng)長野去,把爸爸媽媽的產(chǎn)業(yè)買回來。
然而,就在額爾古納河畔白樺林里的杜鵑花紅云般開放的時候,戀愛的季節(jié)也開始了。那個青年叫王學東,是個英俊厚道的中國小伙子,他在日偽無線電臺里當電機修理工,有一手好技術。由于畢業(yè)于哈爾濱的機電學校,他會說日語,也粗通俄語。開始的時候是鄰居姓張的牙醫(yī)請他過來給患者當翻譯,漸漸地和中村熟悉起來,后來就幫中村做一些翻譯的事情。中村發(fā)現(xiàn)這個言語不多做事認真的中國青年很有正義感,他看不慣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土地上趾高氣揚地欺壓中國人,從來不像協(xié)和會會長那些人,見到日本人又是行禮又是諂媚地賠笑。王學東也發(fā)現(xiàn)中村從不歧視中國患者,還教當?shù)氐膵D女懂得了許多衛(wèi)生常識。不知不覺中,他們都把對方放在了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中村登美的自傳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愛人非常不滿日本人侵略中國,中國人和日本人待遇為什么不一樣,不平等?我也不滿意,中國人日本人都干的一個工作,為什么有區(qū)別?我就去問日本人,他們說,我們流血建的滿洲國,是應當?shù)氖??!蓖瑯拥乃枷牒芸炜s短了這兩個不同國家的青年人之間的距離,彼此深深相愛了。
當他們有了結婚的想法的時候,王學東首先征求了父母的意見。一聽說兒子要和一個日本姑娘結婚,老兩口翻來覆去商量了好幾天。父親把王學東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啊,咱們中國有一句老話,叫‘糟糠之妻不下堂’,人家日本姑娘背井離鄉(xiāng)的不容易,眼睛又有毛病,你要娶人家,就要一輩子待人家好,永遠不要在人家面前提一個‘瞎’字?!蓖鯇W東深深地點點頭,把父母的話記在了心里。
那時候,在日本侵略者眼里中國的東北已經(jīng)是他們國家的一部分了,在這個“國家”里,只有大和民族才是最優(yōu)秀的“天孫人種”,是滿洲各民族的核心,天生的指揮者和主人,而中國人不過是只配做小商小販和“勤勞奉仕”的支那人。在吉拉林,日本人可以參加敵對國蘇聯(lián)僑民的聚會,但絕對不能和中國人來往。聽說中村登美要嫁給一個中國工人,日本人的圈子里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這時,中村的診所已經(jīng)被日本統(tǒng)治者合并到所謂的官立醫(yī)院之內(nèi)了,日本的院長佐藤,沖著中村大喊大叫:“你怎么能嫁給下賤的中國人呢?中國男人就知道躺在爹娘的錢上抽大煙,他們天生就不配當這富饒河山的主人,只配當奴才,看吧,你跟著他倒霉受苦的日子在后面!”就連平日對中村十分友好的那個蘇聯(lián)女人也來勸說:“王學東家里那么窮,嫁給她有啥前途啊?”
中村登美因為愛上了一個中國人,被她的日本同胞拋棄了。沒有一個日本人肯參加中村登美的婚禮,在吉拉林的日本人全都終止了和中村登美的來往。這一切絲毫沒有動搖中村登美對王學東的愛情,但是在婚禮的前夜,她還是忍不住流淚了。每一個女兒在出嫁的時候,最想念的是媽媽,只有媽媽才能慰藉女兒的心,給予女兒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可是登美沒有媽媽了。她非常想念遠在哈爾濱的三姐和三個外甥,可是他們也因為自己嫁給了中國人,遠遠地離開了。
在這人生最神圣的時刻,只有愛人學東,用他那堅實有力的臂膀和深沉的愛,支撐著登美孤獨的心。
中村登美常常懷念他們婚后在吉拉林度過的那段溫馨寧靜的日子。王學東的工作不緊張,幾天才值班一次,維修電臺的機器設備。他便時時陪在妻子的身邊,幫助妻子和中國患者交流,每天看著患者們帶著愁容而來,滿懷寬慰而歸。到了晚上,他們用大塊的柈子把小小的木刻楞燒得暖暖乎乎,小夫妻倆一個讀技術書,一個學漢語。在一個個雪落無聲的夜晚,中村登美常常依偎在丈夫?qū)捄竦膽驯Ю铮鴥簳r的歌曲。
她們的幸福成了日本統(tǒng)治者的眼中釘肉中刺,報復很快就開始了。電臺突然派遣王學東到地處中蒙邊境的阿木古郎工作。王學東沒有問為什么,因為他和妻子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因為他們這段在日本人眼里大逆不道的婚姻。按日本侵略者的設計,先讓他們夫妻兩地分居,然后再拉攏中村回心轉(zhuǎn)意,破壞他們的愛情和婚姻。沒有想到的是,這種非人道的隔離法,反而使兩個年輕人的愛情如淬火真金一般更加堅定。王學東是一個愛國青年,心里對日本人的統(tǒng)治積怨已久,他聽得懂俄語廣播,正一心盼望著,中國的抗日戰(zhàn)線能和盟軍在西線的作戰(zhàn)形成包圍圈,早日將日本人趕出中國。于是他索性拂袖而去。不久中村登美也勇敢地辭去了在偽滿吉拉林診所的工作,相夫而行,輾轉(zhuǎn)來到海拉爾。
雖然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經(jīng)濟上拮據(jù),但是讓中村感到安慰的是,公公婆婆帶著兩個妹妹從哈爾濱來到了海拉爾與他們夫妻團聚,除了摯愛的丈夫,中村又得到了公公婆婆的疼愛,兩個妹妹對這個和氣可親的日本嫂子更是相敬如賓。全家人對不適應中國生活習慣的中村百般照顧,婆婆給她做了厚厚的棉衣棉褲,編織了一條兔毛大圍巾,讓她抵御海拉爾的冰雪嚴寒;那時候中國人買大米是犯罪的,慈愛的公公總是躲過偽警察的監(jiān)視,弄到幾斤大米,藏在雜合面袋子底下,時常趁晚上沒人的時候給中村蒸一碗大米飯吃。不久,她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看著兒子粉紅色的臉頰,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她感覺這個家就是長野那個溫暖的大家庭,自己又回到了父母的身旁。她和丈夫給孩子取名文華,蘊含了她對中國的真摯情感。
為了躲避日本人的歧視,中村登美到當時的市立官醫(yī)院婦產(chǎn)科求職,因為這家醫(yī)院當時還沒有日本人把持,職工都是中國人和俄羅斯人。院長劉大夫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國醫(yī)生,他讓中村先試工一個月,結果不到一周就通知她,醫(yī)院決定聘用她當助產(chǎn)士。很多年后,中村問劉大夫這是為什么,劉大夫告訴中村說:“我們當時也不想要日本人,怕是特務,怕弄不好醫(yī)院的人受牽連。后來看你上班就埋頭工作,一會兒也不閑呆著,還幫來自牧區(qū)的產(chǎn)婦洗臉洗腳,才放心錄用了你。”
1940年,海拉爾在日寇統(tǒng)治下,百姓窮困,醫(yī)療落后,滿大街盡是賭場、妓院和大煙館,梅毒病和各種傳染病流行。中村登美每天接診的患者很多,其中難產(chǎn)、婦科頑疾和梅毒患者屢見不鮮,中村沒年沒節(jié)、每天忙得抬不起頭來,中午飯一般要拖到下午才能吃,晚上沒有一天按時回家。時常夜里剛剛上床休息,就傳來患者家屬的敲門聲,必須起來回到醫(yī)院去接生。丈夫和公公輪流去接她下班,婆婆在家給她燒暖了屋子,一家人跟著她很少能睡上囫圇覺。
雖然辛苦,中村登美的心情卻是快樂的。海拉爾人開始認她這個婦科大夫了。河東河西,索倫旗、巴爾虎旗的人們紛紛互相轉(zhuǎn)告,市立醫(yī)院有個日本大夫,手又細又巧,接生一個保一個,還能治好婦女病、梅毒。人的最大希望不就是讓別人說個“好”字嗎?此時的中村登美開始有了信心和力量。越來越多的患者,使她感到自己的臨床經(jīng)驗遠遠不夠用,她便抓緊一切時間想學習漢語,還托在日本的同學寄來日文的婦科專業(yè)書籍,不斷鉆研。采訪時,她的幾個老同事不約而同地模仿了她半生不熟的漢話——“我要當頂好頂好的婦科大夫。”
沒有想到的是,沒等多長時間,日本侵略者開始強制性地往醫(yī)院派人。院長的位置被一個日本人代替了,改叫事務長。這個時候正值中村懷孕在身。日本事務長說,你有孩子了,不要工作吧,等于把中村變相解雇了。
中村離開了醫(yī)院,慕名而來的患者可就著急了。尤其是那些牧民老鄉(xiāng),常常找到家里,把馬往門前一拴,就喊“日本大夫,三拜諾!救救人命吧!”結果王家就成了門診室。一直到中村生孩子的前幾天,還有人來找她看病。沒有辦法,中村一休完產(chǎn)假,趕緊在一個私人醫(yī)院里,租了兩間房子,開辦了產(chǎn)院。小小的產(chǎn)院一開業(yè)就門庭若市,來的全是平民百姓。中村的原則是治病救人要緊,沒有錢的就不要或者少要,還叫婆婆和小姑給沒有錢的產(chǎn)婦送飯。至于看到嬰兒落了地,家里連個小被子都沒有,當即脫下自己的衣服給人家包孩子之類的事情,從診所一開業(yè)到解放后進入聯(lián)合醫(yī)院的十幾年里,中村登美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中村口袋里的零用錢,總是很快地用于接濟貧困患者了。
1945年8月9日的早晨,人們還沒有吃完飯,就聽見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一會兒人們就看見西山方向低低地飛來一排飛機。開始的時候,孩子們還覺得好玩,連蹦帶跳地喊著:“蘇聯(lián)飛機來了,看飛機啦……”不一會兒,河東關東軍大營和偽警務司令部被飛機投彈擊中,瞬間滿城硝煙滾滾,雞飛狗跳,關東軍抱頭鼠竄,往哈克一帶撤退。偽警察紛紛換上老百姓的衣服,找地方躲藏。中村登美知道,這正是丈夫王學東所說的東西線一舉進攻的那一刻,日本侵略者被押上歷史的審判臺,血債要用血來還的時候到了。但是她并沒有為自己的身份感到恐懼,她想自己現(xiàn)在是中國人的妻子、中國孩子的媽媽,就是中國人了。讓她擔心的是遠在邊境阿木古郎的夫君,是否躲過了槍林彈雨。這時,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撞門而入,“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中村不由一驚,仔細一看,是個中國男人,滿臉煙塵,顯然是穿過硝煙過來的。只見他一遍遍央求著:“日本大夫,救救我媳婦我孩子吧!”婆婆公公忙說:“這炮火連天的可怎么出去啊?”中村生平第一次經(jīng)歷戰(zhàn)爭,聽著外面一陣陣的爆炸聲中夾雜著馬的嘶鳴和受傷者的哭聲,心想炸彈不長眼睛,自己如果有什么不測,連夫君最后一面都見不上了??墒悄莻€男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日本大夫,俺媳婦生了一天都生不下來,你要是不去她就沒命了,孩子不要了行,可是俺媳婦才二十一啊……”中村心一軟,背上望診包就跟著那個人走進了戰(zhàn)火硝煙之中。
這家人住在北斜街,孕婦因為胎兒過大難產(chǎn)。中村一邊用產(chǎn)鉗輕輕夾住嬰兒的腦袋往外拽,一邊用細長的雙手慢慢地往外掏。就在這關鍵的時候,門外傳來“嘎吱”一聲,是一輛裝滿了撤退日本人的大卡車停在了門口。車上跳下來兩個日本人,其中就有官醫(yī)院的事務長。他們闖進產(chǎn)婦家后,一改往日在中村面前的傲慢,鞠躬后說:“天皇下詔書讓咱們回國了,你不走就會被蘇聯(lián)人槍斃的??焐宪嚢?”
那邊呻吟的產(chǎn)婦在央求:“日本大夫,救命啊……疼啊……”
日本事務長氣急敗壞地喊:“你留下就永遠不能給父母掃墓了,你就永遠別想踏上自己國家的土地了……”
面對眼前的一幕,中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靜下心一想自己遠在邊境的夫君是死是活還不知曉,家中的老人待自己恩重如山,嗷嗷待哺的孩子更是骨肉情深,死,也要和親人在一起吧!她說:“謝謝你們,我決定留下來!”
那產(chǎn)婦的丈夫說:“你和中國人結了婚,還救中國人的命,中國人不能讓蘇聯(lián)人槍斃你,我們會給你擔保的。”
急于逃命的事務長一揮手,放棄了中村。大卡車開走了,嬰兒也在中村的精心處置下,順利分娩,是個大胖小子。由于時間太長了,嬰兒渾身憋成紫青色,中村倒提起他的雙腿,輕輕拍打幾下嬰兒的身體,嬰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中村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地??吹侥缸悠桨玻写遐s緊在硝煙中跑回家里,照看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公公婆婆。
戰(zhàn)火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蘇聯(lián)紅軍解放了海拉爾。侵華日軍在倉惶撤退之前,瘋狂地燒毀了橋梁、糧庫、軍營、給排水系統(tǒng)及其他的公共設施。偽滿政權不打自散,老百姓紛紛舉家出城避難,海拉爾一時成了沒有政權、沒有居民的真空地帶。
蘇聯(lián)紅軍接管了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城市。王學東九死一生地從阿木古郎返回海拉爾,與家人相聚在一起。這個飽受日本侵略者欺壓的家庭,總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從此海拉爾能夠長治久安,夫妻雙雙憑勞動謀生,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中國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已經(jīng)在海拉爾開展工作多年,在配合蘇聯(lián)紅軍解放海拉爾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此時,他們正在上級派來的蘇林同志帶領下,積極爭取民族上層進步人士,與蘇聯(lián)紅軍共同組建新的人民民主政權。長期潛伏在海拉爾的國民黨地下組織也浮出水面,配合內(nèi)地國民黨政府的大接收,在海拉爾招兵買馬,企圖奪取政權。他們找到了在家賦閑的王學東,擺出一副接收大員和未來政府主人的姿態(tài),拉他加入國民黨:“你在偽滿電臺干過,應該抓住機會立功贖罪,為黨國出力?!碑敃r王學東不到三十歲,和許多當時的熱血青年一樣,雖然對時局和政治了解不多,但是對未來的中國滿懷希望。他想,自己如今已經(jīng)棄暗,但還沒有投明。如果能有機會一展自己的機電技術,在不久的將來為自己的國家貢獻一點力量,不正是自己多年以來求之不得的事情嗎?于是,他就填寫了一張表格,算是成了一個國民黨黨員。沒想到此一舉釀成大禍,令自己大半生都無法厘清與國民黨的干系,也牽連了妻子和孩子。
中國共產(chǎn)黨在海拉爾建立政權,在清理敵偽檔案的時候,看到了王學東填寫的表格,認定了他的國民黨黨員身份,將他逮捕審查。結果發(fā)現(xiàn)他沒有參與國民黨的任何活動,不過是個人頭而已,就將他放出來交給單位管制,這一管制就是三十多年,直到“文革”結束以后,才給予徹底平反,恢復名譽,并安排他擔任了海拉爾市政協(xié)委員。
三
日本投降以后,中村一家又是高興,又是害怕。高興的是從前歧視他們的日本人全都撤走了;害怕的是,蘇聯(lián)紅軍把中村當成日本特務來對待。他們把診所的牌子摘下來,停止了營業(yè)。全家人提心吊膽地在家里不敢出門,恐怕災難降臨到身上。
蘇聯(lián)紅軍貼出了告示,凡是日本人必須到紅軍指揮部自首,市民百姓不得收留。藏匿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與侵華日軍同罪。在戰(zhàn)亂中日本軍人和其家屬或戰(zhàn)死或投降或撤退或自殺,也有不少人換上中國老百姓的衣服,買通了老百姓,混跡于市井深處,蘇聯(lián)紅軍如不嚴加控制,就會留下無窮的隱患。由于一時難辨真?zhèn)危y免矯枉過正。在挨家挨戶的排查中,蘇聯(lián)紅軍遇到說不好中國話的或者腳上有木屐磨痕的人,不由分說就抓起來,其中被稀里糊涂槍斃了的無辜日本人也是有的。正像中村冒著危險搶救的那位孕婦的丈夫所說的那樣,是有情有義的中國人保護了中村登美。
中村的公公王勉純,因為長期在哈爾濱做小生意,會說一些俄羅斯話,他找來正陽街的幾位老鄰居,帶著中村來到了位于現(xiàn)在海拉爾區(qū)西四道街的蘇聯(lián)紅軍指揮部,用俄語向蘇聯(lián)紅軍的指揮官申明自己兒媳婦的身世。那位蘇聯(lián)紅軍的長官大約也就三十歲的樣子,白白凈凈,溫文爾雅。聽完王老先生的話,他的臉上沒什么反應。鄰居大媽們急了,這個說她是我們海拉爾的活菩薩啊,救了好幾十大人孩子的命啊;那個說你們蘇聯(lián)不是和中國友誼萬歲嗎,她可是兩個中國孩子的娘啊!聽鄰居們七嘴八舌地為中村擔保,那個蘇聯(lián)軍官還是沒吱一聲,一時間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中村心想這回可能完了,蘇聯(lián)人不會放過自己了,她畢竟是年輕女子,一想到兩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不由得泣不成聲。誰知那蘇聯(lián)軍官突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菩薩是不結婚的,能生出兩個小寶貝嗎?菩薩是泥土做的,也不會從媽媽的肚子把小寶貝拽出來吧?你的名字不叫活菩薩,叫白衣天使,我們是斯大林同志派來的天使,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我們就要回到格魯吉亞去看望媽媽去了,你要留下來幫助這里的媽媽把她們肚子里的寶寶生出來……”原來這個蘇聯(lián)軍官不僅能聽懂漢語,還十分幽默。
中村的命運一時間化險為夷,讓全家人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一回到家中就立刻抱住自己的兩個孩子和婆婆,一邊抹著淚水一邊說:“爸爸媽媽大大的好,中國人大大的好!”
中村的感恩之情,全部化成了盡行醫(yī)道的決心。如果說以前她把工作看成一種責任,那么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的工作已然有了一種神圣的意義,她要為這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第二故鄉(xiāng),奉獻出所有的能力和熱情。由于戰(zhàn)亂,很多產(chǎn)婦無法進城住院生產(chǎn),每每請大夫到家里去接生,中村有求必應,有請必到。不論白天黑夜,無論是城內(nèi)還是偏遠的十六號、索倫旗、巴爾虎旗,她都在所不辭,每天都忙忙碌碌地四處上門接生。不久,第二批蘇聯(lián)軍隊進入了海拉爾,他們是蘇聯(lián)紅軍收編的白俄殘匪組成的隊伍,和第一批朱可夫的部隊完全不一樣,每每酗酒鬧事,搶劫強奸,嚇得海拉爾的大姑娘小媳婦不敢出門。中村急得團團轉(zhuǎn),接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不去怎么行。還是公爹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讓兒媳婦用鍋底灰抹成黑臉,穿上男人的舊衣服,自己親自陪著兒媳出診。就這樣公媳二人頂風冒險,一直堅持出診到第二批蘇聯(lián)軍隊撤出。在中村生第三個孩子沒滿月的時候,南屯有個產(chǎn)婦難產(chǎn),老鄉(xiāng)趕著馬車來接日本大夫。當時她正虛弱地躺在床上,一動就是一身汗,真是沒法起身。丈夫看到妻子的狀況十分心疼,他說:“中村啊,人命大于天,你雖然身子虛,還不至于有危險,咱們挺著點吧?!苯又麕推拮邮帐巴桩敚⑶遗阒拮拥搅四贤?。接生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產(chǎn)婦和嬰兒雙雙得救,中村卻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王學東從地上的血跡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的妻子在流血,她的褲子已經(jīng)給血水濕透了,兩腳和膝蓋冰涼,臉色慘白身體僵直。月子里坐下的病不好治,中村此后一著涼就腰腿酸痛,在產(chǎn)床前工作久了就不敢直腰,還落下了氣管炎、胸膜炎的病根,這些病痛一直伴隨了她一輩子。
新中國成立以后,在黨和政府的號召下,中村所在的私人聯(lián)合診所并入海拉爾聯(lián)合醫(yī)院。中村正式成為有單位有組織的人,并按照上級要求參加了呼納盟衛(wèi)生工作人員的全體考試,獲得了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合格證。
中村在自傳材料里使用不夠熟練的漢語,表達了自己當時的心情:“我常去信(致在日本的親戚)時,日本和美帝國主義的壞事,他們壓迫人民有大學畢業(yè)沒有工作多,失業(yè)者多。因我們中國的國家沒有失業(yè)者,人民都安生工作……我知道中國的人民的痛苦,各國帝國主義中國土地上侵入,其上地主資本家富農(nóng)官僚壓迫人民,貧農(nóng)他們多少人悲慘生活,自己國家那么多人,又出產(chǎn)東西那么多,工業(yè)農(nóng)業(yè)什么方面非常落后,日本投降后到現(xiàn)在中國的各工業(yè)農(nóng)各民族的幸福的變化都是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領導下驚異的發(fā)展……”(原文實錄)
懷著這樣的心情下,中村高高興興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習慣,婦隨夫姓,改名王登美?;颊邆冮_始稱呼她王大夫。呼倫貝爾這片留下她的淚水和汗水的土地,這片孕育了她的三個孩子的土地,如今真正成了這個東瀛之女的祖國。祖國就像一個偉大的母親,緊緊擁抱著自己的孩子,讓她感到溫暖,感到安全,讓她幸??鞓返厣睢V写咫m然無法使用漢語把這種幸福感盡情地表達出來,但是她內(nèi)心的喜悅是每一個和她在一起的人都可以感受到的。
我在她的人事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當時她填寫的個人履歷表,在工資一欄里,除了注明她在全醫(yī)院最高的工資260元以外,還在后面脫口而出一般地隨筆寫下了“生活很幸?!睅讉€字。同事們發(fā)現(xiàn)一向訥于言表的王大夫變得愛說愛笑了——每當一個男嬰落在她的手里的時候,她就會說,你有福啊,大胖小子頂梁柱;每當接下來女嬰的時候,她就會說,一千金,姑娘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要是到了草地,見到牧民老鄉(xiāng),她還要使用剛剛學會的蒙語問候一聲“三拜諾”。她也愛美了,她利用有限的業(yè)余時間,給自己編織了一件淡藍色的漂亮毛衣,把頭發(fā)燙成波浪卷,再披上婆婆送給她的兔毛三角披肩,襯托著她文靜的氣質(zhì),越發(fā)顯得美麗而清雅。中村登美感到了生命的欣欣向榮,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如魚得水。
中村登美當年的同事爭先恐后地給我講述了一個又一個她的故事。
如今依然面色紅潤、思維敏捷的張云芝老人,從1953年聯(lián)合診所時代就做中村的助手,一直到中村1983年退休。她說:“1960年冬天,陳巴爾虎旗一戶老鄉(xiāng)家有產(chǎn)婦難產(chǎn),趕馬車來接我的老師,我作為助手一同出診。十冬臘月,草原上刮著白毛風,我們坐著馬車小半天才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手腳都凍得麻木了。老師一看,原來這里的老鄉(xiāng)說是有東西附在產(chǎn)婦身上了,放在房子里不吉利,特地將奄奄一息的產(chǎn)婦給放在了四處透風的蒙古包里,家人們正張羅著請薩滿來驅(qū)邪,只有產(chǎn)婦的母親在女兒身旁默默地流淚。平時和藹的老師一臉慍色:‘你們這不是把活人往死里推嗎?要救命,聽我的!’
“產(chǎn)婦被抬回家里的火炕上,中村一檢查發(fā)現(xiàn)嬰兒是頭朝上,需要一點一點地做內(nèi)回轉(zhuǎn)。老師手長得細長,接產(chǎn)時會很靈巧地把胎兒往外掏,可是由于她的身子單薄,再加上沒有時間吃飯喝水,累得滿頭虛汗,等到孩子順利產(chǎn)出,產(chǎn)婦轉(zhuǎn)危為安的時候,她一下子虛脫在產(chǎn)婦的旁邊。
“夜里,老師說讓產(chǎn)婦和嬰兒安靜一點,咱們就住在蒙古包里吧。那位滿懷感激之情的額吉,不肯睡覺,守在鐵爐子旁邊添牛糞,給我們?nèi)∨?。還一遍遍地幫我們蓋被子,嘴里不停地叨咕:‘救命的恩人啊!救命的恩人啊!’我半夜醒來,看見額吉把臉伏在老師的臉上不知道干啥呢,悄悄坐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老額吉在親吻中村老師。中村老師也沒有睡著,只是閉著眼睛,因為我看見她的眼角有淚水慢慢地流出來。
“第二天早上老鄉(xiāng)送我們的情景,直到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他們不知道從哪里借來一輛汽車讓我們坐上,又不讓快開,因為后面緊跟著一個送行的馬隊,還往汽車上裝了很多羊個子、奶坨子和黃油,一直送到陶海才和我們告別。”
徐琳,原海拉爾市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中村一直習慣叫她當年的名字徐冰琳。徐琳從1948年開始和中村學習接生,1950年以優(yōu)秀的成績獲得助產(chǎn)士資格。因思想進步,加入了黨組織,調(diào)到市政府衛(wèi)生科工作。在后來的歲月里,不論時代風云如何起伏變幻,徐琳一家和中村一家的友誼,始終如一。已年屆八旬的徐琳老人,依然精神矍鑠,開朗健談。她告訴我:“呼倫貝爾地區(qū)在舊中國和日偽時期,各種傳染病流行,包括各種性病。解放后黨和政府大力宣傳科學衛(wèi)生知識,救治患者。中村老師帶領我們幾個女學員,通過婦產(chǎn)科這個窗口,宣傳防治梅毒的衛(wèi)生知識,親手救治了不少梅毒產(chǎn)婦和梅毒新生兒。那時候,接生時遇到梅毒新生兒是常見的事情,原因是母親的胎盤感染了梅毒螺旋菌。梅毒新生兒的皮膚像老年人一樣褶皺,身體器官腫大,臨床形象比較難看,或有發(fā)育畸形的怪胎,用手直接接觸有20%的傳染率。那時候沒有B超,只能聽診,分娩前對嬰兒的情況是不知道的,每當遇到梅毒新生兒或怪胎,中村老師總是默默接下來,絕不讓產(chǎn)婦看到自己分娩的嬰兒,如果有一線希望就盡力搶救。一次,我們接下一個無頭的怪胎,我那時畢竟年輕,沒有經(jīng)過多少事兒,當時嚇得‘媽呀’一聲,中村老師回手就給我重重的一巴掌,打得我一下子明白了。中村老師反復叮嚀我們,這件事萬萬不可說出去,這是醫(yī)德,沒有醫(yī)德就不配‘醫(yī)生’兩個字?!?/p>
“有一次,我們接生時發(fā)現(xiàn)一個產(chǎn)婦的下身處有斑疹,疑似梅毒患者,中村老師馬上暗示我們戴好膠皮手套。孩子出生以后,嘴里有血塊,全身憋成青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身亡,只見中村老師用自己的嘴對著嬰兒的嘴使勁往外吸吮,一連吸出三個血塊。我在后面用手暗示她太危險,她毫不猶豫,直到嬰兒‘哇’的一聲哭出來,她才如釋重負地漱口刷牙。她就是那樣,為了產(chǎn)婦和孩子,從不計較個人安危。她常教育我們:‘那是一條命,不到死了死了的時候,就不能扔了的不管。’”
中村登美的老同事呂寶霞給我講了這樣一件事:“一天夜里下大雨,有個患者的丈夫用自行車馱著中村大夫去家里接生,自行車歪來扭去,好幾次摔倒又起來繼續(xù)走,中村的右腳夾進車圈,腳跟的肉全部翻開,鮮血直流。她到了產(chǎn)婦家,都沒有仔細看看自己的腳,就開始接產(chǎn),直到孩子順利產(chǎn)出,她才感覺到自己腳痛難忍,急忙到醫(yī)院縫合。后來她走路右腳顯得不太利落,就是那次受傷造成肌肉萎縮的原因。每當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總是說,這是永久的紀念嘛。”
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在我的采訪中得到很多很多,看到中村登美敬業(yè)如天的美德,我更想進入她的心靈深處,揭示那常人難以體會的情感歷程。我的采訪對象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告訴我,由于使用漢語比較吃力,中村登美平日里話不多,而且很簡短。也沒有人能告訴我,文革期間,她從監(jiān)獄里被釋放,回歸家門的那一刻,看到親如生母的婆婆已經(jīng)撒手人寰,家中頂梁柱一般的公爹也在動亂之際遭遇飛來橫禍,慘死在失控的馬車輪下,原來溫馨殷實的家已經(jīng)被造反派洗劫一空,連儲存土豆的地窖都給造反派挖了個底朝天,家里做頓飯的米都沒有剩下,丈夫還被關在“群?!钡呐E锢铮牢床?。她是靠著什么力量支撐著自己,安葬了尸骨未寒的公爹,盡快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的。
中村登美的長子王文照告訴我:“為什么媽媽回到日本以后總是想著回中國,因為中國人給了她親情,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是中國人信任她,幫助她,安慰她,也正是中國的患者讓她看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她給我們講過,在她被放回家的那個夜晚,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忽然聽到‘咚’地一聲,外面有人跳柵欄進了院子,她不由得心里一陣緊張。不一會兒,就聽到一個女孩低聲地呼喚‘舅媽,我是大武’,原來是同樣處于被批斗情況下的徐琳大姑,偷偷打發(fā)她的女兒魏大武給媽媽送來了20元錢,安慰她重新生活。第二天一早,鄰居們就來了,這個幫她找回了被搶的家具,那個送來了糧食,大家還陪同她到醫(yī)院的太平間,裝殮了我的爺爺,入土為安?!?/p>
時任聯(lián)合醫(yī)院院長的陳秉亭先生告訴我:“中村曾經(jīng)有兩次想離開工作崗位。一次是在她公公遭遇車禍,丈夫還在牢房里,自己因為醫(yī)療事故被錯捕的情況下,她擔心患者不再信任自己了;還有一次是丈夫王學東去世不久,她悲傷得難以解脫時。她不上班,婦產(chǎn)科立刻門前冷落,患者們來了一問,日本大夫沒上班,轉(zhuǎn)身就走,小病就不看了,大病到盟醫(yī)院看。醫(yī)院出面找回中村大夫,婦產(chǎn)科的號馬上就掛得滿滿的?!?/p>
我問中村當年的同事:“是不是因為你們由于跟她的感情很深,所以總是向我講她的好處?請你們告訴我,中村她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的回答驚人的一致:“心太軟。只要病人一哀求,她的自我保護防線就會撤退,難免給自己帶來麻煩?!?/p>
1966年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民族的災難。
從街上的紅衛(wèi)兵砸爛了海拉爾市京劇團,把昔日舞臺上的鳳冠霞帔大刀長矛都當作“四舊”當街燒掉的那一天起,聯(lián)合醫(yī)院的運動氣味日益加重。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一個一個地被揪出來戴上報紙糊的高帽子批斗,院長沒有辦法辦公,因為門已經(jīng)被造反派用大字報封住了。中村的心里不祥之感一天天加重,果然丈夫王學東因其歷史問題被揪出來批斗了,他被迫每天在脖子上掛著“國民黨員、歷史反革命”的牌子上下班。醫(yī)院里平時很友好的一些同事,見到中村開始故意回避,有的人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一天中午,中村一家還沒吃完飯,造反派就敲鑼打鼓地來到她家門口,喊著:“日本特務中村趕快把電臺交出來!”接著就是一陣亂翻亂挖,火墻子給掏個洞,天花板也給掀起來了,結果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電臺。小兒子放學回來問媽媽:“學校里同學們對著我喊‘打倒日本鬼子’,你的眼睛里真的有電報機嗎?”中村的淚水頓時涌了出來。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在劫難逃,于是趕緊將兩個孩子送到哈爾濱的小姑子家,給老人準備好吃的燒的,每天上班都帶上一些換洗衣服,準備隨時迎接命運的安排。然而一些造反派的意圖并未得逞。他們組織召開了一個“批判日本特務反動學術權威中村登美大會”,參加的人不多,發(fā)言的就更少,“打倒中村登美”的口號根本就喊不起來。醫(yī)院的群眾選擇了用沉默的方式來保護這個人品好、心地善良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
許多年以后,在中村赴日本探親返回中國的接風宴會上,一個當時很年輕的同事告訴她:“那天我回家和我媽一說,醫(yī)院下午要批斗你,我媽立刻變了臉色,說你要敢斗她,我打斷你的腿?!边@個年輕同事的母親就是居住在海拉爾西大街的那位老大媽,她一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都是中村給接生的。
如果沒有那一次駭人聽聞的醫(yī)療事故,中村登美一定會在這些善良的中國人的保護下,躲過牢獄之災。
我在采訪中沒有弄清楚那樁醫(yī)療事故的詳細情況。沒有誰主動向我提起這件事情。原因有二:一是為逝者諱;二是知情人大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調(diào)閱了當年留在中村登美檔案中的長達幾十頁的醫(yī)療事故材料,簡述如下:
1968年夏,中村出門診時來了一個南屯的婦女,姓王。她要求中村給她取出體內(nèi)的避孕環(huán),說是長期帶環(huán)腰痛,流血不斷。中村檢查后認為炎癥較重,就給她開了一些消炎藥,囑咐她消炎后再來。大約一個月后,這位患者又來了,中村檢查后認為患者的炎癥已經(jīng)好多了,但是子宮壁很薄,就勸她去盟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颊哒f,王大夫求你給我取了吧,帶著太遭罪,家里忙,有三個孩子要帶??瓷先ミ@位患者經(jīng)濟上不富裕,不想去盟醫(yī)院。經(jīng)不住患者再三要求,中村心一軟就答應了。據(jù)張云芝講,當年她們科室每天都很忙,最多的時候,一天接診七十多位患者。別說中村,就是她們一般的助產(chǎn)士取環(huán)操作也是很有經(jīng)驗的。那時的避孕環(huán)都是金屬的,取環(huán)使用的也是一種金屬鉤子。第一次沒鉤取下來,問患者,患者說不痛,第二次鉤取了出來。不大一會兒,患者說疼,問她哪里疼,她說心疼。中村按慣例開了阿托品,服用后患者的情況有所緩解。中村囑咐助手立刻將患者送到盟醫(yī)院檢查,就趕緊下班料理家事了,因為此時家已經(jīng)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中村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處于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tài)。
患者到盟醫(yī)院后,那里的醫(yī)生也是給她注射了阿托品,并未進行B超檢查,不知道此時患者的子宮壁已經(jīng)被鉤破,就這樣僅靠止疼針拖延了兩天,第三天患者不幸身亡。
作為寫作者,我也和中村的同事具有同樣的心理,不愿意在自己的筆下重述這段令人扼腕的悲劇。但是面對歷史我沒有辦法回避,更沒有權力利用自己萬分珍重的筆來文飾當年的客觀事實。根據(jù)事故報告和尸檢報告的結論,中村登美負有手術失誤的責任,盟醫(yī)院有關醫(yī)生負有搶救失誤的責任。
這件事情導致中村以“階級報復致死人命”的罪名,被當時的軍管會拘留八個月。對于中村來說,這件事情是噩夢一般的偶然失足,但是面對自己所造成的災難,中村又一次表現(xiàn)出她一慣的品質(zhì)。
中村當時寫的檢查材料和軍管會的審訊筆錄證明,面對這樣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中村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更沒有指責當時盟醫(yī)院相關醫(yī)生在后來兩天的時間里失誤的救治。她的態(tài)度是:一、由于自己粗心大意,造成取環(huán)失誤,鉤破患者子宮壁和大腸(沒有提及患者子宮壁很薄以及自己已經(jīng)囑咐患者到盟醫(yī)院馬上做B超檢查的情況);二、自己應該親自陪護患者到盟醫(yī)院,不應該只派助手去;三、我犯了大罪,請求黨和人民處理;四、患者失去媽媽的孩子太可憐,我要撫養(yǎng)他們。
中村被拘留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她的老患者們很是著急,于是就有了本文開篇之際援引梁智先生的短文中所講述的,老百姓保釋中村的那個情節(jié)。經(jīng)過我仔細研究當時的文件,事實應該是,軍管會收到大媽們的信以后,經(jīng)過研究,決定到聯(lián)合醫(yī)院征求廣大革命群眾的意見。
征求意見會議的記錄材料,至今保留完好,我讀罷不禁感慨萬分。我也是個“文革”的過來人,知道在那個紅色恐怖的年代中,說真話要擔的風險有多么可怕。當時上小學四年級的我,因為說了一句“我爸爸是革命領導干部”,給父母惹來無數(shù)的麻煩,母親被掛牌子游街,父親慘遭嚴刑拷打;我看見一個學校里的老師,由于把“萬壽無疆”的“疆”字錯寫成了“僵硬”的“僵”字,幾分鐘之內(nèi)就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被游街批斗;我母親的一個朋友到六十歲才被摘下右派帽子,原因是她年輕時在一次會議上說了句,“關心群眾不要錦上添花,要雪里送炭”。
在決定中村登美何去何從的時刻,聯(lián)合醫(yī)院的大夫護士職工干部,表現(xiàn)出堅定的正義感和莫大的勇氣。除使用了一些那個時代的套話或語錄,他們所講的全都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真話。歸納起來有如下幾點:
一、中村多年在本醫(yī)院工作,根據(jù)她一貫表現(xiàn),這次事故不應該是階級報復,而是一般的醫(yī)療事故,醫(yī)療事故不負刑事責任,應該解除對中村的刑事拘留。
二、中村從助產(chǎn)士開始從醫(yī)多年,很有經(jīng)驗,但是作為一個婦科醫(yī)生,應該繼續(xù)學習提高。
三、中村放回來以后,讓她打掃衛(wèi)生是錯誤的,她在患者中有威信,應該讓她繼續(xù)接產(chǎn),為人民服務。
四、幾位婦產(chǎn)科的相關醫(yī)護人員主動站出來承擔不同的責任。
讀到這里我的眼睛濕潤了。如果說這是中國人對中村登美大半生品行高尚的回報,那么中國人的良知良能更是一把顛撲不滅的火炬,即使在烏云壓頂?shù)臅r候依然放射出不可磨滅的光芒。
如此大恩大德,怎么不讓中村牢記一生,知恩圖報呢?“文革”結束了,她和丈夫都得到徹底的平反,黨和政府對他們家庭所受的經(jīng)濟損失給予了補償。中村又開始了幸福的生活和加倍努力的工作。她多次被評為海拉爾衛(wèi)生戰(zhàn)線上的模范,被推舉為海拉爾計劃生育協(xié)會的會員。
1972年在周恩來總理的主持下中日建立了外交關系后,很多戰(zhàn)爭期間流落在中國的日本人回到日本定居。中村終于得以帶著一兒一女飛越藍色的大海,回日本省親訪友。當飛機徐徐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時,中村透過小小的機窗往外張望。家鄉(xiāng)的變化真是太大了,記憶中彌漫在城市上空的污濁煙云不見了,鮮紅的大鳥居兀立在碧藍的海水里,美麗的白鷺在淺灘上展翅嬉戲,沿海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不寬的馬路上五光十色的新型汽車川流不息。日本已經(jīng)完全走出戰(zhàn)爭的陰影,變成了一個富裕的國家。
一走出機場通道,親朋好友和不請自來的媒體記者,就涌到她的身邊,在機場舉行了一個令人感動的歡迎儀式。隨后日本最有影響的報紙《讀賣新聞》派記者采訪了她。在這次采訪中,她告訴日本的讀者,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中國解救了許多的窮人,那里人人平等,都有工作。她還談及自己在中國耳聞目睹的侵華日軍罪孽——海拉爾敖包山萬人坑里白骨累累,那是為侵華日軍修筑地下防御工事的中國勞工被處死后留下的遺骨;海拉爾以南的輝河邊挖出了320具尸骨,那是侵華日軍543部隊拿當?shù)氐亩鯗乜巳俗龌铙w細菌試驗的結果。中村登美說我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本人,但是有實話實說的責任,也希望更多的日本人能夠知道日本軍隊當年在中國都干了什么。她說我愿意看到的是,中日兩國友好,全世界的人們永遠享受和平。后來記者寫了一篇題為《一個在華女醫(yī)生》的通訊,介紹了她在中國的經(jīng)歷和事跡。
眼前的一切不是在夢境中吧?這就是自己五十年來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嗎?中村喜極而泣,多少往事一時間涌上心頭。記得1945年日本侵略者投降以后,很多的日本人家妻離子散,在海拉爾西大街上,有一家妓院,門外坐滿了日本女人,她們的丈夫有的逃跑了,有的被蘇聯(lián)人擊斃了,有的自殺了。她們?yōu)榱撕⒆友肭蠹嗽豪习?,要出賣自己的肉體,給嗷嗷待哺的孩子掙一口飯食。正陽街老商號,早晨開張一推門板,就撞倒了個日本女人,她坐在門口多時已凍得昏迷了,為的是找個活兒干,養(yǎng)孩子。朱金子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個,她丈夫死于戰(zhàn)火,自己淪落到俄僑阿加喬夫家當女傭,后來就嫁給了這家的長工老朱頭,在她生女兒朱慧萍的時候,結識了中村,成為朋友。這些戰(zhàn)后淪落在中國的日本人的家人,委托中村的姐姐給中村來信,請求她幫助她們尋找失落在中國的親人,就這樣中村恢復了與在日本的親人通信。中村何嘗不想念故鄉(xiāng)和家中的姐姐們,她在一封封的信中,不斷地吐露自己的思念之情。姐姐來信說,你就回來吧,日本政府已經(jīng)制定了政策,決定1956年最后一次幫助因戰(zhàn)爭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回國,過期就永遠回不來了。中村在信上說,我真想吃家里的帝王蟹料理,喝日本的梅子清酒,還有噴香的米燒和亮晶晶的大米飯??墒?,在中國我可以工作,沒有人歧視我,只要勞動,就可以幸福。
與日本頻繁的通信,引起了王學東的不安。由于戴著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被管制了很多年,當年開朗健談朝氣蓬勃的丈夫,已經(jīng)成了一個寡言少語、謹小慎微的人。他覺得自己當年加入國民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給年邁的父母和成長中的兒女帶來了太多的痛苦和壓抑,再不能讓妻子惹是生非了。性急之中,他一把火燒掉了家里的日本書籍,趁中村不在家,又把收音機短波頻道給拆除了。
一般在晚上,中村會打開收音機,聽CNN的音樂節(jié)目,有一首歌日日夜夜像流入大海的小溪,在她的心里跳蕩,把她的思念帶到遙遠的故鄉(xiāng):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三月晴空里,
萬里無云多明凈,
花朵燦爛似云霞,
花香四溢滿天涯,
快來呀,快來呀,
回去看櫻花……
中村一打開收音機,那來自故鄉(xiāng)的歌聲消失了,那熟悉的鄉(xiāng)音再也調(diào)不出來了。她沖著丈夫發(fā)起了脾氣——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悟空還有個家鄉(xiāng)花果山呢,難道我不是媽媽生的嗎?我聽聽家鄉(xiāng)的聲音是犯罪嗎?
中村想為自己找個說法,就打開抽屜,找出了所有的日本來信,又拿上自己寫好的一封給妹妹的信,來到了派出所,說,請同志們把每次通信都審查一下,千萬別不讓我和家里通信。
公安人員和顏悅色地回答了她,說你們這是民間通信,我們允許,也不會審查的。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王學東的預料變成了現(xiàn)實。中村被打成搞階級報復的日本特務,當年日本寄來的家書,幫助日僑朱金子、佐滕的事情,甚至連那臺收音機和精心保存的從日本婦產(chǎn)學校帶來的產(chǎn)鉗,統(tǒng)統(tǒng)成了她的罪證。
中村年幼無知的小兒子,在學校遭到了同學的圍攻和逼迫,回家來喊口號:“打倒日本鬼子!打倒殺害貧下中農(nóng)的階級報復分子!”一股怨氣不可遏制地涌了上來,中村劈面打了兒子一巴掌,那是中村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打孩子,打的恰恰是自己最親愛的兒子??粗鴥鹤釉谝贿吙?,她不由得萬分心痛,忙把兒子摟在懷里說:“兒子啊,媽媽雖然是日本人,但你看媽媽是壞人嗎?”
兒子從媽媽懷里抬起頭來含著眼淚問媽媽:“媽媽,你別當日本人啦,行不行?”中村說:“我就是日本人,這個是改不了的啊?!眱鹤拥目蘼暩罅?。
兒子在奶奶的教導下,知道媽媽不是像“日本鬼子”那樣的壞蛋,但仍然不愿媽媽當日本人,因為他聽奶奶講過一個七仙女的故事,七仙女一找到自己的衣服就變成天鵝飛回老家去了,不要她的孩子了。他怕媽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和爸爸、奶奶、爺爺,像七仙女那樣飛回日本去。趁著媽媽上班,他翻出了姨媽從日本寄來的那份媽媽的日籍證明,扔到爐子里燒掉了。
中村知道后,沒有責怪兒子,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正是,愁云遮卻望鄉(xiāng)處,從此相思在夢中。
如今真的回到了日本,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妹妹的家里擺滿了高科技的家用電器,空調(diào)機瞬間便驅(qū)趕了秋老虎的潮熱;自己日思夜想的古老民歌,因為有了雅馬哈電子琴的伴奏變得像糯米料理一般柔軟而耐人回味;咬一口香甜的長野蘋果,穿上絲質(zhì)的和服,再吃一碗海苔黑芝麻米飯,靜靜沐浴在清澈的溫泉里,中村喜極而泣。她叫過來女兒文玉和兒子文照反復囑咐她們:“中國是你們的家,日本也有你們的親人。將來兩個國家的親情是不會斷的,你們要學習日語,為中日友好服務?!?/p>
回到故鄉(xiāng)長野拜祭過父母的靈位,中村開始準備返程。親人異口同聲地挽留她,說你在中國的生活太辛苦了,把姐夫也接來吧,頤養(yǎng)天年好了。中村笑而不語。在告別座談會上,她才道出心曲:“我的年齡還沒有到葉落歸根的時候,如果回到日本,我只有賦閑養(yǎng)老,在中國我還能接生看病,為人民服務。我要回去了,對大家有一件事相求,那就是幫幫海拉爾的忙,跟日本比起來,經(jīng)濟條件差距太大了。”隨后她回到第二故鄉(xiāng)海拉爾,繼續(xù)工作。
1983年,在中村七十歲那年,與她相伴一生的夫君王學東,因心臟病去世。中村長悲不起,深感力不從心,繼續(xù)工作了一段時間后,退休回日本頤養(yǎng)天年。
失去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離開了親情如海的海拉爾。雖然有兒女和親朋的照應,但是中村心里的寂寞是沒有人能夠理解的。離開幾十年,日本的一切已經(jīng)很陌生了。到處都是彬彬有禮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聽不到海拉爾人的粗聲大嗓,也感受不到海拉爾人那份火辣辣的熱情。如果你需要服務,一個電話就會有帶著微笑的人走進你的家,細致周到地滿足你的要求,但是絕對不會駐足聽一聽任何與他們的工作不相干的話題,日本人沒有時間關心別人的孤獨。中村愈加懷念中國,懷念老海拉爾正陽街上那些誰家做了點新鮮飯菜,隔著院墻也要遞過來一碗讓你嘗一嘗的日子。這位有兩個故鄉(xiāng)的老人,在生命的晚年,心有千千結。
兒子王文照告訴我:“媽媽長期工作,多年保持素食習慣,因此身體很健康,精神矍鑠,思維清楚,她對日本的許多事情看不慣。為什么人們一天做三份工作,還要在皇宮廣場過夜,連個幾平米的房子都買不起?為什么競選的議員不到人下町看看那些塑料棚子下的窮人是怎樣生活的呢?日本的繁榮不是大家的,是富人的。”
孤獨的中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被自己的夢驚醒。在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滄桑歲月,像電影一樣在她的眼前浮現(xiàn)。她于是起身一封封地往中國寫信:
親愛的徐琳,你的夫君魏占君的身體好些嗎,不要吸煙喝酒……
親愛的陳院長,醫(yī)院的新樓房什么時候動工?
親愛的大武,那張地下工事圖你交給黨了沒有?日本訪問團種下的樹,在春天發(fā)芽了嗎?
親愛的云芝,海拉爾已經(jīng)下雪了吧,不要騎車上班吧,海拉爾的新大橋修好了嗎?
海拉爾的一切都時時刻刻在她的心上。該問候的她問了一遍又一遍,該幫助的她不遺余力,不停地往中國寄錢寄東西。一年年過去,她真的很老了,身體向前躬成一棵干枯的樹,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發(fā),使人們想起冬天來臨之前的晚秋。
魏大武女士給我找出了她精心保存的一封信,那是中村在生命的盡頭對中國最后的表達:徐琳,我想你,徐冰琳,我想你,我想你們,我想你。整整的兩頁信紙,就是同樣的一句話。
當徐琳老人給我講起這封信的時候,她忍不住掉淚了,她說,世上最苦不過人想人,我的老師辛苦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心里還裝著那么多的思念,她是多么孤單啊……
在中村的人事檔案中我看到王文照在母親去世后寫給呼倫貝爾市中蒙醫(yī)院領導的信,原文抄錄如下:
尊敬的院長先生:
尊敬的院領導:
尊敬的全院職工:
大家好!
今去信告知一件不幸的消息。我的母親于今年,也就是2005年5月7日凌晨1時10分心臟停止了跳動,去世在東京巢鴨病院內(nèi),享年93歲。死因是肺炎。5月11日中午12點在東京練馬區(qū)齋場舉行了告別會,當天火化,骨灰送到東京都八王子市上川靈園納骨堂中,約定6月26日葬在靈園內(nèi)。
母親的肺炎是去年初(1月2日)得病救護車送到附近國際醫(yī)療中心,2月份出院后回到家里養(yǎng)病。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只是維持治療,人變得很消瘦。今年2月3日病發(fā)再次入院,經(jīng)治療無效而壽終。
媽媽的一生,忙碌的一生,辛苦的一生絕大部分是在中國度過的。老年回到家鄉(xiāng)因貧苦也未得到應有的幸福,但愿她在天國得到幸福和快樂。另外我替媽媽感謝院領導及全體職工多年來在一起共事時對她的照顧和關懷,向大家鞠躬敬禮了。
此致
媽媽的兒子王文照
5月22日
另:媽媽退休的工資就永久地停止吧。
至此,我用自己的筆講完了中村登美的故事。在我寫作的過程中,我熟悉和親近了這個筆下的人物,不知不覺地把她的幸福和不幸當成了自己的幸福和不幸,擱筆之時,心里難免有些惆悵的感覺。我想我如果能早一點懂得自己身邊的一些事情,在被細細琢磨的時候,都蘊含著歷史的魅力,我筆下的中村登美會以更加飽滿的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