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荷生,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時,你可否幫助我?
她想了片刻,把這樣的話打在屏幕上給我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給你一只手的力量。
荷生,你真小氣。我兀自笑,對著屏幕敲打鍵盤:如果有那么一天,荷生,我定給你雙手的力量。我全部的力量。
謝謝。
荷生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似乎說每句話前都要認(rèn)真考慮,而且從來不說太好聽的話。有時候我會想象她的樣子,心里就勾畫出這樣一個女孩:瘦瘦高高的,臉上略有棱角,眉眼帶點冷漠的氣質(zhì),略顯凌亂的長發(fā),不多言,有著靈巧美麗的手指——荷生的職業(yè)是畫畫,給一些畫廊和家居公司復(fù)制一些名畫,當(dāng)做工藝品出售。
但沒想著要刻意地見她,類似這樣的對話,也只是我們尋常聊天的一部分,和現(xiàn)實并無太多關(guān)聯(lián)。荷生打字很慢,說話簡單。
2
荷生是我陰錯陽差撿來的朋友。
在偏遠(yuǎn)小縣城出生和長大的女孩,堅定地想要另一份生活,于是2004年夏天,我?guī)е?00塊錢和在報紙上發(fā)的幾篇小豆腐塊來到省城西安,以為如此離夢想就近了?,F(xiàn)實卻是,一直和陌生人住著合租的房子,做著辛苦而收入微薄的工作,在更多的時候出賣體力,只能忙里偷閑地,去網(wǎng)吧寫點短文章,延續(xù)心底那份固執(zhí)的熱愛。
文章很少被發(fā)表,也許我只是熱愛,并不具備這份天賦,但依然住在不好的房子里,省吃儉用,把不多的錢一點點積攢下來,希望有一天可以買臺電腦,在自己的小屋里敲字。
2005年春節(jié)回家時,得知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也去了西安,在她的家人那里,我得到了她的電話和QQ號?;厝?,電話卻一直沒有打通。那個時候我在一個私人的書店里做營業(yè)員,每天要工作到晚上10點鐘。那天的情形實在糟透了,在我負(fù)責(zé)的漫畫書區(qū)域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一套書。半個月的工資被扣掉,還被老板熊了一頓。雖然早已在這樣的生活里學(xué)會了忍氣吞聲,但心里定然是有委屈的。這些委屈不能說給家人聽,可實在想找個熟悉的人傾訴一下。
于是,那晚帶著一肚子的委屈跑去網(wǎng)吧,想找到那個同學(xué),結(jié)果,我找到的是荷生。不知道號碼他們給錯了還是我記錯了,在我發(fā)出第6次問她“你在嗎,我是文君”的時候,終于看到驗證通過的回復(fù),只兩個字:你好。
以為是要找的人,就絮叨著說了起來,問她電話怎么回事,然后不等回答,就開始訴苦……結(jié)果,對方一直等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話都說完,才回了一句,每個人的生活都差不多,也許,說出來會好一些。
她沒說錯,說出來真的就好了一些,雖然并不能改變現(xiàn)狀,可是心里覺得已經(jīng)有人承擔(dān)。如此,才想起來忘記了問她的情形,結(jié)果問了,她才說,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有些發(fā)呆,竟然對著一個陌生人絮叨了半天,還因為抱怨說了那么多那么多不怎么文明的話??墒?,她怎么開始不說明白呢?
雖然不是你找的人,可是誰聽不一樣呢?即使她聽了也不見得能幫你,對嗎?她慢慢地說:你也只是想傾訴。
實在是個太善解人意的女子。
那天晚上,我就這樣認(rèn)識了荷生。將她留在了我的好友名單里,并不是誰都會無端傾聽一個陌生人的傾訴,一個心存善意的人,她值得我保留。
3
因為沒有時間頻繁上網(wǎng),再碰到荷生是一個月以后了。夜晚11點半,她掛在那里,竟然還記得我,問,最近好嗎?
回她,尋常。
她打了個笑臉。
其實我并沒有太多朋友,在網(wǎng)上亦然,結(jié)果停頓半天,又跟她聊了起來,才知道原來荷生住在蘭州,我們根本不在一個城市。只是網(wǎng)絡(luò)沒有距離,可以讓我們隨心所欲地說話。
漸漸地知道一些彼此的生活情形。一次,她建議我,如果只是想寫點字,其實可以買一臺二手電腦,幾百塊錢就夠了,這么晚待在網(wǎng)吧實在不安全。
我同她已慢慢開始有了朋友的感覺,她可以給我建議,還給我關(guān)心。
我聽從荷生的建議,幾天后,花四百元買了一臺二手電腦。很舊了,屏幕又小,可能夠用。這樣,每天晚上都可以在電腦前坐一會兒。有時候會上網(wǎng),有時只是飛快地寫點小文章,只想多攢下一點錢,改變這種生存方式。
網(wǎng)上,偶爾碰到荷生,像熟稔的朋友一樣打個招呼。與我相反,她似乎并不喜歡傾訴,至少,從不對我傾訴。她更善于傾聽,說話始終簡單,用得最多的幾個字是:在嗎、開心點兒、會好的……但是我自己知道,在這樣的生活里,有一個縱容你傾訴的人多么難得。何況她話不多,但我能感覺到她的關(guān)心??磥?,她同我一樣,珍惜我們相識。
對荷生,坦白說我并沒有太多牽掛,想象中她的生活比我優(yōu)越許多,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自己也說,那樣的職業(yè),換不來別的,收入還算可觀。
4
認(rèn)識荷生半年后,我應(yīng)聘去了一個私人辦的報紙副刊做編輯,那些不怎么彰顯的文字幫助了我。得到聘用通知后,即刻跑回去打開電腦找荷生。網(wǎng)絡(luò)是我們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她卻不在線,直到第二天晚上,看到她的回復(fù),說了四個字:好好工作。
我已習(xí)慣她語言的簡約,我同她,像心靈默契的好友。
那三個月,我異??炭?,熬夜成了尋常事,因為試用的6個人只會留下兩個,競爭很殘酷。我很珍惜這次機(jī)會,所以要付出更多。
可三個月后,我被告知試用不合格,另謀出路。拿著那點可憐的工資離開時,才知道其實名額開始就是內(nèi)定好的,我們幾個人不過是這個形式的襯托。
我再一次失去工作,而幾天后,同住的女孩趁我不在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我的舊電腦和幾件稍微體面點的衣服。當(dāng)時除了茫然,我沒有任何抱怨。那個來自四川的女孩子生活得更不容易,一直在小飯店里端盤子,賺來的一點點錢還要供養(yǎng)弟弟讀書,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底下,卻始終無法成為朋友,最后以這樣的方式分開。
茫然地坐在網(wǎng)吧里,等到快10點荷生才出現(xiàn)。說,我又沒工作了,電腦也丟了。
快兩年的時間,她竟然成為我最放心傾訴的人。我的快樂和不快樂,都交給她來承擔(dān)。
傷心嗎?
是的。
好半天的沉默,她問,需要我的幫助嗎?
好半天的沉默,我說,是的。
忽然就趴在鍵盤上哭了,屏幕上一片凌亂。
5
之后好些天,卻沒有荷生的消息,手里的那點錢不敢再亂花,我又開始滿世界地找工作。曾經(jīng)有過被些小飯店欺騙克扣工資的經(jīng)歷,而規(guī)模正規(guī)的飯店不肯接受我不到160厘米的身高,其它的工作不是說碰就能碰到的,有天看了報紙去應(yīng)聘一份工作,差點被騙去做傳銷……那個晚上跑去了車站,心里沖動著想買張車票回家去,可看著忽然在站口擁出的進(jìn)城的人群,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至少我不能這樣回去,否則失敗將如影隨形,無論我在哪里。
那晚,在網(wǎng)吧呆了整整一晚,問了幾遍荷生,她的頭像始終暗著,沒有回應(yīng)。心里泛起一絲苦澀,竟然連她都要在這個時候拋棄我了。是啊,她有什么義務(wù)呢?說到底,我們也只是陌生人。所以在我告訴她我需要她的幫助后,她消失不見。
我再無話可說,對她下意識的依賴加重我的茫然。疲憊加困倦,我?guī)缀跻吭陔娔X前睡著,瞌睡中,卻忽然聽到QQ滴滴的提示,有人在同我說話。
抬起頭,竟是荷生,她說,明天,你去北院門的某某畫廊應(yīng)聘營銷策劃吧,自信一些,精神飽滿一些。會成功,我保證!
你是跟我說話嗎?
不是你又是誰?除了西安,別的地方還有北院門嗎?
荷生的頭像又暗下去,再問,不再答話。我如墜云霧,她在蘭州,她說從來沒有來過西安,怎么會知道這樣的事情?
但還是飛快跑回去好好睡了一覺,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決定按她說的,去那家畫廊應(yīng)聘。畢竟,是一個未知的希望。
6
9點鐘,準(zhǔn)時到達(dá)那家畫廊,門前熙熙攘攘,好像在搞什么活動。擠過去,卻看到所有人都正圍觀一個年輕的女孩現(xiàn)場作畫。女孩站在那里,個子不高,頭發(fā)短短的,微微凌亂,手指靈巧美麗。很小的空隙,她抬起頭,是一張干凈柔和的面孔,像每個人生活里都會出現(xiàn)的那種面容干凈、眼神羞澀的乖巧女孩。和我想象過的荷生并不一樣。
她對著觀看的人微笑,眼神溫柔掃過,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畫畫,她的面前,一幅漂亮的城市畫面正漸漸成型,喝彩聲和掌聲不斷響起,為她,一個用左手作畫的女孩——那是她唯一的手。
一只手的女孩子,打字才會那么慢,要付出常人無數(shù)倍的努力才能擁有今天,卻從來不傾訴,理解別人的生活疾苦,真誠地實踐自己的承諾,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承諾。她只有一只手,她卻比許多健康人都更懂得珍惜。
想起荷生對我說的那句話: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給你一只手的力量。
這一只手的力量,已足以溫暖我此后的人生。
眼淚,無聲地落在那幅畫中一棟房子的頂端,淡淡浸潤開來。荷生的手一停頓,抬起頭看著我,微笑,文君,你來了。
摘自《感動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