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歌曲,我曾聽母親在家里練習過無數(shù)遍,在外為別人唱過無數(shù)遍!那是首母親為夫治病,供子成材,養(yǎng)活全家的門歌!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
母親美妙的歌喉在七里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因為,她到處唱門歌。每到春節(jié),母親就到外村挨家挨戶地唱,唱發(fā)財?shù)拈T歌,唱吉祥的門歌,唱祝福的門歌,唱完了,主人家一開心,就會掏出錢來答謝母親。
小的時候,我的家里就非常窮,原因是父親的一條腿有嚴重的病,無法和常人一樣掙錢。因此,一年的收入就全指望著母親“唱門歌”掙了。
剛開始,陪同母親一道出去唱門歌的還有父親。父親背著鼓,母親拿著鑼,母親唱,父親和。每天凌晨四點多,他們就得起床出發(fā),一天要跑十幾個莊子,走上百里的路,晚上,常常都是披星戴月地趕回來。
后來,父親的腿病加重了,無法長時間走路,母親便只能一個人出去唱門歌了,父親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母親在家的時候,陪她練歌。
唱門歌的日子是異常辛苦的,當別人家都在歡天喜地地過年,盡情地享受著團聚的喜悅時,母親卻不得不拿著鑼,背著鼓,穿村走寨。而且,由于沒了父親的配合,母親不得不學會一個人同時敲擊鑼和鼓,自己唱自己和的“雙聲道”。為此,母親特意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苦練了好一陣子。母親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總是想著要讓唱出的歌最好聽,敲擊出來的音樂最和諧。
我記憶中的春節(jié),總是雨雪天居多,每當這個時候,人們都躲在屋里,圍著火爐,磕著瓜子,打著麻將,而母親卻不得不站在門外,忍著寒冷,認認真真地唱著一首又一首門歌。除此之外,她還得隨時忍受著主人家的白眼。有時,母親剛一開口,主人就打住她:別唱了,吵死人,去去去!隨意拿幾毛錢就打發(fā)了母親。更有人家當聽到母親的鑼鼓聲,立即把門關了起來,任憑母親怎么唱,就是不開門,佯裝家里沒有人……
但,所有的這些屈辱,母親回來都從不和我們說。
然而,當我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便開始堅決反對母親再出去唱門歌,原因是,學校附近村里的同學都知道,母親是唱門歌的,專朝人討錢,是受人施舍、讓人看不起的“戲子”!我也因此受到了牽連和同學的嘲笑。我說,娘,咱不唱了,不想那幾個錢。母親沒有責怪我,她只是嘆了口氣:“不唱,到哪弄錢給你上學?給你爹治腿?”
第二年的春節(jié),母親還是出去唱了,只是,她每天起得更早了,她去的地方很遠很遠,那里沒有熟悉我的同學。
母親就這樣一直年年唱著,唱著。唱門歌的時候,她被野狗咬過,卻舍不得花錢去醫(yī)院治。她被歹徒搶過,卻從不敢對別人說。她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嘲笑、恫嚇過,卻從不曾放棄。她鞋子走壞了好多雙,卻從不說一聲累。
……
母親的苦難和堅持并沒有贏得上蒼的同情和憐憫。我11歲的那年,父親因為腿疾的加重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從此,沒有人再陪母親練歌了,也沒有人和她了,母親就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對著鏡子唱。常常是唱著、唱著,就號啕大哭,哭過后,繼續(xù)早出晚歸,穿村走寨。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很久,一直到了我上班,能掙錢養(yǎng)活家了。
唱了十幾年門歌的母親終于可以停下來了。那陪伴她十多年的鑼和鼓也終于被母親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柜子里了。
可是,一年后,不唱門歌的母親耳朵卻突然就聾了。聾了耳朵的母親很可憐,她與別人交流起來非常費勁,別人需要大聲和她說,她才能聽得清楚。而且,由于她同時也聽不見自己說話時的聲音和語氣,不知道及時糾正,久而久之,母親說話的聲音就變了味,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的發(fā)聲都走了樣,在外人聽來十分的滑稽和別扭。
后來,我把母親接到了城里和我一起住。由于平時我工作很忙,早出晚歸,基本上沒有時間和母親交流,而女朋友又嫌和她說話費勁,也不愿意和母親交流,母親便顯得很寂寞和孤獨,每天她只是重復做著幾件事,去菜市買菜,回家做飯。她仿佛進入了無聲的世界。
有一年的國慶節(jié),一家公司在城市廣場上搞促銷演出,母親竟然跑上臺去了,她要表演自己年輕時擅長的門歌。母親唱歌的時候,臺下笑聲一片,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大笑,母親竟以為大家都很喜歡她的歌,完全不知道那是人們覺得她的發(fā)音滑稽可笑。在喝倒彩,在嘲笑。
唱完歌后的母親,還在主持人不懷好意的慫恿下,拿著商家的產(chǎn)品,學著模特走起了秀。臺下依然是一片喝倒彩聲,有人竟戲稱,母親長相像電視劇《還珠格格》里的“容嬤嬤”。
當朋友告訴我這件事后,我氣憤不已。晚上回到家里,我對母親發(fā)起了火。我說,我的臉被你丟盡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被人耍?而母親似乎不以為然,她興奮地跑進屋里,拿出了一瓶洗發(fā)水,說:“因為我表演了,他們才肯免費把這送給我?!?/p>
母親一臉的無辜,我就再也發(fā)不起火了。情動之下,我把母親緊緊地抱在了懷里。我看見一行渾濁的老淚,順著母親的臉頰流下。
我結婚的時候,按當?shù)氐牧曀祝改副仨氃诨槎Y上上臺講話,因為父親不在了,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了母親的頭上。那天母親上臺顯得特別高興,她用沙啞變調的聲音說:“俺今兒好高興,死都瞑目了。”
然后,她就唱起了她年輕時和父親常唱的那首門歌:“正月里啊,正月正,媳婦過門家業(yè)興,家業(yè)興啊,家業(yè)興,招財進寶喜臨門……”
那首歌,自從進城后,母親就再也沒有唱過,她怕唱了我會說她。但那天,她終于放開聲唱了,而且是那么的盡情,那么的投入。
那熟悉的歌曲,我曾聽母親在家里練習過無數(shù)遍,在外為別人唱過無數(shù)遍!那是首母親為夫治病,供子成材,養(yǎng)活全家的門歌!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
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像是又回到了從前,臺下掌聲雷動。
不知何時,妻子的眼淚已經(jīng)悄悄滴落在潔白的婚紗上,我的眼圈也隨之潮濕了起來。
摘自《大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