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半世,讀書寥寥,反復系統(tǒng)拜讀某文學大師的著述,屈指默算,唯有魯迅。
1964年的深秋,我在西師修業(yè),有天在學院圖書館與教寫作的C老師不期而遇。這位北大畢業(yè)的研究生很認真地檢閱了我的借書證,對我說:“系統(tǒng)地讀些作家的作品吧?!彼隙S即看破了我雙眼的迷徨,于是又說:“譬如魯迅的?!弊源耍易x起魯迅的小說、散文、詩和雜文來,讀得投入,自以為讀懂了魯迅的“橫眉”與“俯首”,竟還為此內心裝滿長久的得意。殊不知,讀得不過一知的半知,半解的半解。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手握“魯迅語錄”,也算極時尚的,因為全可以拉起這面大旗作虎皮,借以嚇人,但久讀久用斷章取義的先生語錄,便滋生了一種莫明的感覺。就在這時,有位昔日同窗對我說:一群學生曾問過西師的某教授,“當年您跟魯迅打筆仗,如今怎么看魯迅?”問者以為該教授會陷進尷尬,不料,得到的回答又坦然又迅速:“我尊敬魯迅?!边@深深地震撼了我,于是又走進魯迅的著述之林,再讀讀過的小說、散文、詩和雜文,補讀沒讀過的書信、日記、學術論著和雜文補遺。到此,先前的那種莫明的感覺便明朗起來:如果輕易地以學魯迅自詡,那么就會盲從于別有企圖者的不該橫眉的橫眉和不該俯首的俯首。
近些年,胡適、梁實秋、周作人、林語堂、陳西瀅、張資平等重返人們的視野,他們既是現(xiàn)代文壇的巨筆,又曾是魯迅的對手。于是有人問我:如何看待魯迅當年對他們的抨擊?我一時語塞,只得第三次走進魯迅那復雜、深邃、豐富的系統(tǒng)世界去尋求答案。
溫故知新,待到掩卷,我才在一個平等的視角上寧靜地領受到魯迅獨特的風采,才見在他的筆下,面對靈魂遭遇扼殺時的深沉吶喊,字字句句皆是血;直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細時的精辟剖析,筆筆墨墨不尋常。這些,又絕非先生的對手所能蓋過與遮擋。魯迅仍是魯迅,即便是當今,也不能淺薄與偏廢,因為先生到底是中國新文化的脊梁,是二十世紀“卓絕的天才,圣潔的人格和堅韌的意志”(宋慶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