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人經(jīng)常這么說，我的四奶奶是風(fēng)流死的。那年冬天，她踩踏了薄薄一層雪，裹了一件裘皮大衣從日本人的房子里笑吟吟地出來的時候，有人看見血水順著她的雙腿稀里嘩啦地流了一路。四奶奶在一株梅花跟前倒了下去，血紅的梅花和濺落在雪地上的血讓人分不清哪片才是真的梅花。

不過，我從我們的地方志上了解到，我四奶奶的死，和一個紫砂壺有關(guān)。

一

鎮(zhèn)上的街道依山沿河，用麻石鋪就。即便到了臘月，麻石上也水漉漉的濕滑，經(jīng)常有馬拉車罩著一片大紅綢布“的兒的兒”地從街道的這頭駛向那頭。民國十九年的冬天，四奶奶的后媽被一輛這樣的馬車?yán)瓉怼ＳH娘早逝，父親喜歡聽?wèi)颍F(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十四歲了，不再擔(dān)心后娘在碗里下毒或者冬天給的棉衣不耐寒了，所以就娶回了一個戲子。開始他還有點擔(dān)心娘倆不和，卻沒有料到四奶奶一點不在乎，她成天躲在她爸爸的書房里看書，讀的都是《楊家將》和《說岳全傳》還有《三國演義》這些沒有什么用的書。她父親由她去，自己就這么一個女兒，愛干啥干啥，女孩子嘛，只要將來不做戲子。父親雖然說喜歡聽?wèi)?，也喜歡女色，甚至還把一個戲子娶回了家，但卻說了這樣的話。

四奶奶在她父親的綢緞莊生意紅火的時候就能認(rèn)識四五百字了，父親專門給請了私塾先生。先生是個落第的秀才，在義和團(tuán)里倒騰過些事情，頗有些開明，說四書五經(jīng)治國不治家，想讓女孩子將來守好你的家業(yè)，多看些書會有用。她父親就聽了先生的話，很大方地讓女兒進(jìn)了書房成天看書，從來沒有習(xí)過一次女紅。一次進(jìn)書房見女兒正坐在椅子上發(fā)狠，就笑瞇瞇地問怎么了，這寶貝女兒當(dāng)時就語出驚人道:“岳飛就一個飯桶，這么能耐的大元帥叫一個狗皇帝給要命了!”

“那你說該怎么辦?”她父親小心翼翼地問。

“應(yīng)該殺到杭州，自己做了皇帝才是對的，實在不行，就在朱仙鎮(zhèn)上建宮殿，另起了爐灶!他是窩囊死的?！彼哪棠桃а狼旋X地說，當(dāng)時就讓私塾先生咯咯地笑個不停，對她父親說，姑娘大了，該收斂收斂了。不過眼下這局勢這么不穩(wěn)，亂世活命，盛世活人，這是亂世，你得啥事情都得叫她經(jīng)見經(jīng)見。這孩子有點個性也好!

父親當(dāng)晚就備了酒席，按照鎮(zhèn)上的規(guī)矩，殺雞吃湯餅，讓私塾先生給四奶奶做了干爹。并且聽了私塾先生的話，再不做綢緞這樣纏住人的生意了。綢緞在我們那地方多，但杭州蘇州的綢緞都比我們這里的好，生意不好打理。再就是這生意壓錢，不管有沒有交易，成匹的綢緞都要把店面碼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萬一有個火災(zāi)，或者亂兵來了，都能把你的家當(dāng)洗劫一空。父親把綢緞全部變成了現(xiàn)銀，讓私塾先生用一千多個大洋販賣起了紫砂壺。紫砂壺是我們老家的招牌，到哪里都能賣個好價錢。那年月世道不好，紫砂壺賣出的價低，不過進(jìn)貨的價更低，賺頭還是有的，就是人很辛苦。

私塾先生走過南闖過北，把紫砂壺一路乘船搭車地送到了西安，再由西安送往西寧，一直到了烏魯木齊，最后好多都出了國，走西路到了俄羅斯。有私塾先生的打理，紫砂壺生意的利潤竟然比綢緞莊還賺錢。私塾先生每年或者一年半就給結(jié)一次賬，然后按照比例提成，這日子過得滋潤而且穩(wěn)當(dāng)。

父親在生意上放下心后，就成天躲在后院的閣樓上讓老婆給他唱錫劇。這戲子老婆是個纏人的主，唱完了錫劇，趁著興頭就勸他喝酒，喝完了酒就咿咿呀呀地唱床戲。父親成天沉迷于酒色，身子骨就比年齡老得還快。

四奶奶就在這時去了女校。私塾先生對她說，這年月女人也要頂個人用了，你爹就你這么一個獨生女，你要是不出去經(jīng)見經(jīng)見，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女孩本來就有些心野，早就想走出宜興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了，趁機(jī)就給她父親說了想到南京上女校，而父親也就爽快答應(yīng)了。四奶奶去南京的時候，是干爹也即私塾先生送去的，在南京的私立明德女子中學(xué)報名后，干爹從肩上的褡褳里很小心地取出一個黃綢子包裹的東西，打開，原來是個睡佛形的紫砂壺。私塾先生對女孩說，這紫砂壺是宜興最有名的大師范長信的三兒子范宸德親手做的，是一件寶貝，要她藏好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南京，萬一遇上個解不開難處，就找地方賣了，換些錢趕快回家。然而四奶奶一聽范宸德的名字，小嘴巴一撇，說了句，就那個不三不四的男人?他的手藝再好，我也不稀罕!不過這壺留給我泡茶喝倒是不錯!私塾先生了解這個干女兒的小姐脾氣，知道她不齒范宸德的為人，就再沒有說什么。

范宸德就是我的四爺爺，他喜歡穿一身白色衫褲，在門前的桂花樹下品茶弄簫。就是這個德性讓年輕時節(jié)的四奶奶很是瞧不上眼。但后來，正是他娶了這個對他撇嘴的女孩，而且最初還只是收她為偏房。這樁事放在四奶奶這么有個性的女子頭上，說來真是個謎。

四奶奶在私立明德女子中學(xué)的時候長進(jìn)了不少，她剪了頭發(fā)，穿平跟布鞋，還換了裙子，整個一個洋學(xué)生。因為她識字比一同入學(xué)的女子都多，還讀過那么多的閑書，一下就算學(xué)校里的拔尖人物了。那陣子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搞運(yùn)動，反封建、救中國，四奶奶讀的那些閑書派上了用場，她經(jīng)常把國家興亡啊岳飛愚忠什么的掛在嘴邊上，就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覺得這個女子有思想，就經(jīng)常給她講些什么女子也能治天下，欲先強(qiáng)國，必先強(qiáng)民之類的話。于是，四奶奶就在全新的氣候下放開了，成天活躍得不行，還當(dāng)上了學(xué)生會的主席。在女校上課的時候，四奶奶真的用了干爹送的那把紫砂壺泡了茶喝，而且直接把茶壺端進(jìn)了教室，這舉動引起了先生大大地驚訝。先生踱步到她跟前，特地多看了一眼那把紫砂壺。

這一看，四奶奶的命運(yùn)就被改變了。

先生說，你這把紫砂壺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好的壺，從材質(zhì)上看，細(xì)膩如玉，撫之出水，壺壁薄厚勻稱，玄色帶黃，扣之傳編鐘之聲。從造型來看，睡佛形態(tài)安詳，以壺柄為佛臂，壺腹為佛身，佛足出水，既推崇了佛教文化，又不傷壺本身的造型，加上壺背微雕的天女散花圖，堪稱世間絕品!先生把玩著這壺侃侃而談，四奶奶聽了一會，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四爺爺在門前的桂花樹下的竹榻上穿了一襲白綢的衫褲，被幾個女人伺候著品茶弄簫的樣子。四奶奶啐了一口唾沫，先生驚訝地問她啐什么，四奶奶說，她啐那做壺的人范宸德呢!那男人不務(wù)正業(yè)，成天品茶玩女人。先生先是驚嘆此壺原來出自范宸德之手，然后笑了，說大凡大師均如此，總有個讓世人討厭的癖好。四奶奶見先生把范宸德稱作大師，心里酸酸地不大舒服，但畢竟還是多看了一眼被自己用來泡茶喝的那把壺。

后來私立明德女子中學(xué)的歷史課加上了《國粹學(xué)》，重點講江蘇文化，而江蘇文化中宜興紫砂壺又是重點，因為四奶奶對紫砂壺的了解多于其他學(xué)生，她很快就成了這門課的課長，繼而成了學(xué)生會的主席，按她爸爸的話說，四奶奶在學(xué)校里成了女官。鎮(zhèn)上也有人說，是四奶奶把我們宜興的紫砂壺帶到了南京女校的課本里去的，我們地方志上其實也是這么說的:

姜娥上明德女校時，方明大義。遂知紫砂為宜興之寶，為國家精粹，知范宸德為一代宗師……

我猜想，地方志這樣記載，意在突出我的四爺爺。其實在那個不提倡男女自由戀愛的時代是隱晦地表示，我的四奶奶上學(xué)時候已經(jīng)就喜歡上我的四爺爺了。

二

四奶奶還有半年就畢業(yè)的時候，她父親快不行了，私塾先生從宜興專程趕到南京，把她接了回去?；丶宜吹?，父親臉色金黃透亮，后娘的臉色卻紅潤活泛。當(dāng)天晚上，她的爸爸叫來街道上的長者，還有私塾先生，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沓紙，當(dāng)著眾人的面讓私塾先生讀。私塾先生就照了那紙念道:家有天字號良田五十九頃，綢緞莊門面房二十六間，一院宅子，現(xiàn)在正經(jīng)營的紫砂壺的生意，全歸女兒所有。另有一個煙館，現(xiàn)在改中藥鋪子了，還有東街的一個茶園，歸妻室所有。自己歸天之后，妻子可以改嫁，也可以另立門戶，自己過活。街坊鄰居聽了，紛紛在背后議論，這女人被拔過吸罐，竟然還能再嫁，現(xiàn)在又要分得這么多的財產(chǎn)，實在是不公平。中藥鋪子還不是照樣經(jīng)營著鴉片生意，只不過國民政府不讓明目張膽地做罷了，誰不知道那是最來錢的生意?還有那茶園子，宜興聽?wèi)虻娜四敲炊啵饣鸨媚軤C人!這么大的家業(yè)能讓一個拔過吸罐的女人得手?拔吸罐是指妓院里的妓女在接客后，用火罐給拔一下吸出男人臟物，以避免懷孕。久之就不能生孩子了。

夜晚，后娘仍舊滋潤地聽?wèi)蛉チ?，四奶奶守在父親床頭，這時私塾先生說，你不要埋怨你爹，財產(chǎn)分割是我的主意，煙館生意雖好，終究是害人的，煙館里有賴賬的，吞煙泡自殺的，摳垢甲掉包的，啥貨色都有，你一個丫頭把持不住。茶園子也是不太平的貨，留下這紫砂壺生意和這些田地，才是真材實料，咋都叫你過活得舒舒服服的。何況你這后娘早已經(jīng)盯上了煙館和戲園子!我親眼見她和茍嶺的麻改兒在茶園里嘀咕事情，你要是接手了這兩個生意，怕是遲早要出事的。四奶奶聽得發(fā)呆，她聽說過，茍嶺的麻改兒從晚清就成了氣候，專搶殺大戶人家的，在這浙江、安徽、江蘇三省的地面上是個叫得響、行得狠的主!聽私塾先生交待一番后，她父親從一個空銅手爐里摸出了一把鑰匙，讓私塾先生打開了他床頭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盒子，四奶奶一看，是一些發(fā)黃的線裝書，全部是紫砂壺的制作工藝。

“你祖上是制壺的大師，到你老爺爺手上，不再制壺，改做生意了。你太爺爺給你爺爺定過一門親事，讓你的爺爺娶了范長信的姑姑，范長信的爺爺說，要娶我家的姑娘可以，但須把你家的紫砂壺工藝給我家分一點才成。你的老爺爺覺得范長信的爺爺不地道，就沒有娶人家的閨女。后來你爺爺娶親的那天，范長信的爺爺就使人在你家的門口燒了一件女人的花衣服，要克你家將來人丁不旺，以致你現(xiàn)在獨苗一根了。你要記住，寧舍家財萬貫，不舍紅泥土罐，這方子，能富過三代!”在私塾先生一一代父親向她交待這些事情的時候，床上躺著的父親不?？人?，聲息是越來越弱，眼看人是強(qiáng)撐著最后一口氣。

是晚，父親就去了，四奶奶沒了父親，一下覺得身后空空的沒了依靠。私塾先生和她一起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她思前想后，把那記載制作紫砂工藝的書連盒子抱進(jìn)自己的閨房，細(xì)細(xì)地收拾好了，她現(xiàn)在多少知道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的分量了，她不得不正視手中的紫砂壺了。她把田地繼續(xù)出租給鎮(zhèn)上的佃戶，然后一門心思與私塾先生一起，把紫砂壺的買賣做起來。

得知我的四爺爺范宸德是個制壺的大師以后，四奶奶就開始想販賣四爺爺?shù)膲亍Ｎ业乃臓敔斒且粋€很刁鉆的人，一個大姑娘和他做生意，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個笑話。第一次四奶奶上門來的時候，四爺爺說，壺是什么你知道么?四奶奶說，不就是泡茶的工藝品么。四爺爺搖著折扇說，不知道者謂之通道，不知壺者謂之無知，這生意沒門!四奶奶懨懨回家，私塾先生得知此事，對她說，范宸德的壺你知道市面價格是多少?在西安一把值白銀五十兩，在青海值八十兩，在俄羅斯那里，只有皇室的人才能有!范宸德的壺，那不叫販!叫請!四奶奶于是第二次去了四爺爺里，帶了哈德門牌紙煙，提了花雕，進(jìn)門就說大師，我想請您家的壺!四爺爺問，什么人能請得起我范宸德的壺?四奶奶愣怔了一下說，心誠的人，能付得起現(xiàn)銀的人。四爺爺又哈哈地笑了，他抽了一根哈德門說，我可不能與童孩嬉戲，這生意要等些時日!四奶奶回家一說，私塾先生又說，他是嫌棄你還是個孩子呢。

四奶奶回到自己屋里，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還是個洋學(xué)生的打扮，她想了想，起身去找到后娘，向她借了兩身旗袍，拿回屋來試了試，感覺挺合身。她又把短短的頭發(fā)用發(fā)卡別住，盤了起來，接著拿出父親留下的瑪瑙煙嘴，點上了一根哈德門。

四奶奶一晚上把著睡佛形的紫砂壺，一盒哈德門抽得剩了半盒，抽得滿嘴發(fā)苦，但姿態(tài)已經(jīng)像模像樣。第二天一早，她吩咐私塾先生，干爹，您給我備輛車，不要搭棚子，我要收租子，還要收房費!私塾先生說租子還有半年時光，房費也得等月底呀。四奶奶就說，我等不及了!我給他們統(tǒng)統(tǒng)折半，只要今天能收回來?？粗对谝慌缘乃桔酉壬?，她又說，干爹，今天出門動靜要大，賬房、伙計、短工一個都不能少，我要讓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我當(dāng)家了!

中午時分，四奶奶手里拿了紫砂壺，叼著瑪瑙煙嘴抽著哈德門，穿了玫瑰色的旗袍坐在馬車上，朝鄉(xiāng)下走去了，后邊跟了好幾十輛馬車，還有隨身的伙計，褡褳里裝了算盤的賬房。這是民國二十一年的秋天，我有膽有識的四奶奶開始了她當(dāng)家的第一步計劃。

四奶奶的車隊一上街道，看熱鬧的人群里紛紛議論，有人說看這氣派這女子當(dāng)家能當(dāng)好，也有指點著說，女人當(dāng)家驢耕田，有了今年沒明年。四奶奶聽見了卻當(dāng)什么也沒聽見。太陽在茍嶺的邊上落下一半時，她帶了整整十一車谷子和一車茶葉回來了。

我的四爺爺這時正在家里的水臺上躺在竹榻上品茶，遠(yuǎn)遠(yuǎn)看見四奶奶的車隊回來，就坐直了身子吃驚地等著，等車隊經(jīng)過眼前的時候，他才看清楚十幾歲的四奶奶原來是如此美艷!

四奶奶再去四爺爺那里的時候，把那一車茶葉帶上了，說四爺這些茶葉給你泡腳，我家五間門面房換的。四爺爺聽了哈哈大笑，說你撲騰得太大了，我只擔(dān)心你做不了紫砂壺的生意。這紫砂壺我一年只能出七八件，價是夠高，買主卻不好找。何況這好壺一到手，走水路水鬼惦記，走旱路害怕山神，住個車馬店你還要小心住進(jìn)黑店里!你要是一腳踩空，你的半個家當(dāng)就沒了!四奶奶說，出貨的事情有我的干爹!四爺爺愣了一下，說今年的壺，我全部給你，只是你要當(dāng)心!

沒想到我四爺爺一語成讖。

私塾先生帶了吆腳的人馬去陜西的路上，在秦嶺山的子午嶺被土匪給攔截了。那幫土匪人馬少，沒有名氣，卻有幾桿快槍，埋伏著劫了道以后，打開騾子背上的箱子，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人護(hù)送的是幾十把茶壺，這些土匪全是些搶了女人知道睡，搶了豬肉知道吃的粗貨，看見一堆茶壺，就心疼子彈浪費得可惜了，一怒之下，把壺全砸了，而且把吆腳的殺了個精光。私塾先生最慘，他從馬背上跳上樹，叫人家給打成了篩子眼。一個吆腳的裝死躲過一劫，回家報了信，四奶奶頓時就軟在了地上。她的干爹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啊，干爹一死，縱然有千萬家財，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能守得住?

四奶奶思索了幾個晚上，就認(rèn)了栽。她心里明白，干爹一死，傳承祖上制壺的事，只有靠一個男人了，這個男人就是四爺爺。嫁給他，四奶奶在心里說，紫砂壺是國粹，為了我的祖?zhèn)鞴に?，我這輩子就認(rèn)準(zhǔn)這紫砂壺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傳承這些紫砂壺的配方，我的半個家當(dāng)怎么賠的，我還要怎么賺回來!

四奶奶心里裝了四爺爺，更裝了她祖上傳下來的紫砂壺。

春節(jié)剛過，喜慶的鞭炮還有些余響，四奶奶又到了四爺爺?shù)母?，見面坐了一會就直言不諱地說，我也算是大家閨秀，又是上過女中的，今天來是想跟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我就直說了，我覺得我們鎮(zhèn)上能配上我的男人就你一個。

我四爺爺驚得坐在那里半天沒開腔，這小他十多歲的姑娘，好歹也是鎮(zhèn)上的一個大戶當(dāng)家的，這樣的話怎么就說得出口呢?

“你不能這么想，我已有一正室，一偏房。你來我家算做什么?”四爺爺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偏房我肯定不做!我嫁給你，你就得離婚!”四奶奶說。

“離婚?”四爺爺當(dāng)時尚不懂這個詞。范長信老太爺去世之后，四爺爺接管了家里制壺的一攤子事，早就和前邊的三個哥哥分開過，這院子就他說了算，女人只有被他休掉的份，哪里說得上離婚?但四奶奶從四爺爺軟塌塌的回絕中長了精神，一個大閨女就拿出了她在女中組織運(yùn)動時的能耐，款款一笑說，愛情你知道不?愛情就是專一，就是獨權(quán)，你只能屬于我一個人!

四爺爺笑了，他說正室是我的結(jié)發(fā)之妻，不能說休就休的，這事情我看不行。

四奶奶聽了，沉吟了半晌，牙一咬，說實在不行，我就做小!

四爺爺又是一驚，說那不是太委屈你了?

四奶奶說你就選個日子吧，雖說是做小，但儀式要比娶大奶奶還隆重，我?guī)У募迠y你也知道是啥分量!

眼下這情景容不得四爺爺多想了，他說了一聲好吧，嫁給我范宸德也不算太虧了你!然后賣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抖了抖雙腿，炫耀了一下修長的身材。

三

嫁給四爺爺做小的消息一傳出，鎮(zhèn)上的男男女女都罵四奶奶昏了頭，更有人說她和她拔過吸罐的后娘一個德行。但沖著四爺爺?shù)哪樏?，前去送禮的人還是不少。

新婚之夜，四奶奶(那時她還只能被叫做“小四奶奶”)把下人在床上鋪的白綢子一下就給抽出來扔掉了。四爺爺眨了眨眼睛，笑著說，不礙事，你不是正房，不礙事。四爺爺以為，嬌艷而如此開明的四奶奶一定早就讓人給破了身子，不然也不會委屈下嫁做小。卻不料四奶奶當(dāng)晚見紅了，這下把四爺爺高興得，一晚癲狂得不成樣子，第二天一起床，就讓大老婆帶了兒子住到了后院，讓四奶奶住進(jìn)上房。得知這一情況后，鎮(zhèn)上罵四奶奶的人更多了，他們說她簡直就是一個狐貍精，騷貨，年紀(jì)小小就敢跑南京，爹爹死了就謀著做大買賣，砸漏了鍋又給人做小，進(jìn)了人家家門，早就存心要取代了人家的正室。

傳言四奶奶閑話最多的就是她的后娘。后娘最后和四奶奶分了家，成天在茶園和煙館泡著，抽煙的人越來越多，賒賬的也越來越多，不時還有搶的訛的。只因有麻改兒明里暗里做她的靠山，煙館的生意還算正常。但很多有錢人知道這家煙館通匪，也就不敢去了。茶園在后娘的手里變成了妓院，唱戲就唱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戲，臺子上成天浪聲一片，臺下的看上哪個戲子了，裝也不卸就帶回家，喝茶倒成了幌子，慢慢真正看戲的人也不去了。后娘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看見四奶奶帶了全部財產(chǎn)嫁給四爺爺，恨得咬牙切齒。

在嫁給四爺爺半年之后，四奶奶親眼見到四爺爺制作紫砂壺了，才得知自己原來從書上讀到的，只是一些皮毛。一把壺制作成功，最簡單的也要五十多道工序。四爺爺從來不養(yǎng)土，只在驚蟄和秋分時挖土。四爺爺說這時的土質(zhì)有靈性。驚蟄的土制作棱角分明的壺最好，這時的土質(zhì)個性張揚(yáng)。秋分時的土質(zhì)最好做圓形的壺，比如這睡佛，這時的土質(zhì)飽經(jīng)滄桑，頗有涵養(yǎng)。窖藏的土沒有靈性。四爺爺說，土養(yǎng)了萬物生靈，你把好土存放在窖里，就不能吸收日月精華了，就這么簡單。

一天晚上，四奶奶拿出了她爸爸留給她的那些書籍，讓四爺爺看。不料四爺爺一見封皮《姜壺》二字，急忙起床，對著書納頭便拜，拜完了復(fù)又拜四奶奶。四奶奶一陣納悶，四爺爺就說，姜家制壺，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悟出心得，全藏于此書，我早就聽老人說過的，卻沒有想到這書在你這里。

是晚，倆人挑燈夜讀，就書上的玄機(jī)破解了一夜，四爺爺從每頁書的角上找出了和宋版不一樣的字體，串成了一首詩:

驚蟄秋分上南山，塘底三尺有玉顏。文三急四松柏木，烈火煅來整百天。春至秋來熔真金，閉關(guān)靜坐需有年。

見四奶奶還不明白，四爺爺就一字一句解說給她聽:說驚蟄和秋分的時候取土，這和我說的一樣，不過這好料在南山卻是我不知道的，還有要配上池塘地下三尺深處的泥土，我更不知道!燒壺要整整一百天，用松柏做燃料，要用能燒化金子的火溫來燒!燒半年時間，燒完后還要等半年時間!四爺爺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我們范家燒了幾代人的紫砂壺，工藝堪稱一絕，在取料和窯變上竟然還是外行!今天有了這秘訣，我還害怕燒不出絕世好壺么?

第二天，四爺爺就請了族人，還有他的三個哥哥，神色肅穆地在祠堂里，正式把四奶奶列為范家的正房。從此叫了半年的“小四奶奶”就被叫做四奶奶了，以后他燒出的壺就得更名叫姜范壺了，因為姜壺名頭比范壺大多了，所以這個姜姓得擱前頭。

四爺爺?shù)媒獕刂谱髅胤降氖虑樵谝伺d傳開了，一直傳到了浙江、安徽，最后傳遍了大江南北。一時間我們鎮(zhèn)上來了不少的達(dá)官顯貴，都想從四爺爺那里得把“姜范壺”，我四爺爺笑了回絕，說時機(jī)還沒有到。

秋分那天夜里，四爺爺懷里揣了懷表，和他的三個哥哥，帶上香燭和四奶奶，在南山找到了好料，于秋分的子時動土，挖了兩背簍土塊回家了，半夜他親自潛水，折騰了半夜又從門前的池塘里挖出了半籮筐泥巴。天亮的時候，四爺爺開始篩料，大門口就站了下人牢牢把住，一直到冬至的時候，料選完了，但這料只能做一把上壺。這一點他沒給任何人說。

一直想突破睡佛造型的四爺爺，這時開始了苦苦的構(gòu)思，但久久不得要領(lǐng)，心思煩亂極了。一天夜里，在外屋思考良久的四爺爺，不覺間踱進(jìn)里屋，見四奶奶蹬了被子，纖手支頤，睡得正酣，身上的新款睡衣散亂地搭在她婀娜起伏的身上，四爺爺盯著看了許久，一時神思飛揚(yáng)。

姜范睡佛壺的造型就是根據(jù)四奶奶睡著的神態(tài)畫的，佛身上的衣物散亂隨意，尤其佛足，胖嘟嘟的好看，蹺起的大腳趾就是壺嘴，神態(tài)一副全然超脫的平靜和滿足。第二年的秋天，也就是民國二十二年秋天，世道已不太安穩(wěn)的時候，姜范睡佛壺?zé)瞥晒α恕?/p>

傳說四爺爺制作的睡佛壺出爐的那夜，他家里的上空出現(xiàn)了祥云，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四爺爺家上空五彩斑斕，有梵音響起，于是整個宜興，后來整個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四爺爺?shù)乃饓爻鰻t了。

土匪麻改兒就是從那時候起，對我四爺爺動起了心思。那時傳言日本人已經(jīng)和國軍打了起來，有錢人開始變賣家產(chǎn)，籌措銀兩，土匪那陣子也開始招兵買馬，麻改兒找了過去軍閥孫傳芳的一個手下，想買一點軍火，奈何人家開口價碼大，麻改兒就盯上了四爺爺?shù)纳蠅?。只是那時節(jié)四爺爺在我們宜興，算是個大腕級的人物了，縣上鎮(zhèn)上都把他當(dāng)成重點保護(hù)對象，警察成天在我們鎮(zhèn)上巡邏。四爺爺自己也買了快槍土炮，招了人手，其中有一個甘肅逃荒的啞巴，會甘肅的崆峒拳，人很厚道，功夫卻了得，手里有了快槍，更厲害得不得了。麻改兒一時還無法下手。

但是土匪找到了機(jī)會，一天清晨，四奶奶去給父親上墳的時候，被人捂住嘴巴撂上馬背馱走。四奶奶被綁架在茍嶺，麻改兒對他很是客氣，好吃好喝伺候著，明說我麻改兒今天綁你，就是為了睡佛壺!要用睡佛壺?fù)Q槍彈!

下午時分，四爺爺接了信，讓他帶上睡佛，上山交換四奶奶。

很快，四爺爺就帶著睡佛壺上山了，由啞巴陪著。他倒是把睡佛壺帶上了，但帶的是四奶奶父親傳給她的那一只。四奶奶曾問過四爺爺，她父親傳她的那只范家睡佛壺的來歷，四爺爺說，他早認(rèn)出那是他爹范長信的得意之作，晚清時因為官司把它送人了，至于如何到了她手里，卻不能問。佛壺有靈性，該誰誰，問多了招災(zāi)禍。四奶奶就笑了說，它和范家有緣分，這不還是回了你們范家么?四爺爺心里說，它和四奶奶也有緣分，現(xiàn)在用它來換四奶奶，倒也合適。

麻改兒對四爺爺?shù)牡絹砗荏@訝，一邊好酒好肉款待四爺爺和四奶奶，一邊還安排人下山找人鑒壺。得知四爺爺帶來的確系絕對好壺，絕對范壺以后，麻改兒就給了四爺爺一根金條。酒過三巡后，麻改兒說起，他要用睡佛壺?fù)Q槍彈。四爺爺說你換槍彈干什么，難道還要占領(lǐng)了江蘇當(dāng)省主席嗎?麻改兒正色道，你不知道嗎?日本人都打到蕪湖了!四爺爺就嘆了口氣。麻改兒說三省的富家養(yǎng)了我茍嶺十幾年，我也該出力了，從此后我再不搶人了，只打日本人!

四奶奶聽麻改兒一番話，感到了驚訝，她回頭對四爺爺說，我們成天想制壺的事情了，日本人打到了家門口，竟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四爺爺和土匪喝了許多酒，麻改兒說我是土匪，卻敬仰大師，你要是不嫌棄，我們磕頭拜把子結(jié)交為兄弟吧。四爺爺是個放蕩慣了的人，素來不計較什么尊卑的，他說，就沖你打日本人這一點，我們馬上結(jié)拜。于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九月，在宜興茍嶺，制壺大師和土匪成了拜把兄弟。

半個月后，土匪麻改兒裝備精良，成了名符其實的山大王。他在一個晚上來到四爺爺家里，給他留了幾桿快槍，說孫傳芳的副官給了他兩條船的軍火。四爺爺這時就說了實話，說給你的睡佛壺是以前的工藝，后來制作的那一把還在我這里。就拿出來讓麻改兒看。麻改兒就說，我一個土匪，不管真假，能換槍炮就成了，這睡佛壺是國寶，你收好。

四

日本人的炸彈落在宜興是民國二十三年十月的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槍炮聲響成一片，國軍打得很慘，鎮(zhèn)上擺了五百多具尸體，還有許多穿便衣的則是共產(chǎn)黨。那時候縣政府已經(jīng)不管是國軍還是共軍，只要能擋住日本人就成。

上午時分，四爺爺他們聽到槍炮聲逐漸稀疏了，日本人騎馬進(jìn)鎮(zhèn)了，直接進(jìn)駐到了四奶奶后娘開的那家煙館，小鬼子看中那里有抽煙的臥榻。

把鎮(zhèn)上的人集合起來之后，小鬼子就嘰哩哇啦地喊話，翻譯官一句一句翻譯:大皇軍說了，咱門宜興是世界聞名的紫砂之鄉(xiāng)，這里人杰地靈，以后，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都要跟隨天皇陛下，為大東亞的繁榮出力!

第二天，日本人找來鎮(zhèn)長商量事務(wù)，鎮(zhèn)上相對平安無事;第三天開始就變味了，日本人開始挨家挨戶地搜人，說是藏了抗日分子;第四天四爺爺家的噩夢開始，一個日本軍官帶了兵，提了點心，進(jìn)門來就說要四爺爺?shù)乃鹱仙皦?，早在打臺兒莊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宜興的范宸德做的睡佛壺!四爺爺推說，哪里有這回事，全是傳言罷了。翻譯官就很不高興地說，紫砂壺必須送來，皇軍要敬獻(xiàn)天皇的!

當(dāng)晚，范家的啞巴受四爺爺?shù)奈缮狭似垘X，凌晨時分又回來了。這一去一來，四爺爺已經(jīng)和麻改兒商量好了應(yīng)對。第二天上午，四爺爺托人告訴日本人，說正午時分，你們來請睡佛壺吧。日本人很高興，照著鎮(zhèn)上的規(guī)矩抬了一乘轎子，供了香燭，按時來到了四爺爺?shù)募依?。四奶奶臉上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日本人鄭重其事地上香叩頭，像捧祖宗的牌位一樣，小心地捧了睡佛壺走出門去。當(dāng)他們走到街道的西頭的時候，四爺爺聽到了一陣槍聲，他知道那是麻改兒和他的四十七個弟兄全部出動了。

但四爺爺很快得知，麻改兒因不懂戰(zhàn)術(shù)敗了，這一仗打敗了。他本人是最后一個被日本人打死的。我們地方志上后來這樣記載:

麻匪改兒，罹禍鄉(xiāng)鄰，倭寇來犯，幡然悔悟，為保國寶，率眾抗日，戰(zhàn)死疆場，洗刷罪責(zé)，四十八人，終成大義……

姜范睡佛壺終竟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好在那個日本軍官還沒有把麻改兒和四爺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再次上門來說，睡佛壺的到手，天皇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過幾日就要派專人送往南京，然后用飛機(jī)直接送給天皇。又說四爺爺是立了大功的人，是藝術(shù)大師，所以也要一起送往日本。四爺爺冷臉說道，日本的土壤不好，沒有節(jié)氣，做不成紫砂壺的。日本軍官說，我們?nèi)毡臼裁炊加?，只要你去就行了?/p>

當(dāng)天夜晚，四爺爺就對四奶奶說，我今晚把制作紫砂的配方寫好，你把它藏好了，就算我被他們給害了，方子還留在世上。四奶奶聽了這話，驚嚇不已，四爺爺卻一把抓住她，繼續(xù)說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記住，只要你有機(jī)會，一定要把那把睡佛壺給砸了!說這話的時候，四爺爺眼里掠過一絲凄涼，一絲不甘心。

“早知道如今，不如咱把睡佛壺早早給砸了!省得把改兒和那四十七條好漢的命都給搭上了!”四奶奶哭了。

“現(xiàn)在不說這些沒用的了，”四爺爺繼續(xù)交待事項，“啞巴是能靠得住的人，我不在了，你走哪都得把他帶上!”四奶奶一邊聽一邊點頭。

四爺爺交待得很是及時。第二天，一幫帶槍日本兵來“請四爺爺去炮樓喝酒”，一個時辰以后，翻譯官披麻戴孝地把四爺爺送回了家，說是四爺爺酒醉后突然發(fā)病去世了。跟在后面的日本軍官對四奶奶說，我罪孽深重，真不該讓大師多喝!

四奶奶眼睛定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什么，就開始張羅喪事。喪事大張旗鼓的操辦同時，她悄悄地把四爺爺?shù)膬鹤雍推渌麕追慷冀o轉(zhuǎn)移了。

喪事辦完后沒幾天，四奶奶就脫去緇衣，開始梳洗打扮起來了。很快人們就看到，四奶奶竟然坐在了日本人的摩托上，陪了日本軍官在街道上轉(zhuǎn)悠，后邊跟了啞巴還有一群日本兵。

四奶奶臭了，在鎮(zhèn)上臭得一塌糊涂，鎮(zhèn)上的男人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咒罵她，人人都覺得這個女人簡直不是人養(yǎng)的!

臘八這天下午，啞巴一個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四奶奶卻去陪日本軍官喝酒。喝了一會，四奶奶笑瞇瞇地說，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日本軍官說不是你們中國人的臘八節(jié)么?四奶奶說這是其一，其二，今天還是如來佛祖大徹大悟的一天。小日本也是個信佛的，聽了這話半信半疑，四奶奶繼續(xù)說，“所以，今天應(yīng)該是個大徹大悟的日子。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中了范宸德的計!給你們的睡佛壺，是以前他才學(xué)藝時的手藝，那真品早就讓麻改兒先你們一步搶去換槍炮了!”四奶奶冷笑著說。一聽這話，那小日本似乎遭了雷擊，愣怔了半晌，說不可能，天皇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你們的紫砂壺，是世間的絕品!怎么可能給麻改兒?

“你們要紫砂壺，不是范宸德自愿的，是你們的槍逼著他，他不給，就得死，交不出，也得死，所以就只能給你個次品，麻改兒比你先下手了，他用睡佛壺?fù)Q了槍炮。不過也沒有什么，天皇看不出來，你們現(xiàn)在的這把，名叫姜范壺，就是材質(zhì)工藝差些?！彼哪棠桃徽f完，那小日本就急了，連忙去取那把被珍藏著的壺，打開盒子拿出細(xì)細(xì)端詳。

四奶奶還在一旁不冷不熱地說，“你也是個倒霉蛋，搶睡佛壺的人死了，你現(xiàn)在是死無對證，天皇還以為你掉包了?！?/p>

“天皇會相信我!會的!我對圣明的天皇的忠心日月可鑒!”小日本被四奶奶說得絕望了。

“這把睡佛壺的造型材質(zhì)都不對，你看看這里，”四奶奶說著說著就伸出了手，小日本愣怔地聽著，把壺遞給了她，門口的哨兵好奇地伸進(jìn)腦袋張望。四奶奶接過壺之后，高高舉了起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睡佛壺就在金屬碎裂的聲響中，成了一地的碎片。

“你大徹大悟了吧?小日本，你們這些禽獸，把這些碎片送給你的天皇去吧!”四奶奶笑了，笑得花枝亂顫，艷光四射。小日本發(fā)呆片刻之后咆哮起來，跑步從哨兵的槍上卸下刺刀，對著四奶奶的腹部用力刺入。四奶奶的旗袍一下裂開了，裘皮大衣掉在了地上?？伤€是笑著，慢慢地?fù)炱鸫笠屡谏砩?，慢慢的在小日本的眼前一步一步地一直走出了大門。誰也不知道，天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四奶奶身上的血水就順了雙腿往下流。

這時候鎮(zhèn)上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在街道上行走著的四奶奶，有女人吐了唾沫罵，男人袖了手轉(zhuǎn)身回家。四奶奶走到自家門前的梅花樹前時，一晃身子倒了下去。啞巴這時候過來了，四奶奶就指了一下她裘皮大衣的領(lǐng)子，啞巴忽然開口了，抱起四奶奶已經(jīng)癱軟的身子說，四奶奶，您放心!國寶永遠(yuǎn)是咱中國人的。

傍晚時分，啞巴和幾個伙計把四奶奶埋葬在了四爺爺?shù)膲炦吷?。啞巴從四奶奶的衣領(lǐng)里取出了那張寫有睡佛紫砂壺的制作工藝的紙。紙的背面有兩幅畫，一幅是一尊睡佛，一幅是穿了睡衣的四奶奶睡覺的畫像。

據(jù)說在日本戰(zhàn)敗后，啞巴穿了軍裝來了一趟宜興，聽鎮(zhèn)上的老人說，啞巴好像是個當(dāng)官的，他專門找了國民政府，說了四奶奶的死因，說千萬不能給四奶奶戴上漢奸的帽子。

后來四爺爺和四奶奶合葬了，還樹了石碑。又有傳說四奶奶留下的配方后來傳回了我們宜興，說姜范壺還在宜興的民間流傳著，等到某一天，睡佛壺還能出世。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