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滑過外婆指尖的時候,露水早已爬上瓜秧。外婆伸手攬了下銀白的發(fā),又開始給剛下土的菜秧苗澆水。外婆的手勢劃跑了一抹月光,地上忽然暗了一下,那秧苗就只剩下一團黑影,像一個怕光的孩子,縮在了母親的懷抱里一樣。外婆有所警覺,偏了一下頭,那月光又水一樣潤到了躲藏在暗光里的秧苗,那秧苗一下子就活了,神氣了。
天空藍汪汪的,藍得啊!讓外婆又想起了好多好多的心事。出現(xiàn)在外婆眼前的,是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燕麥、苦蕎或者就是油菜。地里勞作的人多得啊!像是過年前趕鄉(xiāng)街子呢!一面面紅旗在麥地里飄成了紅風,不停地在外婆的眼前晃蕩。外婆感覺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片紅色的海洋。外婆奇怪,怎么風會變成了紅色呢!外婆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是在參加生產隊里開展的一場勞動競賽。外婆熱衷于這種熱熱鬧鬧的勞動場景。
那些年,我的母親還小,因為外婆常年在外勞作,有時還要調到外村去干農活,經常管不了家,母親就只有讓大舅帶著,洋芋成了他們的主食,有時甚至連洋芋也吃不上,他們就到外婆的菜園子里捉螞蚱燒來吃,或者就直接扯點瓜瓜菜菜的生吃起來。很多個夜晚,剛學會走路的母親就這樣跟著大舅,圍坐在早已熄滅的火塘邊坐著,眼巴巴地看著門外的山埡口,盼著外婆的身影能夠盡早出現(xiàn)。母親和大舅已經習慣這種在等待中苦熬的生活了,當某一天外婆的身影像鷹一樣從對面的山埡口飛奔下來的時候,大舅和母親就高興得站在門口又吼又跳,就像兩只等待哺乳的小鳥。
月光下,外婆和我的母親大舅都哭成了淚人兒。母親還沒有親夠,外婆喂完母親奶后又開始在她的菜園地里勞作開了。不管天陰下雨,不論月虧月圓,外婆都要在她的菜園里忙活著,給蘿卜除草,給白菜潑糞,給小菜秧澆水,給長得旺盛的豌豆插棍子,外婆一身露水一身泥的。外婆的手常常被刺刮破,刮破了也不上藥,也沒啥藥可上,外婆就伸手在菜園地里扯一點花花草草丟在嘴里嚼了敷在傷口上,又埋頭做她手上的活兒。
我的大舅就牽著我的母親像兩只小羊羔似的跟在外婆身后,外婆走到哪就跟到哪。那時,月光下的外婆是健康的,飽綻的臉上泛著亮光,一頭黑發(fā)在朦朧的月色里溶入了暗夜,成了夜的旗幟;外婆的呼吸是均勻的,有節(jié)律的,想吐廢氣就吐廢氣,想吸新鮮空氣就盡情地自由呼吸,那呼吸是與大自然合拍的,與菜園地里那些呱呱嘰嘰的小生靈們的吟唱是和諧的,一切都順溜極了;外婆的動作是靈敏的,優(yōu)雅的,一舉手一抬足一伸腰都在與月光共舞,把滿夜的月色舞動成夜的水袖;外婆的話語是慈祥的,溫暖的,“狗兒,快回屋去,夜里頭冷,怕著涼了”,可我的大舅和母親倔強得很,一下子變得不聽媽媽的話了,依然是個跟屁蟲。
外婆的白天和很多個夜晚都交給了生產隊,每天早出晚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披星戴月,頂風冒雨?;氐郊液?,更多的時間,就和她的兒女在菜園地里與瓜菜相守,與昆蟲對話,與星月對視,時間就像水一樣在不經意間嘩啦啦流淌。
就在某一天,我的大舅因一場重感冒發(fā)高燒變成了啞巴。我的母親則因為營養(yǎng)不良瘦得皮包骨頭,小腦袋耷拉著,一直打不起精神來,時常病歪歪的。我的外婆急得猴樣的,成天不知如何是好,大舅成了啞巴已成定局,而我的母親那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還有救,外婆就想盡了一切辦法,把她菜園地里所有能用上的草草藥都用上了,把民間所有能用上的偏方也用過了,還是不見好轉。外婆急紅了眼。后來外婆聽說山坡上一種叫做蒼蠅籽的補藥很營養(yǎng),外婆就利用做農活休息的空檔在山坡上爬著跪著地用一把小刀在地上摳蒼蠅籽。那蒼蠅籽植株小極了,還沒有一株蒲公英那么大,看上去極不顯眼,摳起來之后,其根部就有一顆小黑籽,麥粒般大小,圓圓的,摳上半天也摳不了多少。摳蒼蠅籽很費勁的,可為了我的母親能盡快好起來,外婆硬是堅持天天摳,從不間斷。外婆還在她的菜園地里也撒下了蒼蠅籽種,期待著來年能長出更多的蒼蠅籽,好給我的母親補補身子。
也許是外婆的執(zhí)著感動了上蒼,我母親的頭終于能夠抬起來,終于能夠打起精神來了,母親從蹣跚學步到長大成人,她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吃掉了多少蒼蠅籽。
菜園對于外婆,那是一種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東西。那是外婆的精神園地,是外婆一生的皈依。我常常想一個問題,要是外婆沒有了她的菜園,她會是一種怎樣的景況。那是我不能想象的??删驮谀骋惶?,外婆真的就不能夠再擁有陪伴她八十年的菜園地了。因為外婆所生活的地方不通電、沒有手機信號、收不到電視,更要命的是,隨著人們對土地的無限制的開墾和糟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民諺早已成了故事里的童話。我的二舅和小舅領著我年逾八旬的外婆和一生未娶妻生子現(xiàn)已年近花甲的大舅為了討口飯吃,拖家?guī)Э诘膩淼桨矊幙h城郊的農村,過著那種邊打工邊做點推漿磨粉討生活的小日子。
外婆再也見不到她的菜園地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坐了好幾百公里的車,輾轉了好些個地方,終于找到了外婆居住的村莊,聽到多年沒有見到她的外孫要來看她的消息的外婆,聽說從一大早就站在路口來等我了。
我走到外婆面前的時候,我能認出她來,盡管外婆穿著我的大舅小舅靠打工掙來的錢買給她的那些新式衣服,盡管外婆不再系老家那種繡有人字形花樣的圍腰,穿剪子口的布鞋,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只是外婆早已不是當年的外婆了,滿頭銀發(fā)昭示著她飽經滄桑的年歲,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標示出生活的壓力,滿臉的皺紋道出了人生的坎坷。外婆認不出我了,我拉著她的手喊她外婆,她聽不見,她把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一陣,還是認不出我來,我大聲對著她的耳朵說出了我的小名,外婆才終于認出了我。外婆拉住我的手,眼淚就順著她的眼角不停地流了下來。
“兒啊!我還以為怕見不著你們了?!?/p>
外婆說著就一個勁地拿著我的手捏。
“兒啊!老家的菜園子也放荒了,聽說房子也垮掉了一個角,我的老木還放在里面呢,不曉得給著水淹著。”
看著外婆蒼老的模樣,聽著外婆關于菜園和棺材的話語,我心里難過極了,眼淚也止不住流了出來。
上天啊!外婆美麗的容貌和健康的體魄哪去了?輕盈的體態(tài)和矯健的步履哪去了?曾經蒼翠的菜園和鄉(xiāng)村哪去了啊?
我看到外婆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一片菜園,滿眼的滄桑、滿臉的悲涼。我不曉得,那是誰家的菜園。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一定與外婆無關。
我能想象,外婆又回到了她的菜園、她的鄉(xiāng)村。
父親的河流
命運這東西,很多時候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就像一條河流,向著低處走,這是命定的方向,誰也扭轉不了。
父親剛到昭通一中讀初一的時候,成績是很優(yōu)異的,那是從我們鄉(xiāng)里拔來的少有的尖子生。父親從大山包那窮鄉(xiāng)僻壤考入一百里開外的昭通一中上學,在我們鄉(xiāng)里那可是件令人驕傲的事,有人就說我們家祖墳埋得好。爺爺也以為,我的父親可能會成為我們家族里唯一一個吃皇糧的人,就著咸鴨蛋和花生米喝上兩杯小酒就開始臉泛紅光,侃天侃地,像家中很快就要出個市委書記樣的。
可命運這東西,有誰又敢夸下海口,說得出他能改變的話。我父親的一生,要說輝煌,可能就是考上昭通一中讀書的三年了,那三年,至少在村里人眼里,父親是村里前途最遠大、最不可限量的一個。父親也自然是一副志在必得、意氣風發(fā)、初生牛犢的樣子。可就在我的父親上初一那年,“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父親和他們那一代人就是有天大的理想,也扭不過命運這條大腿。父親在昭通一中的三年,成天提著個桶拿著支排筆校里城里寫大字報,父親練就了一手好排筆字,把印刷體寫得跟打字機打出的一樣順溜。父親曾戲說,他的三年初中,是混出來的,根本沒學到什么知識。
毛主席一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令,父親回到了村里,回到村里的父親那叫做孔夫子挎腰刀,不文不武的。父親本就個小,顯然不是干農活的好把式,再加上父親是個不會掩飾自己、率性而為的人,成天穿得清漿白洗的,還刷牙,一個小書生模樣,家里再窮也要訂上一份報刊雜志,跟村里的顏色和氣氛極不協(xié)調。知識分子那份浪漫和不甘,早已經深入了父親的骨髓。父親外出干活隨時帶一個小收音機,聽新聞、聽廣播劇,聽音樂,就是在山坡上割草,父親也要把收音機擺在草叢中,割一片就挪動一個地方,這哪像一個干農活的人??傊诖謇?,父親的一招一式都入不了生產隊長的法眼。加之我們家勞力又少,自然成了生產隊里的困難戶,年年超支。我們家被人欺侮,就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赡苁亲x了點不多不少的書的原故,我父親一向軟善,膽小怕事,我媽說有一次在生產隊里被會計打了他都沒有還手。
也許真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吧,多讀了點書,自然有多讀書的用處。在村里人都覺得父親是個無用之人時,大隊上要選一個民辦老師,在村里,父親自然是第一人選。
父親總算是跟知識再次打上了交道。盡管父親教書的地方是個離村子有十來公里的極為偏遠、不通電話不通電的一個單小,是個沒有老師愿意去才輪上父親的地方,父親還是覺得這是命運河流中的一次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轉機。這次轉機,對于父親來講,確實是意義重大,他三年的初中總算是沒有白混了。他在和孩子們的天地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快樂。
在毛坡灣教書,父親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價值。毛坡灣有點掉梢,在一個死角上,離大隊遠,信息閉塞,交通不便,還過著人背馬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落后生活,與我們村的“農業(yè)現(xiàn)代化”相比,自然差著十萬八千里。就像一個國家弱小了就要被人欺一樣,毛坡灣這地方好像從來就沒有人正眼看過??筛赣H不一樣,父親這人容易滿足,父親每月拿了毛坡灣人的口糧,在毛坡灣,父親就要對得起人,父親拿出了在學校里沒日沒夜寫大字報的牛勁,把自己的一桶水全倒給了他的學生,他把村里的娃娃們教得個個知書達理。
要說艱苦,父親在毛坡灣的生活真夠艱苦,他教書的空余,還種地,大清早,就聽著他的收音機,提個撮箕村里村外地抓糞,用這些糞肥,種些瓜瓜菜菜的,吃剩下的,周末就背回家來喂豬。毛坡灣人沒有抓糞的習慣,認為那是又臟又臭的活兒,沒人愿意干,他們大多數(shù)的空閑時間就用來睡覺和打牌。后來見父親用糞肥種出的瓜菜比誰家的都好,才曉得糞肥是個寶,以后也學著父親的樣子,用竹篾扎一把小抓子,大清早就滿村子轉,學著父親的樣子開始積農家肥。這一習慣,一下子改變了村子里臟兮兮的樣子。村里人像是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在毛坡灣教書,父親的生活可簡單了,很多時候,父親丟幾個洋芋在柴火里一燒,刮去灰燼,草草吃上幾個,就是一頓了,再就是吃上一碗從家里帶去的燕麥炒面。即便是這樣,父親也覺得他的日子充滿了陽光,當每一天黎明來臨的時候,父親都會打開收音機聯(lián)通世界,開始全新的一天。
就像河流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地方拐一個彎樣,父親也沒有料到,自己會跟大自然的河流扯上關系。
就在我們村除父親而外的幾個初中生都因為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從后門走上了工作崗位,端上了鐵飯碗時,就在父親絕望并堅定自己一生人就與毛坡灣的娃娃們打一輩子交道時,命運的河流在父親這里拐了一個急彎。縣水利局要公開招一批工人了。不知從哪里探聽到消息的我的大姑父深夜敲開了我家的門叫走了父親,功夫不負有心人,多年教書的積累成就了父親,父親在那一次招考中居然以高分被順利錄取了。
讓我終生難忘的是,聽到自己被水利局錄取的父親一高興,第一次在大羊窩街上給我買了一斤橘子,裝在他的帆布包包里面,一口氣跑了十來里山路,一進家門,父親就高興地告訴我說他考取了,并興致勃勃地伸手到他的包里拿橘子給我吃,父親這才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樣,一下子失望極了,一斤橘子也像父親一樣興奮,早不知在哪里被拋出了父親的包。
自此,父親命運的河流與大自然的河流實現(xiàn)了一次歷史性的交匯,這次交匯,讓父親吃上了皇糧,他的戶口本上,父親的身份一下子變成了居民。父親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村莊,離開了愛過和恨過他的鄉(xiāng)親父老,開始了他注定一生與河流對話的全新的書寫。
之后,父親的主要工作是看守水庫與河流,從海拔三千多米的跳墩河水庫到昭通壩子的箐門水庫,父親就反復了兩次,后來又經歷了省耕塘水庫再調到鳳凰閘。父親就這樣在昭陽區(qū)地盤上的水庫與河流之間調來調去,這一調,皺紋就河流一樣爬滿了父親的額頭,似乎在彈指之間,父親就年近花甲了。
在與河流打交道的近三十年時間里,父親平凡得就像是一個守門人,沒有什么特別的成就和輝煌。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人生起伏的曲線。他上班的地點大都在荒郊野嶺,就以跳墩河來說,一間房子孤苦伶仃地立在一個山凹里,離村子又遠,又沒有電,還常年一個人值班,父親唯一能享受的,就是聽聽收音機,走出門來看看深不見底的河面,想一些家里和兒子們的煩心瑣事,再就是對著滿天的星斗數(shù)著交接班的日子。小時候,因為父親有特殊事情外出,我去抵他值了一回班,晚上,那河風吹得嗚嗚慘叫,門吱嘎作響,飛砂走石打在窗玻璃上,發(fā)出陣陣怪響,我像電影鬼片里嚇得七魂出殼的小孩子,縮成一團。黑夜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我算是第一次體會了什么叫做恐怖。而我的父親,這樣的夜晚他要熬整整一生。
父親現(xiàn)在的工作是管理一道閘門,盡管那道閘門每年只在洪水季節(jié)的關鍵時候提起一次,但還得有人天天守著,那是一個不發(fā)怒就溫順,一發(fā)毛就要命的惡魔。父親的職責,就是讓它溫順,拼命地哄著它不要發(fā)毛。事實上,做這項工作父親其實不用讀很多書,文盲就行??晌业母赣H還是做得極認真,極仔細,到他的班期,就騎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余到處在響的破爛單車,準時趕到他的崗位。我曾經試探著問過父親,如果這地方不好,要不要找局里反映反映,父親淡淡地說,何必呢!聽從上面安排,人家叫去哪就去哪,別給人家添麻煩。
父親平凡得、平淡得讓我有些意外。
我一時無語。
我不知道父親還會調到哪里去看守另外一條河流,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河流是他的宿命,他的這一生,注定不會離開河流的。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