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藤蔓一樣的小路

路是締結(jié)村莊的藤蔓。一條歪歪扭扭的路東一扭，就結(jié)出一個瓜一樣的村莊;西一斜，就又結(jié)出了一個瓜一樣的小村莊。 

一個村莊的盛衰，一個村莊的大小，一個村莊是古老還是年輕，你看一看它的道路就能琢磨清楚了。人總是在路上，村莊里的人也是這樣，有時是沿著越走越寬的路走向遙遠的遠方他鄉(xiāng)，有時是肩扛鋤鎬，從村巷的路上踅向雜草掩膝的田塍小路，有時是腰插刀鐮沿著羊腸小道去山岡上砍柴尋藥，有時是踩著總是濕漉漉的泥路去了井臺或河灣。一個人在村莊里走動生活了一輩子，但他卻不會說村莊里的路自己全知道，因為總有一些路他琢磨不清楚。我從出生到十八九歲的時候，一直生活在這個叫米家坪的村莊里。我知道沿莊稼地中間的一條兩尺來寬的小道，左拐右踅一直可以從村南走到村北頭那座古柏上吊著一小段鐵軌權(quán)當鐘敲的學校。我知道跳過一道矮矮的籬笆，從兩旁長滿灰灰菜或者蒼灰色艾蒿的一條幾乎不甚分明的小路上一直向西走，就可以出其不意地一下子深入到那果樹間總是間種著西瓜、花生之類作物的河灘果園里。我也知道，如果不怕清晨濃重的露水洇濕透鞋子，我們懶散的小腳沿街后屋檐下那條總是雜草橫生的蚰蜒小路小心翼翼地走，然后穿過總是彌漫著淡淡腥膻味的韓家牛羊欄子，再從鐵器老是叮當作響的綜合廠北邊那道豁了口的斑駁老墻上翻過去，神不知鬼不曉就可以溜到村北頭小學的后院里，讓那個總是駝著公雞腰、鼻梁上架著酒瓶底眼鏡攔在學校大門口查巡學生遲到的老校長失望得踱來又踱去。當然我更知道，那條晴天鋪滿了厚厚塵土，一落雨就車轍零亂的大路是通往遠方的，還有那印滿了牲畜蹄印，路兩旁的草總是被啃噬得沒有了葉子和芽塵的小路是村莊里的牛羊們來來往往必經(jīng)的。 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guī)缀醢亚f子里所有的路都走得爛熟于心了，我甚至知道某條小路的某段地方總是長了一棵爬來爬去的澀蘿秧，它鋸齒般的翠綠色莖蔓不是附粘住你的褲角，就是把你的腳祼掛出一道道紅線般隱隱作疼的表皮傷。我還記得村東的那條小路旁，總是長滿了野草莓，那些野草莓的藤葉又濃密又細碎，花朵只有米粒大小，蠟黃蠟黃的，就像撒在綠茵間的一粒粒金沫。而緊靠莊西那條河邊的小路上，幾乎沒有什么人去走，但它依舊荒涼得什么草也不長，只有河風散亂無章地不時拂吹起一縷縷細煙般似有似無的灰塵。那時候，我曾經(jīng)三番五次地在村莊的巷道和小路上故意閉上眼走來走去，我心里知道哪里有一個小洼，落腳時要小心，也知道哪兒立有一棵枸子樹，路過時要略略側(cè)一側(cè)身，免得一不小心會蹭住它。我沒有被路邊的樹、殘墻、土塄碰住過，也沒有被小路上的坑洼坎坷趔趄過，甚至沒有被路上的藤蔓和路旁的莊稼坷絆過，我洋洋自得地對總坐在村頭大皂萊樹下的人們說:“咱這個莊子，沒有一條路是我沒有走過的。” 

過了兩天，東頭的趙四叔找來了，他是一個下套子的好把式，糟踐紅薯的野豬，偷啃玉米的豬獾，把麥田搞得一團糟的野兔，甚至那些賊得防不勝防就叼食了雞塒里雞鴨的黃鼠狼，只要趙四叔下了套子，三五天內(nèi)它們的皮張就毫無疑問地掛在了趙四叔家那堵朝東的屋墻上。趙四叔提了個鐵絲綰結(jié)的鐵夾子，他把夾子扔給我說:“村北那塊玉米地里豬獾鬧得厲害，你去把它們治了?！蔽以偃龁柫诵┫聤A子的要領(lǐng)，就提著夾子去了村北的玉米地，但一直費盡心機地折騰了五六天，我連一根豬獾的毛發(fā)也沒夾著。我去找趙四叔，他帶我走到那片被豬獾折騰得東倒西歪的玉米地邊，然后彎下腰去在地頭瞇著眼尋找。我問他找什么?趙四叔說找路呢，你不是說這個村子所有的路你都知道嗎?你給俺找一找哪是豬獾走的路?豬獾走的路?我愣了。趙四叔找了半支煙功夫，便把那夾子下進了地塍邊的一叢灰蒿里。第二天我跑去一看，一只肥得灰嘟嘟的豬獾正被夾得齜牙咧嘴束手待擒呢。趙四叔笑著問我說:“這些野物的路你不知道吧?!” 

又過了幾天，白果樹下的馮伯找來了。他說剛出洞的蟬正肥正嫩呢，走，咱們捉蟬去。我們一起來到了村西河邊的鬼柳林里，在樹的腰身上綁上了一個個巴掌大小用竹篾撐開的蛛網(wǎng)，單等夜露正濃時那些剛出洞的嫩蟬出來自投羅網(wǎng)。但第二天清晨趕去一看，馮伯的每張網(wǎng)上差不多都牢牢地粘住了一只已經(jīng)掙扎得奄奄一息的蟬，而我的許多蛛網(wǎng)上連一只飛蟲也沒有，只有一滴滴飽滿得顫顫抖抖的澄亮露珠。馮伯說:“蟬的路你不知道吧!” 

村莊里叫雞鳥在清晨振著羽翅外出覓食的路我不知道，它們在黃昏時慵懶飛回來的路我不知道。田塍上，那些褐紅色或紫黑色，像一節(jié)一節(jié)彩色小火車的蚰蜒的路，還有那些背著透亮的蝸殼的蝸牛的路，那些紅薯秧子、葛藤、地邊那些野刺玫的路，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許多村莊里的靈魂返家的路，許多個夜晚，在暝寂時分，我聽見一聲一聲蒼涼的招魂呼喚聲，有時那呼喚聲飄在莊后的那傍山的通往外面的大道上，有時，那呼喚聲起伏在幾乎被莊稼擠得密不透風的莊后田間壟埂上，有時，那聲音逆著嗚咽的夜晚的鸛河，顯得潮濕而凝重。但我知道，那些遠走的人都是沿著各自選擇的路徑離家遠行的，只有在他們離去的路上一聲聲呼喚，他們漂泊的靈魂才能踩著月光回到自己的村莊里來。 

闃靜的夜晚，我常常一個人思謀村莊里的路，琢磨那些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路，我知道或許一個人就是一條路，有些路，我熟悉，但還有許多路我并不知道，它們，或許是老家屋后的一枝藤蔓，被風一吹就亂了自己靈魂的方向，也或許是一只田埂上的蚰蜒，一根草莖就可以改變它們夢想的路徑，甚至是一只緩緩爬行在作物莖葉上的蝸牛，一滴露珠就使它們的旅途變得艱辛而迷惘。但我從不去探究每個人的來路，因為我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嘈雜而紛繁的塵世里，有許多的路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

一個人需要知道的，不過是自己夢想遠行的道路和自己迢迢回來的歸程。 

莊稼或花朵們的眼睛 

仲春的時候，村莊的藤蔓們開始張張揚揚地爬架了，庭院棚架下那幾株毛莖和葉子上都密布著絨絨白毛刺的葫蘆，墻角那幾棵肥得嫩莖透明、闊葉敦厚的南瓜，菜畦間的黃瓜、豆角藤蔓，還有院子間那或縱橫在架上或盤結(jié)在大樹上的嫩綠色的葡萄藤，以及院墻角落下的幾窩絲瓜、苦瓜、梅豆，地頭的幾棵木耳菜，當然山野里蓬勃的藤蔓就更多了，濕漉漉小徑兩旁的澀絡(luò)秧，草蓬中剛剛孱弱搖曳的牽?；?，山路兩邊一蓬一蓬剛抽出細葉的覆盆子，山洼間的山刺玫、獼猴桃、野葡萄、八月果，甚至從布滿斑斑綠綠苔蘚的庭院青石臺階縫隙里擠出的野草莓和抓地龍，它們都顫顫嗦嗦地挺起了腰身，小手一樣伸出了它們準備抓住什么東西的莖須。 

我知道它們想迫切地抓住一些什么，從潮濕又深暗的泥土里醒來，從過往歲月的落塵中醒來，它們不過想像村莊春天的炊煙一樣爬得更高些，以便眺望未來的時光，它們不過想像村西的河流一樣，抓住傾斜的曠野和大地，讓自己走得更高更遠一些。往往這時節(jié)，母親便會吩咐我砍來一些細竹或木棍，讓我給那些豆呀瓜呀搭架。 

第一次給藤蔓們搭架的時候，我只有十二三歲，我把砍來的細竹斜插在我家菜畦的豆苗葡中，然后三個五個地用細繩結(jié)成一蓬豆架。豆架扎成后，我就蹲在那張張揚揚的豆苗間歇息。我發(fā)覺許多的豆苗已經(jīng)伸開了它們綠盈盈的莖須，它們像一雙雙只抓住了陽光和風縷的小手，無依得讓人有些莫名的心疼。我把它們細微的莖須一根根用手小心翼翼地捏住，然后往我剛搭成的豆角架上輕輕地纏繞，但剛纏繞住五七棵，倏忽一陣清風吹來，它們便被吹得又撒開了手去，纏繞了大半天，也只有一兩棵若即若離地攀住了豆架。我回家告訴母親說，我準備第二天帶些絲線，把它們一棵棵系到豆架上去。母親笑著說:“不用的，只要你把那些豆架扎上了，豆苗會看見的，它們會自己抓上去?！?

我根本不相信，豆苗會看見，難道它們也長有眼睛嗎? 

但第二天我趕到菜畦里就十分驚訝了，一夜的光景，那些豆苗果然一棵棵把細細的莖須都繞在了鄰近的豆架上，那一根根翠綠的莖須就像透明的一根根綠線，把豆架繞得緊緊的，甚至有三五棵更張揚的，一夜的時光，已經(jīng)在豆架上繞上兩節(jié)須了。那些矮矮的豆苗，一棵棵都向豆架傾斜著身子，離豆架稍遠的，甚至夸張地把身子向豆架明顯地探了過來。我很詫異，難道這些豆苗真的長有眼睛嗎?要不它們怎么就看見了我給它們扎的豆架呢? 

我家的院子里還有一塊界起來的菜畦，母親怕雞鴨蹓進去叼食菜籽菜苗，就圍著菜畦扎了一圈半個腰身高的籬笆。有一年春天，豬欄的角落里忽然綻出了三五株油綠油綠的牽?；?，我們尋思，那可能是我們給豬欄割青肥時順手帶回了幾顆牽?；ǖ姆N子吧，也思謀長在豬欄里的東西還能長出什么氣候來?何況豬欄里也沒有供它爬高的地方，稍稍向左伸長一點點，還不就被欄里那頭又肥又懶的烏克蘭肥豬給一嘴扯著吃掉了。偶爾在豬欄邊的樹蔭下歇涼，我曾三番五次看見那頭豬拼命伸長著又粗又短的脖頸，張著貪婪的長嘴直向那一叢牽?；ㄇ安?，但總差著那么一點點，氣得那豬就在豬欄里一迭聲哼哧著嘆息。我想那頭豬不過太心急了些，待那牽牛花一俟長大，一旦夠著了，還不是它一嘴就能連根扯過來的嘛?但那牽?；ň拖窨赐噶四侵回i的企圖，偏不向這邊長上一點點，它的莖須只貼著那邊的墻壁向右前伸展，好多次我都看見牽?；ǖ那o須被風搖得從墻壁上滑落下來了，但一夜的功夫，它就又貼上那光滑的墻壁繼續(xù)向左伸展了，二十多天后，牽?；ǖ那o須終于迢迢地伸展到了那圈界地籬笆上，它也就一下子張揚起來了，或者一天，或者一個夜晚不留意，它就綠蛇一樣在黝黑的籬笆上爬出了一大段。五月份的時候，它已經(jīng)把籬笆爬滿了，并且綻出了一籬笆或紫或紅的喇叭花，招惹得鄰家的蜜蜂成團成團嚶嚶嗡嗡地直往我家的院子里飛。我想不透，那牽?；ㄖ徊钅敲匆稽c點兒，為什么它就不向豬欄里長，而偏偏就知道迢迢地貼著墻壁向籬笆伸展它的藤蔓呢?是不是它真的有眼睛，看見了欄里的那頭豬，又看透了那頭豬的不懷好意和那一圈籬笆的安詳和寬容呢? 

我沒有看見也想不明白，一棵草或一朵花兒是不是真的也有一雙自己的眼睛，它們在看見風霜雨露的同時，是否也看見了這世界上其他一些東西?但我知道，許多東西是能夠看見陽光的，譬如一棵林地里的小草，許多的陽光都被大樹茂密的枝蓬遮掩了，但只要有一坨陽光從稠密的枝葉間漏下來，這棵草便會向那坨陽光探過自己的身子去。還有許多的藤蔓，即便有一棵樹或一蓬架離它們有六七尺遠，但它們似乎已經(jīng)望見了，遠遠地就把自己的蔓蘿向那樹或那蓬架遙遙地、遙遙地伸過去。 

幾年前，結(jié)識過一位老花匠，他在花房和庭院桌幾上養(yǎng)了許許多多的花。我到老花匠家去賞花，一樹一樹一盆一盆的花綻得鮮艷而熱烈。我伏在花叢間一朵一朵地看。老花匠說，你看這些花，這些花也睜著眼睛在看你呢。我說花有眼睛嗎?老花匠笑著說，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眼睛呢，風姿綽約的人來看花，那些花就顯得更加儀態(tài)萬方，滿身濁氣的人來看花，那些花便會變得萎靡而冷艷啊。 

我說不清楚那些花啊草啊的有沒有眼睛，但我知道許多東西是有自己的眼睛的。你回到自己闊別的故鄉(xiāng)去，別人看那不過是一片被炊煙氤氳透了的黑黝黝泥土，你卻看見泥土里的云母一粒粒向你亮亮地眨起眼睛來。你來到老家的庭院里，樹上的叫雞鳥、喜鵲鳥不慌不忙地撒給你一串又一串清亮自如的啼鳴。如果是陌生人坐了去，那些鳥兒便會頃刻都噤了聲去。你回到老家去探親，許多人都驚喜地說前些天做夢看見你回來今天果然就回來了，而一個陌生人即便到你家的村莊里去接二連三地游了好幾回，依舊沒有一個人能在夢里看見他。 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這世界上有許多的眼睛我們看不見，你故鄉(xiāng)一花一木的眼睛，你故鄉(xiāng)井里的那一雙眼睛，你故鄉(xiāng)云影的眼睛，你故鄉(xiāng)泥土的眼睛，你故鄉(xiāng)楊樹上那一樹一樹的眼睛，你鄉(xiāng)人夢里的眼睛……許多許多的眼睛，雖然我們沒能注視過它們，但它們卻在處處時時地注視著我們。 

許多東西我們不能用眼睛看見，但是許多另外的眼睛卻能清楚地看見我們。生命藏不住任何的秘密，歲月也遮掩不住任何靈魂的瑕斑，因為，總有一些眼睛我們不能看見，但總有一些眼睛在大地上默默地注視著我們和歲月。 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