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這邊,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了。陽光明媚的時候,瑩白的積雪熠熠閃光,將藍天照射得分外明澈。如果沒有云朵漂浮,白雪的山頂就似乎是雕刻在藍色背景上的浮雕,凸起和凹陷的地方,顯得格外的分明,關于豐滿和厚實的詮釋,它們似乎是最好的注腳。
但更多的時候,是會有一些薄淡的云暈的,輕盈,單薄,飄浮,幾乎可以說是霧氣,清清淡淡地游弋,大半個天空,都給鋪滿了,像一大塊淺灰色的薄紗,遮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天空,偶或的藍天,倒成了點綴,這兒那兒,是一塊塊深藍色的鏡子,高高地懸掛。這樣,積雪的祁連山就有些隱約了,積雪和起伏連綿的山脈,像是罩在毛玻璃的容器中,朦朦朧朧,不甚明了。
這樣的景致日漸增多,是因為天氣漸漸變涼了的緣故。十月份,清晨或者傍晚,呼嘯的朔風越過枯黃的大地,從北地遙遠的地方吹來,攜帶著些許的土粒和沙石,獵獵有聲,近乎喧囂,看看它們翻卷枯葉的張狂,是頗為強勢的,麥秸垛被掀翻在地,黃草滿天飛,塵埃迷人眼,狂風席卷大地的氣勢,也更是有些嚇人。呼呼的風聲經過的地方,土粒和沙石上下飛舞翻騰,有天女散花的神韻,可惜,只是沒有莫高窟壁畫上那樣的優(yōu)雅和閑適;枯草與落葉遍地瑟縮,有一種膽怯的戰(zhàn)栗,是被嚇破了膽的那種緊張和惶急;白楊樹的枝頭更是紛亂,到處是竊竊私語的交流——它們在討論著關于如何躲避的策略吧。土粒和沙石可能有些幸災樂禍,樂于借助于風勢抬高自己的地位,低處的,叩打著人的面孔和裸露的肌膚,或大或小,都有粗糲的感覺。懸浮在高處的呢,躑躅不前,就會是那些霧氣了。陽光照射著河西高原的大地,塵埃落定,來自居延海的勁風,已然偃旗息鼓了,定格的,是半晴半陰的天空。
這時候,天空中也就不寂寞了。盤旋在空中的雄鷹,雙翅已經鼓滿了風聲,它們在天空滑翔,黑色的羽毛油亮,炯炯的鷹眼犀利,銳利的鷹爪緊握,這樣的天空,似乎是雄鷹的王國和戰(zhàn)場,它們已經做好了隨時戰(zhàn)斗的準備,血腥的虐殺只在一瞬間發(fā)生,并且結束。雄鷹遠去的身影,與其說是勝利者凱旋的傲慢,孰若說更像是一位威風凜凜的酋長巡游領地回歸的曠世盛典的那種輝煌。鴿群從西方的天空斜刺里飛過來,藍色的羽毛空靈,清脆的鴿哨整齊,半扇形的隊伍步調一致,鴿群的飛翔,更接近于接受檢閱的場面,它們似乎更愿意將自己當做翱翔長空的機群,翻飛出形式各異的隊形,在不停的變換中,展示高超的駕駛本領。這時候,似乎更應該將偌大的天空交給藍鴿子來擺弄了,一群鴿子,就可以將天空調節(jié)得活泛起來,不論空氣和云朵,還是溫暖的陽光,都是它們得以炫耀的闊大背景。在鳥類中,麻雀們顯然是紀律性不強的那種,它們不太在意刻意營造一種整齊劃一的局面和氣氛,它們善于破壞寧靜,它們更主張一種俗世凌亂的生活。它們土黃色的翅膀、伶仃小巧的爪子和黑色的尖喙,就可以將天空和大地之間的空間鼓搗得七零八落,懸空,落地,俯沖,覓食,閑游,忽然騰空,神色悠閑,步伐張弛有度,翼翅時鼓時開,它們將自己搞得忙亂不堪,而且,樂此不疲。
鳥群的翅翼下,最空曠的應該是大地。祁連山前的土丘,已經微微泛黃了,赤紅色的山崖裸露,嶙峋的骨架高聳,溝壑,塌陷,起伏,都歷歷在目,清晰無比。這些只長青草和灌木的地方,金露梅和荊條都變成了褐黃的顏色,它們都在土丘的背陰處,擺布成深色的樣子,凋落的花瓣委頓在地,再早的一部分,早就變成泥土了,和土丘合二為一,不分你我,干枯的枝條偶爾微微擺動,那是風悄然掠過的緣故。山崗上,蝎虎子還會出沒,它們鬼魅的身影,似乎在草叢和荊棘之間穿針引線,企圖要編織出什么樣的花紋和圖案,一時還不太明了。野兔的影子最飄忽,一個土黃色的身影,就可以突然打破原有的秩序,它們的身影從荊棘間騰挪跳躍而起,狂野熱烈,是黑非洲的本土舞蹈,動作夸張,曲線盡顯,美妙是無法形容的,可只在一眨眼間,就會影蹤全無。草叢中,金龜子的尸體僵硬了、蟬蛻薄如絲帛、野蜜蜂跌落的翼翅透明、螞蟻隆起的洞穴口,一片寂靜和肅穆。
當一陣微風拂過,白楊樹的葉子沙沙有聲,枯黃的葉片簌簌跌落,半黃的,則颯颯作響,灰白色的樹干更愿意以挺拔的姿勢出現,疏落的楊樹間隔,風的手來回穿梭;芨芨草的葉片一部分枯黃卷曲,一部分殘存著深暗的綠色,纓子是發(fā)白了,纓子頂端的籽粒粒粒飽滿,是驕傲的手掌在炫耀,要將鼓脹的種子付與西風;各色的草,可以用斑駁來概括,當田野只剩下麥秸的殘骸,黃綠錯綜的草就愈加彰顯。田埂上,從前備受莊稼擠對的草,已經解放了,可以迅速舒展腰身,將自己的身體擺放得一片狼藉,狼毒花、馬蘭花、冰草,都有些枯萎了,可它們占據的地盤,已經明顯大于往日,匍匐于地或者昂首挺立,各自的姿態(tài)和神情不同,相同的似乎就在于,當季節(jié)前進的時候,它們都有所察覺,應對的策略,應該就是攫取最后短暫的時光,盡量汲取一些養(yǎng)料和水分,為來年的孕育打好堅實的基礎。是的,整個田野有些慵懶了,顯出了一副疲倦的模樣。洋芋地里,還有一些凌亂的秧,橫七豎八,胡亂拋擲,它們像是洋芋母親的胎盤吧,孩子出生茁壯成長后,就可以被丟棄不管和遺忘;玉米地里,那幾株低矮瘦弱的玉米也被人忽略了,孤零零地站立著,令人憐惜;蠶豆地里,和玉米地一樣,那些被遺棄的殘兵,葉片變成黑色,耷拉著腦袋,似乎有無限的懊悔。最整齊的莫過于小麥地了,收割機的車轍清晰,麥茬森森,朝天的空洞盈滿露水,從收割機機艙拋出的麥秸,顏色發(fā)白,排成數條隊列,像是在接受誰的檢閱,莊嚴而無聲。實質上,白楊樹、芨芨草、狼毒花、馬蘭花、冰草之類,在整個田野,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只不過,當原本鋪天蓋地的莊稼忽然間消失之后,冷不丁的,大伙兒都愣住了,感覺措不及防,不知道如何處置當下的態(tài)勢,似乎在靜思罷了。我想,只需要一場大雪,大家就醒悟了,然后,紛紛撤退。
大大小小的村莊,就在這樣的大背景里隱現,沒有什么例外。霜降過后,祁連山這邊,西風颯颯吹,落木蕭蕭下,村莊就籠罩在一片寥落中了。麥秸垛是嶄新的,麥倉中的貯藏也是嶄新的,村莊卻有些陳舊了,布滿了灰塵。村巷中,麥秸稈堆積成山,后院的秋子樹,果實累累,像深紅色的小燈籠伶仃地懸掛。麻雀們成群結隊入住村莊,深入后院和屋頂,起起落落,找尋散落的麥粒,全不把人們的呼喊放在眼里。更多的時候,它們整天在高峻的白楊樹梢聒噪不止。整個夏天被關押在槽頭的馬牛得以釋放了,皮毛油亮,鬃毛豎起,撒著歡兒奔向田野,搜尋殘存的青草,即便傍晚也戀戀不舍,有樂不思蜀的味道。狗和豬是一對冤家,為了食物,它們總會偷空在土巷中相互攻訐,發(fā)出的聲音粗重而狂野,甚至伴之以粗放的軀體動作,也就有些野蠻了。雞在一旁幫腔,鳴叫和跳躍,都很是夸張,為了分一杯羹,它們的確也花費了不少的心思。貓會淑女一些的,它可以趁亂溜進廚房,將主人剩在碟碗中洋芋絲悄悄地舔舐一番,然后躡手躡腳離開。主婦嚴厲的呵責,一半來源于家畜的紛爭,另一半,則是為了教育不聽話的孫子孫女,他們在祖母不留神的間隙,將自己弄成一個個泥猴了。羊羔在一旁,睫毛秀美,皮毛柔軟發(fā)光,干凈的眼睛一動不動,像一個羞澀的女孩兒,靜靜地觀望著主人的一舉一動。小河的水清澈無聲,流進溝渠,經過小村,浸泡土地。馬車和牛車,將油菜秸稈從場院一次又一次拉回來,堆成饅頭狀的草垛。村莊中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兒,撅著屁股,在大門口全身專注地玩泥巴,滾圓的屁股蛋兒,恬不知恥地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張三哥的兒子娶媳婦了。鞭炮聲聲,村中騰起了一陣陣的煙霧;車笛陣陣,車身上的彩綢和布娃娃搖搖欲墜。鄉(xiāng)村的婚宴就設置在偌大的院落中,手抓羊肉、紅燒豬蹄、酸辣鯉魚,土頭土臉的的親朋好友,吃得汗流浹背。村莊的廚師是鄰居楊老二,每一道菜肴都由村里的婆姨們貼廚,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味道。楊老二面龐紅潤,坐在用土坯做成的豬槽爐子旁,吸溜吸溜,吃著酸湯揪片子,指揮著婆姨們掌勺操刀,他說他是大師傅,不需要親自下廚。新房門中,張三哥的兒子西裝革履,頭發(fā)裝扮成了周杰倫,筆挺的西裝深藍、挺括的襯衣雪白、寬大的領帶猩紅、頭頂上的噴花五顏六色,熠熠生輝,腳上的黑皮鞋,锃光瓦亮。新娘子的婚紗潔白,裙擺曳地,裸露出白皙的胳膊和同樣白皙的細長脖子,身段苗條,凹凸有致,裊娜地穿梭敬酒,面龐有淡淡的羞澀。村里的年輕人有喝醉酒的了,叫喊著鬧新房。他們的動作肯定是有些粗野,嬌嫩的新娘子顯然被弄痛了,眼角掛著淚珠兒,白皙的胳膊上有一道道的青紫色的掐痕,香煙也點了,白酒也敬了,大哥哥二哥哥也叫得親熱,他們還下手這么重。張三哥張三嫂這對新公婆,衣著鮮亮,眉宇間深藏著喜悅,掩飾是掩飾不住的。張三嫂借故在新房中出入幾次,年輕人對她視而不見,還是很放肆,兒媳婦的淚珠兒讓她心疼,悄悄暗示著李大媽把他們給哄出來,說娘家客吵嚷著村里沒有人了,這么多人,沒個能劃拳喝酒的?這叫激將法,年輕人耐不住攛掇,跟著一長串,爭氣去了。
暗夜來臨,祁連山這邊,風聲響起來,狺狺的犬吠時起時落,村莊也許寂靜了吧。也可能沒有,祁連山知道,在一間光堂鮮亮的屋子,碩大的紅雙喜下面,有人正在孕育著風花雪月的纏綿故事。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