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因工作的關(guān)系,我走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但能頻繁走入我夢境的,只有河南中部的那個小山村——上白峪。在我心中她一直是最美的地方,美得使我離開三十多年至今對她依舊留戀,依舊銘記,依舊牽掛。
在中國千千萬萬個村莊中,上白峪是沒有知名度的,甚至在省級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但她無時不響徹我心靈的天空。
上白峪是我的出生地,正是由于她給了我生命,我才來到了這個世界,才認(rèn)識到了許多人間的事物,才知道了主觀、客觀、精神和物質(zhì)。
上白峪是我的生命之源。
從小生長在上白峪,卻沒有問過上白峪之名是怎么來的,直到離開她之后我才想弄清名字的起因。為此我翻過不少資料,先顧名思義,從字面上查。辭海上說,峪,是山谷的意思,可我的上白峪稱不上是山谷,因為那里有山,遠(yuǎn)不算高山,沒有高山也就沒有深谷,所以用白峪命名不夠恰如其分。有人說上白峪原來叫“白玉”,是后人叫轉(zhuǎn)了音。這個說法經(jīng)不起推敲,叫白玉起碼當(dāng)?shù)貞?yīng)當(dāng)有玉,或有像白玉的石頭,可上白峪的石頭大部是紅顏色,即使有白石頭也沒有像玉的,祖先不可能給它這么高貴的命名。
那它為什么要叫白峪呢?就這個事我曾詢問過我的父親,在上白峪的上一代人中,父親算是個文化人,他高小畢業(yè),學(xué)歷不高,但自小善于學(xué)習(xí),實踐使他的高小文化水平有了大幅的提升,在處理問題時常有獨道的見解,很多高學(xué)歷的干部都在他面前甘拜下風(fēng)。自小有了難題我就找父親解決,當(dāng)然是生活中的難題,書上的難題他的解決范圍只限于小學(xué)課本。父親果然對這個莊名有不同的解釋,他說,白峪是后來演繹的名字,古時候叫拜御,據(jù)說東漢時的光武帝劉秀曾路過于此,當(dāng)時皇帝走的路在山上,地方官員不得靠近,只能在山下望山而拜,從此這地方就叫做拜御了。新中國成立前,這里是用拜御二字做村名。新中國成立后,為了消除民眾對皇權(quán)的崇拜,就改成了白峪。至于為何叫上白峪,他說拜了皇帝之后都想沾光,兩個相鄰的村都爭叫拜御,為了平衡民意,就把河上游的村叫上白峪,河下游的村叫下白峪。
父親的話,我歷來是信以為真的,所以我寧信其有。不僅因為他是我父親說的,還因為我從小就聽說不少關(guān)于光武帝的故事,這故事就發(fā)生在大劉山。其中一個最凄惋悲慘的故事是壓妹臺,僅聽這名字你就會想到皇帝也不容易,哪一個皇帝背后不是鮮血淋漓白骨無數(shù)?壓妹臺下壓的正是光武帝的妹妹。故事來自于王莽追劉秀的傳說,相傳王莽欲篡奪皇位,光武帝劉秀是他最大的障礙,他要親手除罷而后安。他帶領(lǐng)上萬人馬一路追殺,把劉秀殺得丟盔棄甲,身邊只剩下幾員戰(zhàn)將保護(hù)著他和家人倉皇逃命,當(dāng)逃至大劉山頂時,已身懷有孕的妹妹口渴難耐,再也走不動了。后面的王莽大軍眼看就要追上,劉秀心中如油煎火燒,可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下妹妹自己逃命,那樣該令身邊的戰(zhàn)將多么心寒啊。于是他靈機一動,登高下望,發(fā)現(xiàn)山半腰有一汪清泉,便讓妹妹下去取水解渴,當(dāng)妹妹艱難行至泉邊,追兵的喊殺之聲已隱隱可聞。此時如再等待妹妹走上來肯定追兵早至,一家人的性命都將難以保全。他環(huán)顧左右大家的目光焦急地在注視著他,有催促,有勸告,有埋怨。劉秀無顏面對眾人的目光,索性眼一閉,牙一咬,心一狠,腳一跺,說了聲:“妹妹啊,哥哥這也是被逼無奈啊。”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響,一座山峰便被他踩塌下去,正壓在他妹妹的身上。
劉秀走了,逃脫了王莽的追殺,繼續(xù)當(dāng)他的光武帝,坐他的黃金龍椅,而他妹妹的生命卻永遠(yuǎn)地壓在了這懸崖之下。不知后來的皇帝想沒想到過他的妹妹,而他妹妹因為皇姑的身份,即使在死了千年之后,仍有人懷念她,傳說她。
壓妹臺在大劉山的中部,大劉山就在我家的正南方,大劉山其實山不高,論海拔不過700多米,但它卻擋住了我們?nèi)迦讼蚰献叩穆?。讀了毛澤東寫的《愚公移山》,我才知道山是可以移的,可惜村上沒有出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愚公,否則用不了幾代子孫,就能把這座山移走。
大劉山分南、北兩坡,南坡屬郟縣管轄,北坡屬禹州管轄,這兩個地方一個是平頂山市的屬地,一個是許昌市的轄區(qū)。好像所有的山都是南坡平緩,北坡陡峭一樣,大劉山也不例外。上白峪在大劉山的北坡,北坡因陡峭而形成了一道道不高也不深的峻嶺和峽谷,這樣的地貌對于村民來說,帶來的是行路的不便、田地的溝坎、生活的艱難。但凡事有弊就有利,正是這種溝溝嶺嶺,使白峪具有了獨特的自然風(fēng)貌。山上植物茂盛,有喬木、灌木,樹種很多,最多的是橡子樹和栗樹,也有梨樹、杏樹、核桃樹、樘梨樹、柿子樹分布其間,春天五彩繽紛的花朵競相綻放,蜜蜂、蝴蝶和一些不知名的飛蟲會圍繞著花兒歌唱,邊唱邊把花兒的蜜汁采擷。
大樹的間隙里是灌木叢,它們有的是藤狀,有的是草本,有的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沒有明顯標(biāo)志的植株,由于種類太繁雜,很多植物連村上的老年人也無法準(zhǔn)確叫出它們的名字??墒撬鼈儾⒉辉诤跞藗兡芊窠谐鏊拿?,只要有適宜的氣候就按時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若是春天從這些草叢中走過,身上會沾滿花香,知名和不知名的小花,或粉、或翠、或橙、或紫,芳菲不盡,香氣醉人。到了夏天,花瓣沒有了,在火辣辣的太陽照耀下,綠葉大方而沉靜地在山坡上鋪展,接受著藍(lán)天的檢閱,她們的綠是那樣的深沉、凝重、莊嚴(yán),把生命的意義書寫得一目了然。
秋季的山坡就別出心裁了,紅葉雖比不上香山楓葉的滿山遍野,但也有大片大片的火焰熊熊燃燒,照亮了天空,映紅了姑娘小伙的臉龐。原來是花朵的地方,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蟄伏,碩大的果子會突然跳出綠葉的重重包圍,露出她們亮麗的臉龐,開始還帶著少女般青幽的羞澀,一天或兩天再看時,青幽驟變,竟成了堂堂正正的金黃色;稍不留意太陽就給她們涂上一個濃濃的紅臉蛋,那時她們的眸子中就會發(fā)現(xiàn)一種期盼,那是男大女成時的期盼,等著辛勤的人們把她摘入籃中。
有一個大樘梨姑娘的傳說曾迷倒了村子里的無數(shù)小伙,所以看到大樘梨變紅時我們都爭相去采摘,這種采摘是帶著私心的,這是每個男孩子都會有的私心。相傳很早以前有個小伙子,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孝子,他與八十歲的老母親相依為命,農(nóng)忙時到田間耕作,回到家里為母親做飯,農(nóng)閑時每天上山砍柴,順便摘一些母親最愛吃的山果。他知道母親最愛吃樘梨,秋天他就到大劉山去摘樘梨。樘梨樹與其它果樹不同,平地上長的樹結(jié)的果子個頭都小,越是長在險峻的地方果子個頭越大。為了讓母親吃上可口的大樘梨,他就早早起床,攀上大劉山的懸崖峭壁摘樘梨果。為此沒少從峭壁上摔下來,身上常是摔得青一塊紫一塊,但為了母親他心甘情愿。一次他看到長在懸崖上的一棵樘梨樹結(jié)的果子又大又紅,特別是長在枝頭頂端上的一顆樘梨果,紅光閃閃,晶亮無比。頓時喜出望外,心想這下母親可以吃到最好的樘梨果了??蓱已绿U了,他無論怎么用力也攀不上去,在攀爬中出現(xiàn)意外,從崖壁上摔了下來。疼痛使他再也無法攀到峭壁上去,他卻不甘心,站在樹下望著果子一遍遍的喊著一句話:“樘梨果落下來吧?!毙』镒拥男⑿母袆恿松n天,當(dāng)他喊到一百遍的時候,樘梨果真的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掉到他面前的草叢中。
他高興萬分地跑回家把樘梨果捧到母親面前,母前沒有看樘梨果,而是看著兒子身上的滿身傷痕淚流滿面。那顆樘梨果老人沒有吃,而是毫不在意地扔在了窗臺上,她對兒子的心疼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對樘梨果的喜愛。就在第二天奇跡出現(xiàn)了,她們母子剛起床就發(fā)現(xiàn)桌子上擺著四盤兩碗熱氣騰騰的飯菜。這是誰做的呢?母親問兒子,兒子望母親,沒有答案。他們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飯菜,于是就把這飛來的美食一掃而光。以后每天如此,都有不重樣的飯菜擺在桌子上等他們食用。到第七天的時候,小伙子再也沉不住氣了,他下決心要看個究竟。天快亮?xí)r他迅速起床,拿起砍刀和籮筐對母親說上山去砍柴,剛出門不久又折回身躲在廚房的門后邊。不一會他看見窗臺上的大樘梨轱轆轆動了起來,紅紅的外殼慢慢張開,從中間站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只見她來到灶臺前一陣忙碌,飯菜便擺上了桌子。
躲在門后的小伙子看呆了,他被姑娘的美貌所吸引,更被姑娘的廚藝所折服。他驚得大氣不敢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姑娘。直到姑娘搖身一變又進(jìn)了樘梨果里面。這一發(fā)現(xiàn)他沒有告訴母親,而是等到樘梨果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悄悄地把樘梨果的殼藏了起來。這是個不太光明正大的做法,但小伙子想讓這個美若天仙的樘梨姑娘永遠(yuǎn)留在身邊。
樘梨姑娘做完飯要重新回到她的樘梨屋的時候,那個紅色小屋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就坐在那里哭,從早上哭到晚上,小伙就從早上求她到晚上。
最后姑娘看小伙是鐵了心要娶她為妻,迫不得已答應(yīng)留下來做他的妻子。從此后,夫妻兩個同心協(xié)力孝敬母親,生兒育女勤儉持家,恩愛而幸福。
樘梨姑娘有多美?村子里的小伙子們誰也沒見過,但他們心中都有一個最美的形象,所以秋天他們都會上山去摘樘梨,摘到大樘梨舍不得吃,放在窗臺上等奇跡出現(xiàn)。我小時候也曾經(jīng)摘過樘梨,也曾經(jīng)期望過樘梨姑娘,可奇跡始終沒有再現(xiàn)。
秋天摘樘梨果,春天摘樘梨葉,那時全村人都吃不飽飯,尤其是到了春天,糧食青黃不接,就上山采來嫩樘梨葉,母親用紅薯面和樘梨葉攪拌在一起放在鍋上蒸著吃,可充當(dāng)一家人的口糧。
對于上白峪的歷史,村上人是說不清楚的,他們也不想說清楚,也沒人想說清楚,因為那些歷史與他們似乎都沒有關(guān)系。鄉(xiāng)親們能記得的歷史就是他們的父輩、祖輩,記得曾祖輩的人少之又少。每當(dāng)二月初二、十月初一和先人的忌日,他們會到自家的祖墳上去燒紙,也叫上墳。燒的紙是那種很粗糙的草紙,上墳之前把草紙平放在案板上,用菜刀把的頂端排著砸出一行行的印痕。我很久以后才明白,這印痕是因為像古時的銅錢,砸上去等于是給祖先送的錢。有了印上銅錢的草紙,再拿幾個蒸饃,富裕人家會割上一塊豬肉,在開水里輕微煮一煮,肉和蒸饃一起放在石板支起的供桌上,算是一個祭祀活動,以此寄托心中的哀思。老人還知道墳?zāi)估锫竦氖鞘裁聪热?,年紀(jì)輕一些的后生,只知道和別人一樣去上墳,去磕頭,卻不知是為誰上的墳,磕的頭。
在村子里墳就代表著歷史,一家人的歷史。墳地的大小也代表著家族的大小,墳頭的多少是家族人脈是否旺盛的象征。在上白峪,墳地不是隨便選擇的,都要經(jīng)過風(fēng)水大仙嚴(yán)格的程序選定。這種程序是否真的有效他們不管,只要是風(fēng)水仙說這里行,他們就會說行。風(fēng)水仙的話是圣旨,每選一個地方他能說出一堆的理由,這些理由你不能不信,不信是你不懂,其實信了也是白信。在村子的田間地頭經(jīng)常能看到有人在看風(fēng)水,選墓地。只有風(fēng)水仙心里清楚,這種選是給人心理上的一種安慰。就那么一點地方,你家選了他家選,真有什么風(fēng)水寶地那第一家早就選走了。
關(guān)于選墓地的故事很多,有的聽起來充滿奇思妙想,但我從沒聽說誰家因為選了好墓地就突然間飛黃騰達(dá)起來。即使這樣,誰家死了人他們還是照選不誤,照樣在有無數(shù)風(fēng)水仙走過的山坡上、田壟間再走一遍,然后扔一個草帽或手帕,以示這是一塊好塋地。風(fēng)水仙早就抓住了選墓地人的心理,第一是想當(dāng)官,祖祖輩輩沒人當(dāng)過官,就想在家族中出現(xiàn)一個當(dāng)官的光宗耀祖;其次是使家族人脈興旺,多出人是普遍的要求,人多力量大,不受人欺負(fù);三是能有錢更好,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jì)社會,沒有錢比偷人家還丟人,不能當(dāng)官當(dāng)有錢人也不錯??磯L地的主人,都是方圓左右的,家庭情況都了如指掌,有人的他就往官上說,有官的他就往人上說,有官又有人的他就往錢上說。不管怎么說都讓你高興。說得真與假風(fēng)水仙心中最清楚,他要靠一張嘴養(yǎng)家糊口,做的一切只為了掙幾個錢。
風(fēng)水仙手中拿著一個羅盤,誰家選的塋地,選好了地方之后主動在羅盤下放進(jìn)去一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算是給風(fēng)水仙的利市。風(fēng)水仙也就不客氣地裝進(jìn)了腰包,然后說一堆好聽的話,什么這塊地我早就看出來了,誰誰家讓我看我都沒有給他點,不是我偏心,是他家不行,點給他也降不住。地是侍候人的,也是人侍候的,好地給了不成形的人也是白搭。聽了這話誰都暗自高興,以為幾百元錢沒有白扔。
至于風(fēng)水仙看的塋地能否兌現(xiàn),那并不重要,因為至今還沒人發(fā)現(xiàn)誰家找風(fēng)水仙算帳的。算也不怕,憑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總能給你說個圓車圓。
迷信的人多了,催生了一個看風(fēng)水的大師群,這個群體中魚龍混雜,啥人都有,有的甚至自家窮得丁當(dāng)響,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他們照樣嘴吐白沫口若懸河說風(fēng)水,當(dāng)然私下也有人會問,風(fēng)水仙為何不把好地給自家留著,當(dāng)然這些議論都是私下的,不能讓風(fēng)水仙聽到,據(jù)說風(fēng)水仙不但會給人選塋地,還能把塋地破壞掉,誰得罪了他,他隨便在你的塋地周圍做個手腳,那你家就要倒霉了。
看塋地的人不管以前,不管祖宗,只管眼下和他的后代。這也就證明了他們不管歷史,包括村里的歷史和自家的歷史。不管歷史的人目光是短淺的,所以在這里很多人胸?zé)o大志,稍富即安,他們把一切都?xì)w于命運。如果是沒當(dāng)官他們就說“墳上就沒有那棵蒿兒”;如果是沒發(fā)財,他們就說“命中半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他們都很認(rèn)命,用這種認(rèn)命的處世態(tài)度看待一切。這種態(tài)度久而久之又形成了頹廢的立世思想,見了強人躲得越遠(yuǎn)越好,見了弱者沒有同情之心反有嘲笑之意;對有錢人形成兩種態(tài)度,一是討好,二是不屑。討好不是要吸取掙錢的經(jīng)驗然后共同發(fā)財,而是為了得到一點施舍。不屑不是因為自己會干得比他強,而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或者說:“不就是有倆錢嗎?有啥了不起,還不知道那錢是咋弄來的呢?!?/p>
上白峪的人勤勞但不勇敢,從我記得事起就沒有聽說過團(tuán)結(jié)起來和惡人對抗的例子,倒是不少跑慌亂的故事。開始我并不懂什么是跑慌亂,聽多了知道是一種躲避,或叫逃跑。村子有了惡人來,沒人團(tuán)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而是一起向外逃跑,以逃的形式來躲災(zāi)避禍。我從上白峪誕生,說這里人生性膽小并不是我膽大,也不是要貶我的鄉(xiāng)親們,這是歷史形成的原因,不但有人證,還有物證。在村子的西頭有一個寨子,那是在土崖上用泥巴筑起高高的圍墻,三面是懸崖,一面是道路,留著一個大門,像一個古城堡,大門不開誰也別想進(jìn)去。寨子是全村人共同筑的,里面住著的是村上所謂的富人,其他參加筑寨的人在寨子里也有一間房子,平時不在里面住,只有到了土匪來打劫時才跑進(jìn)來躲避,沒參加筑寨的人無論遇到多么危險的情況都不能進(jìn)寨。
還有一個大寨是在山上,那座山叫牛金山,山不高相對獨立,據(jù)老年人說山上原先有水,后來才枯了水源。在山的頂峰筑有一座石寨,周圍用石頭壘起一道圍墻,像天安門的城墻般高大,寨內(nèi)有石塊建成的房屋五十多間,可住數(shù)百口人。那時天下混亂,山村也不能幸免,常有歹人出沒,上白峪和四周村子凡有點頭臉的人,就搬到山寨去住。山寨因山勢較陡而易守難攻,寨墻上只要有人搬幾塊石頭守著,下邊就難以爬上去。所以,1949年之前上邊一直住著村民。村子里的人都是以農(nóng)耕為生,住在山頂上種地極不方便,天下太平之后就沒人再去居住了。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空空的寨子,任野兔山雞棲息,偶爾會有來此游玩的人上去浮想聯(lián)翩。小時放牛我曾無數(shù)次到寨子去玩,還和小伙伴們在廢棄的房子內(nèi)捉迷藏,打童仗。
村頭的土寨隨著歲月的流失,寨墻幾乎被風(fēng)雨消蝕殆盡,原有的雄姿和安保作用也不復(fù)存在,只剩下居住作用,現(xiàn)在大部分人搬出去蓋了新房。今年回去探親,發(fā)現(xiàn)寨里還住著幾戶人家。他們不走的原因不是蓋不起新房,我想更多的是那一份與寨子的感情在里面。
土崖上是寨子,土崖下是窯洞,同樣住著村民。我家也曾在這種土窯洞里居住過,住這種窯洞好處多多,主要是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解決住房的問題。費點力氣在土崖上掏出個拱形的洞穴,再用土坯砌成個門,就可以居住。窯洞的特點是冬暖夏涼,有調(diào)節(jié)氣溫的作用。
從住土窯洞就不難看出,土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他們住在土窯洞里,勞動在田壟間,吃的是土地里種的糧食,用的是挖地、耕地、鋤地、耙地的農(nóng)具,百年之后被埋在黃土下。不小心身上被碰傷了,他們的處理辦法是抓一把黃土糊在傷口上,說來也怪,這種讓人不可思議的做法,不但不會感染,還很快會痊愈。他們穿著女人用自產(chǎn)的棉花紡成線,織成布,納成千層底,做成的土布鞋,鞋子里經(jīng)常是腳趾與土粒混裝,有了土粒他們并不想著把土粒倒出來,仿佛那土粒就是鞋子的一部分,沒有了土粒的鞋子,腳趾頭會感到不舒服似的。 可以說從出生到死亡,都是與土打交道。孩子一出生就被爹娘帶進(jìn)了田地,用籮筐挑到地頭,放在地上,他們就去勞作了,孩子拿著土圪垃玩兒,玩累了趴在地上睡覺。日復(fù)一日,漸漸長大,長到懂事時也能替爹娘干活了。誰家的孩子干農(nóng)活干得最好,就是爹娘驕傲的資本,也是男孩找媳婦兒的基礎(chǔ)。對女孩的要求更嚴(yán)格,不但會田間勞動,還要會做一手針線活。縫縫補補、漿漿洗洗,納鞋底子繡花都要會,不然找婆家時就是缺陷。
從土地中來,到土地中去,鄉(xiāng)親們似乎心安理得。對于外面的世界,他們也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但想走出去的卻不多。不走出去不是不向往外面的生活,是他們對外面天生充滿恐懼。對外恐懼不代表對內(nèi)不去擴(kuò)張,鄰里間為了一尺、一壟田地甚至是一句話,都可以臟話相向,拳腳相加。由于這種對內(nèi)的暴力傾向,使他們都希望多生孩子,特別是男孩子,用俗語說是人多力量大,不受人欺負(fù)。不受誰欺負(fù)?說白了是不受街坊鄰居欺負(fù)。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制度大改變,有限的土地歸了集體,村上被劃分為幾個生產(chǎn)隊,群眾過上了集體生活,統(tǒng)一上工,統(tǒng)一勞動,統(tǒng)一拿工分,統(tǒng)一分糧吃。統(tǒng)一的好處是消除了貧富差距,但滋長了對集體的依賴,抹殺了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排在第二位,也叫二隊,記得村上有一棵老得渾身起了無數(shù)疙瘩的土槐樹,樹杈上掛著一塊爛了一半的犁面,這是耕田時用于翻土的生鐵制品,懸在空中敲起來能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天早飯午飯后,生產(chǎn)隊長都會拿塊石頭,對著半塊犁面“咣咣咣”地敲一陣,然后扯開嗓子喊一通,大家就拿著家伙什去上工。每個生產(chǎn)隊的鐘聲不一樣,所以同住在一個村子里,哪個隊的鐘聲卻不會聽錯。
二隊的副隊長是個婦女,大家都不知她的名字,她的丈夫叫劉永林,大家也就跟著她丈夫的名字叫她永林嬸、永林母。由于永林比我父親年長,我就叫她永林母。永林母一生不育,兩口過日子,是典型的馬克思主義,一心為公,對于誰的私心都敢于開戰(zhàn),當(dāng)然首先她是沒有私心的。永林母是集體主義的積極擁護(hù)者,也是狂熱執(zhí)行者,她無兒無女,把獻(xiàn)身大集體作為最高人生目標(biāo),所以自有了大集體她就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忠實的敲鐘人。她每次敲完鐘還要女高音歌唱般喊著名字,把住在遠(yuǎn)處的住戶通知到,那聲音可以從村子?xùn)|頭響到西頭。
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永林母成了一種符號。只要她在,就有正義,就有公正。她是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忠實捍衛(wèi)者,她拿著生產(chǎn)隊的倉庫鑰匙,多少年沒聽人對她產(chǎn)生過疑心。生產(chǎn)隊的人對她有愛有恨,愛她是因為她沒有私心,恨她也是因為她沒有私心。
在鐘聲里,準(zhǔn)確地說是半個犁面發(fā)出的聲音的召喚下,社員們到地里勞動。男女同工,但男女不同酬,女人要比男人低二分。對此女人們很有意見,干活的時候就會少干些。男人們看在眼里嘴上不說,因為想享受是人性的共同弱點,男人也會偷懶?;?,最常見的辦法是吸煙。干一陣子活累了想休息,隊長沒有發(fā)話,他們會從上衣的粗布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對身邊的男人說:“吸根煙吧?!蹦腥诵挠徐`犀,于是停下手中的活計,接過一張紙條,這時有人就會抓出一把碎末狀的煙葉子,動作很慢地撒在紙條上。這種煙葉是自己田里種的,從地里采摘回來,放進(jìn)煙炕里烤,烤干了再揉碎。沒有經(jīng)過任何加工處理,所有的有害物質(zhì)原封不動地保留在煙葉中。那時候也聽說過尼古丁,可村子里的男人不管那些,人人都吸。
他們往紙條上撒煙葉的動作很慢,然后把紙條一邊折起,把碎煙葉裹進(jìn)去,再把紙條的一端捏緊了往一邊擰,最后擰成一根一頭粗一頭細(xì)的煙卷,把兩頭的空出部分用指甲掐掉,小頭放進(jìn)唇間,把大頭用火點上,美美地吸起來。
在村子里,男人用打火機點煙是較晚的事了,早時候二分錢一盒的火柴都買不起,全用火鐮,就是用一根棉花條或艾葉揉碎捻成的條條,放在一塊打火石上,再用鐵的一邊對準(zhǔn)火石磨擦,擦出的火星濺到棉條或艾葉條上燃著。這樣的方法吸煙比較費勁,但可以在干活的間隙停頓更多的時間。
男女都下田勞動,家里就空著,只把屋門關(guān)一下,很少有人鎖門,有的甚至不用關(guān)門,不是社會風(fēng)氣太好,是沒有人偷東西,有人偷也沒啥好偷的。家家戶戶都一樣,都是一個字——窮。現(xiàn)在是有的人窮有的人富,富人就笑窮人。那時都窮,誰要是富一點就是不正常的,不是偷了人家就是祖上不是好人,把欺壓貧農(nóng)的財富留給了他,說不定搞起運動來就是挨批斗的對象。
從小沒聽說誰家被盜了,常聽說的是哪塊田里的莊稼被盜了。大集體的日子,人們思想積極,沒人敢私自偷工??赡筒蛔○囸I的折磨,常有人在莊稼快熟的時候,晚上去田里偷玉米、紅薯什么的。男人不敢偷,抓到是要挨打的,都是女人出動去偷。生產(chǎn)隊每當(dāng)?shù)搅诉@個季節(jié)就派人到田間看護(hù)莊稼,看莊稼的人是男人,偶爾抓到女人偷糧食的,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當(dāng)然也有心生邪念的,抓住偷糧食的婦女故意刁難,以“把人交到大隊去”相威脅,逼其滿足自己欲望,等婦女讓他占了便宜,才放其走人。被占了便宜的婦女一般是不對外說的,包括自己的丈夫。饑餓與便宜相比,填飽肚子更重要。況且那便宜是誰占誰的還很難說清處,自己身上不是什么都沒少嗎?
村里人會過窮日子,因為窮日子不用過,跟著混日子就行了,一天三頓飯,稀飯、黑饃、湯面條,再做不出別的花樣。穿的衣服更是簡單,春天一身衣服穿到秋天,不用換因為沒得換,不用洗,因為洗干凈了衣服也就爛得不能穿了;冬天一身棉衣,從入冬到春天,也不用換。誰要是一個季節(jié)能換兩次衣服,那這人會被眾多異樣目光灸烤得無地自容。父母都要省吃儉用為小孩子做一套新衣服,所謂的新衣服也是自己織的粗棉布縫制而成,這套新衣服平時是不能穿的,一般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走親戚的時候,相親的時候才能穿,穿過之后立即收藏起來,等到下次重要時刻再拿出來。
那時村里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雖然窮得丁當(dāng)響,每家的孩子卻不少,男男女女一大群。養(yǎng)孩子最倒霉的是父母,什么東西舍不得吃,都讓孩子吃了,什么衣服都舍不得穿,都讓孩子穿了,即便這樣孩子的衣服也是破綻百出,露腚的,露胳膊肘的,露胸膛的衣服隨處可見。有的孩子長到十幾歲了還沒有穿過鞋子,腳板像鐵板一樣結(jié)實。說來也怪,那時孩子多,少吃缺穿,卻很少聽說誰家孩子病了,唯一聽說的是誰家孩子走親戚吃桌吃多了鬧肚子。
村上人見面第一句話是“吃了沒有”,晚上見了就問“喝了沒有”,這個“喝”不是喝酒的喝,而是喝湯,在中原大地上吃晚飯無論吃的是什么飯,哪怕是大米干飯也叫喝湯。這是一種歷史形成的習(xí)俗,以前家家都窮,一天吃不起三頓飯,早上和下午要下地勞動,必須吃飽,就吃飯,晚上是睡覺,不能多吃,吃了也浪費,所以只燒一鍋稀湯喝,不用吃飯。久而久之,晚上的飯就以喝湯代之。你問了對方會說“吃了”,“喝了”,要說沒吃,他會說“還沒吃咧”,也并不讓你吃什么。這種問候方式上千年了還在延續(xù)。
孩子從小養(yǎng)成了不好的習(xí)慣,他們在家中為一點小事會和兄弟姐妹爭吵。這種爭吵父母不去干涉,等鬧大了才每人拉著打一頓。父母打孩子天經(jīng)地義,孩子聰明的起身就跑,不聰明的或愚孝思想嚴(yán)重的,站在原地不動,任父母怎么發(fā)落。
上白峪解放前有一兩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讀過私塾,解放后才有了讀書人,沒文化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當(dāng)睜眼瞎,想方設(shè)法讓孩子讀書學(xué)文化。父母最高興的事是聽著,準(zhǔn)確地說是看著孩子讀書,因為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讀的什么內(nèi)容,而是孩子拿著書本在讀。只要孩子會讀書,別的就不再過問,問了自己也不懂,到了放假的時候會加問一句:“考了多少分?”孩子考的好也不表揚,考分少的說不定就會挨上一頓揍。
村子有個白峪小學(xué),最初由鎮(zhèn)政府派教師來,后來有了識字人,教師就從本村產(chǎn)生,相當(dāng)長的時間出現(xiàn)的狀況是本村人教本村人,小學(xué)畢業(yè)的教師來教小學(xué),這樣教出來的學(xué)生成績就可想而知了?,F(xiàn)在的白峪小學(xué)依然存在,聽說學(xué)生由一百多人變成了二三十人,有的班只有幾個人,按這樣的發(fā)展速度,要不了多久白峪小學(xué)將真正成為歷史。是父母不想讓孩子們讀書了嗎?我想肯定不是,因為很多父母都掏了高價學(xué)費,讓孩子去外地讀書了。那么是誰在砸學(xué)校的牌子呢?是政府?是教師?是學(xué)生?是家長?還是上白峪這個具有千年歷史的村莊?我想都不是,我想又都是。千年傳承文化是根本,國家還在世界上花費巨資傳播中華文化,因為當(dāng)今社會,一個沒有文化的國家是不能長久屹立于世界之林的,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依次類推的話,一個沒有文化的村莊,很快將被時代的洪流所淹沒,淹沒得沒有絲毫痕跡。
上白峪在山的包圍之中,三山一嶺四道河組成了這里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民房在山梁的半腰里,春夏天氣常常是云蒸霞蔚,淡淡的炊煙籠罩在小村之上,使山有了幾分朦朧,使林有了幾分神秘,使人有了幾分仙氣。云霧繚繞在山岫深處,山就有了飄浮的感覺,云就有了平湖的意味。雞的鳴叫與狗的狂吠是鳥群的宏大音樂合唱中最突出的點綴。大雨過后山峰如洗,陽光像風(fēng)鈴掛在天的中央,搖響著彎曲鄉(xiāng)道上歡快的腳步。用風(fēng)景優(yōu)美來形容這里就太俗了,因為上白峪不是用優(yōu)美可以代表的,他的每一道溝洼里都隱藏著濃濃的仙氣,凡走進(jìn)這里的人會有身在仙境的感覺。
被巨大的翠柏掩蓋的牛金山,據(jù)說是一座金庫,自古以來來此探險尋寶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但來的人因無法找到開啟金山的鑰匙又失望而歸。按老輩人的說法,金山是有門的,就在第二道洼的正中間,那里確實有個鑰孔,只是沒人見過鑰匙。是沒有鑰匙嗎?老輩人很肯定地說有,但那鑰匙不是我們常用的金屬鑰匙,而是一根金色的黃瓜。黃瓜長在牛金山北側(cè)的跑馬嶺上,跑馬嶺與牛金山一壑之隔,相傳它們原本都是上界的神物,不知因何鬧起矛盾,神馬追神牛追到這里眼看就要追上了,可它們誰都沒有力氣,被活活累死,一個化作金牛,一個化作跑馬。由于跑馬始終沒有追上金牛,現(xiàn)就有個說法叫好馬不抵青牛。但馬有他的奇招,它把牛金山寶庫的鑰匙吞進(jìn)了肚子里,跑馬嶺的尾部有一塊肥沃的土地,在那塊土地上種黃瓜,黃瓜長到一百天會變成金黃色,用它插進(jìn)牛金山的鎖孔里,金庫大門會自動打開。
因此種黃瓜的人不少,可惜的是,時至今日,種的黃瓜都是在九十九天的時候功虧一簣。不是壞了就是爛了,要么是莫名其妙地自然脫落了,不長滿一百天的黃瓜是不能打開金山大門的。解放后地質(zhì)勘探部門來牛金山鉆過幾次,取走的地質(zhì)大樣始終沒有個說法,使這個萬年之謎更加充滿了誘惑和懸念。
上白峪有四條河,從河名的不講究可略知白峪人的懶散性格。四條河分別叫上河、里河溝、東河溝、南河溝。這些名字都是按河的方位叫的。站在村子的正中央,四條河的方向一目了然,這四條河都是從山洼流出的河流,這說明山里有水,有水的山就有靈氣,有山的水就有仙氣,山水相拱的村莊就很秀氣。
鄉(xiāng)親們愛水,自古以來房子都依水而建,距河流近的人家,出門十幾米就能觸及河水。村民在河里漿洗衣服,大姑娘小媳婦會借洗衣之名來這里相聚,棒棰捶衣的聲音、雙手揉衣的聲音、東家長西家短的聲音交織一起,使河水有了色彩,有了話語,有了看不完的景色。河水嘩嘩流著,流一河男男女女的歡樂,流一河小孩子的無憂無慮。
河水都來自于山的石縫中,是純正的山泉,也是天然的礦泉,是可以直接飲用而不會生病的。村后有兩座水庫,一座叫翻水泉水庫,一座叫后地水庫,從這些名字中就能知道水庫之水的來歷。兩座水庫像兩只明亮的大眼睛,它看著白峪村的人從貧窮走向富裕,從愚昧走向文明,從古老走向現(xiàn)代。
令我沒想到的是,河水在減少,水庫的庫存也在減少。村民說這是富裕的代價。以前村子里沒有煤礦,改革開放以后,工業(yè)對煤炭的需求急劇上升,找礦大軍很快發(fā)現(xiàn)白峪村的幾座山下面都蘊藏著豐富的煤田。一個個開礦的人來了,帶著大批資金。村民們不但沒人阻止還都喜形于色,好像看到了財神爺。于是幾乎是一夜之間山山嶺嶺都開成了小煤礦。煤是黑色的金子,挖出來就能賣錢,煤礦主獲得了數(shù)不清的利潤,把成堆的鈔票裝進(jìn)了私人腰包。村子損失的卻是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良好的土地和清新的空氣,在黑金源源不斷的膨脹下,人們迅速富裕起來。路寬了,人富了,土窯洞變成了平板房,摩托車、轎車滿村跑。富了的人們沒有注意到,他們賴以生存的水正越來越少。
水到哪去了?
從被掏空的地下流走了。
沒有原始的自然了,水在急劇減少,鄉(xiāng)親們對此卻是麻木的,沒人想到去追究誰的責(zé)任,他們也說不出是誰的責(zé)任,也許這責(zé)任就在自己身上。因為同意開煤礦是每個人都點頭的,并且都得到了掙錢的好處。盲目掙錢的巨大代價,也許在若干年后才能真正顯現(xiàn)出來。
昔日繞著青山轉(zhuǎn)的綠水沒了,山像是一個失去戀人或妻子的硬漢,傻傻怔怔的、愣愣呆呆的矗立在那里,看著它的子民腳下狼煙蕩起,塵土彌漫,使歲月落滿可怕的灰燼。
有水的時候人們是依水而建房,沒水之后人的心理起了很大變化,全都拋棄原來的老宅,在山坡上建起了住房。那個原有的村落剩下的是一棟棟空空的巢穴。走在這敗象盡顯的無人村莊,你會想到昔日的熱鬧景象,鄰里的親善、頑童的打鬧、雞犬的相鳴、炊煙的交織……
破敗的老村莊有許多鮮為人知的記憶,這記憶會隨著人們對它的淡忘而模糊。它似乎也沒想讓人記住什么,畢竟那是心酸的記憶,苦澀的記憶。這些記憶除了能襯托歷史的凄涼和滄桑,還能有什么呢?
離開上白峪三十多年了,每次回鄉(xiāng)都像詩中說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時的伙伴都進(jìn)入了知天命之年,有的已是爺爺輩了。小一代孩子們見了我,常?!靶柨蛷暮翁巵怼薄N乙残χ卮鹚麄?“和你們一樣,我也是上白峪的孩子?!?/p>
我從何處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白峪是我不能忘懷的地方,是我?guī)资昊隊繅衾@的地方。看到一條小路就能勾起無數(shù)回憶,踢動一粒石子就能觸動無限鄉(xiāng)情。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上大劉山割草,那時剛上三年級,個子不高,卻挑著大人用的大籮頭?;j頭是用四根荊條穿起來扎成的農(nóng)用工具,兩個籮頭一根扁擔(dān)往肩上一放就跟著大孩子上了山。大劉山北坡沒有草,要翻過山頂?shù)侥掀氯ジ铧S白草。由于起得過早,走到山半腰天還沒有亮,山路坎坷,記不清摔了多少跤。讓我記憶最深的是回來的路上,因為我個矮,拎不起籮頭,山路全是石頭,走一步籮頭就在石頭上撞一下,還沒等下山籮頭里我割的兩半筐草竟撞得剩下沒有幾把了。氣得我一路走一路流淚,到了生產(chǎn)隊的收草點過秤時,別人的草是幾十斤、上百斤,我的只剩下四五斤。
每家的小孩子都要擔(dān)當(dāng)起家庭的勞動重任,這不是父母心狠,是為了養(yǎng)家,多一個工分就多一份口糧,那時誰也沒有想到讓孩子長大走出去。在大人的心中,要走出白峪去,是一件不敢想的事。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結(jié)婚,生子,干活,吃飯。人生逃不過這幾件事,抱有幻想還不如立足現(xiàn)實,使孩子從小就鍛煉一身靠勞動吃飯的真本領(lǐng)。
生兒育女,父母親從不擔(dān)心養(yǎng)不活,也不擔(dān)心長不大,他們只擔(dān)心一件事,兒子長大了找不到媳婦。娶媳婦是每家的大事情,有的孩子沒出生父母就開始準(zhǔn)備了。準(zhǔn)備的東西其實很簡單,一是住房,二是彩禮。那時住房都緊張,一家三代集居一室的多的是,要孩子不打光棍,必須有房子。家有三個兒子的,至少要蓋三間房。娶媳婦之后每個兒子住一間,父母這時候就自覺地把房子讓出來給孩子住,自己甘愿做家庭的附屬。在家庭中,父母永遠(yuǎn)是最有犧牲精神的人,他們拼死拼活的勞動、蓋房、掙錢,為兒子娶媳婦,這一切辦完了,不管自己年輕還是年老,就自覺退出家庭舞臺,任兒女使喚。父母都為兒女而驕傲,他們聚到一起,說得最多的是兒女,只要兒女有一點進(jìn)步,有一點孝順,有一點生活能力,他們都會加以夸張地說給別的父母聽,說這些話的目的,是借兒女的懂事顯示自己的幸福,仿佛他們自己從來就沒什么可炫耀的,他們把一切都寄托在了兒女身上。
無私的父母養(yǎng)育了兒女,成全了兒女,也慣壞了兒女。
不是父母都愛當(dāng)兒女的附屬,而是他們從小孩時代就參加勞動,在山區(qū)沒有好的交通,全靠一副肩膀兩條腿,多重的擔(dān)子挑起就走,多遠(yuǎn)的路從不歇腳,多陡的坡也要挑上挑下。在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每天仍要經(jīng)受擔(dān)子的重壓和陡峭之上的攀登,天長日久,未老先衰,身體因長期超負(fù)荷的勞累,年紀(jì)尚輕即進(jìn)入了身心俱疲的老年。
兒女把父母的一切都看作天經(jīng)地義,不是兒女不孝,他們是以這種方式讓老人早日退居家庭二線,使自己挑起更重的擔(dān)子。
哪怕有些微的機會,父母都把兒女往前推,美好的愿望里含著偉大和心酸,他們做夢都想使兒女比自己幸福,能走出山的包圍,永遠(yuǎn)走出苦難。
可兒女在那個小山村里能有多少未來呢?他們之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還是重蹈了父母的老路,最后也成了父母。一代代就這樣繁衍著,一代代就這樣延伸著,一代代就這樣在那塊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干枯,死亡,周而復(fù)始。
老人死了,孩子在。
葉子落了,大樹在。
流水沒了,青山在。
歲月走了,村莊在。
上白峪千年不廢,至今屹立中原,并且在一代又一代父母的無私奉獻(xiàn)中,越來越蓬勃。我曾追尋過小山村堅忍不拔的原因,得出的結(jié)論是復(fù)雜的,因為這里的山這里的水和這里的每一粒泥土,都浸透了祖祖輩輩的血水、汗水和淚水;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們愛的澆灌中生了又長的,對于村子的情感已融入進(jìn)了隨處可見的大大小小的石頭甚至于每一粒塵土中。這種感情是躲不開的,也是繞不過的,更是撇不下的。
就是在這種生死相依的愛戀里,村莊與山巒,村民與土地,情感與河流,把滄桑擺成腳踏石,使他們邁過了苦難、危險、艱辛甚至絕望的年代,使今天的上白峪煥發(fā)出嶄新的生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