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文的“格付”或稱“番付”,意譯成中文,就是:階級。
東渡日本留學前,我對日本社會各個層面的階級劃分,知之甚少。久居日本多年后,生活在日本社會的平民百姓中,發(fā)現(xiàn)了日本社會的階級問題相當深刻,相當細分劃類。從眾所周知的日本柔道、劍道、相撲到圍棋、象棋、花道、茶道,到日本生活中超市肉類標簽的級別、到養(yǎng)魚種花的品賞,甚至到地方方言的序列排比,格付無處不在,無所不有。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日本,表面上看似無階級對立的民主社會,但在二戰(zhàn)前,日本社會的階級之分是相當嚴重的。從社會地位上劃分,依次是:皇族、華族(貴族)、文化知識人、軍人、商人、平民(地主和農(nóng)民)、賤民(從事低等工作的特殊群族)。二戰(zhàn)后,美國的強權政治,使得日本社會的階級制度土崩瓦解,退隱到表面上看不見的深處。皇族雖被保留,但已無統(tǒng)治實權,成了日本國家高高在上的象征性代表,華族徹底解散,連當時的皇女婚后都淪為平民。那些從事底層工作的世代賤民族群,也散落入社會各處。
目前,日本社會看上去是一個自由平等的民主社會,就如日本第一大黨的名字:自由民主黨。但是,當我久住日本、深入生活到日本社會時,卻漸漸清楚并驚詫:日本社會的階級分類,從未消去,依然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格付社會。從日常生活用語的使用,就可略見一斑。在日本社會,要想活得游刃有余,首先就得學會辨清上上下下的格付“等級”。日本人生活中的為人處事原點,就是區(qū)分對方的社會位置。這種原點區(qū)分的精神構造,據(jù)說是源自國技相撲的“番付”(相撲的排位順序)。我曾看過相撲的番付表,那密密麻麻的字列組合,字型從大到小到微小的順序,看不到一分鐘就眼花繚亂,比所有的宗教書都令人眩暈。從名位高處往下讀,越讀越昏,不等讀完就會變成近視眼。不信者大可跑去相撲館買份番付讀讀試試。
日本人喜歡格付和喜歡相撲同樣地熱情,整個社會被格付精細地劃分著,連黑社會組織也都是親子序位。一般的大小商業(yè)會社,也以本社、子社、孫社、孫孫社,縱向細細劃分,與日本社會的縱向分類相反,中國的人事實際算是橫向延長的劃分。當然,中國也有縱向劃分的,比如上下5000年歷史的朝代序列,比如族譜的代代序位。記得我上大學時,堂兄就鄭重地對我說,你是第14代。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尋根問祖或讀《史記》時,才縱向去追求上下之列。
現(xiàn)代日本人,對自己的祖脈,除皇族和茶道花道等少數(shù)特殊族群外,基本是三代以上少知少查。大多的日本平民百姓,不會去縱向分清自己的族系家譜,但他們卻嚴格小心地格付在現(xiàn)實日常的生活工作中,人人都被隱形的格付定位在所屬的階級層中。就拿衣食住行的住來說吧,在日本最大的城市東京,日本人之間,若是男人,則看你的所在行業(yè)、職位及住在哪里,甚至細分到哪個區(qū)哪個町哪個町目;若是女人,則看你從幼兒園到大學、到嫁給誰和住在哪里、住多大面積。尤其是清楚了你的居住環(huán)境,差不多就會猜出你的社會序位。據(jù)說日本人是百分之八十自認是中流階層,這其實是以表象的年薪收入為基準算出的,但就是這百分之八十的中流社會群族,也是被縱向細細格付。當然,這種無形的階級劃分,在人權主義的大旗遮掩下,很難看到真相,大家都是在心里悶著來劃定。
從政客、官僚、知識分子到平民,都少有公開評判或劃類。商人要利,政客要名,官僚要權,平民要活,在一團和氣的深處,人的格付成了隱藏的血統(tǒng)論。我因為偶然間看到“同和問題”四字,向一個日本知識人詢問,才對日本階層的歷史有所得知?!百v民”這個族群的先祖大多是犯罪后,被剝奪了平民身份而專門從事社會最底層的工作,如屠宰業(yè)和喪葬業(yè)等。不要說外國人,就算是日本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但其實,這個階層的社會烙印仍然存在,也依舊是名門望族嫁娶時相當在乎的問題。
記得曾看過一篇陳舊的報紙新聞,在20世紀60年代,有個京都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因求職時苦惱自己的濺民家族史而自殺。我曾跟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日本社會菁英閑聊,說到日本的格付,我問:“你若決定走進婚姻時,會在意對方家族曾經(jīng)是賤民嗎?”此人回答:“會的,因為我得為孩子著想。”這段問答,是21世紀初的6月,一個有些陰郁的上午,我和一位很熟的日本朋友喝早茶時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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