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我總是發(fā)現(xiàn)村莊在生長。向空中,向村莊的四周。連帶那些樹、荒草。以及人。還有三兩聲狗吠長在冬夢里。還有蟬鳴長在夏天的枝頭。
在村莊的年輪里,貧窮和富裕,苦難和幸福,一同生長,涇渭分明。它們孿生,而又對峙。
村莊里,飛短流長的是一茬茬割不完的韭菜,世態(tài)炎涼的話題永不疲倦地流傳。
牛
牛是會說話的,牛說話的音節(jié)很簡單,很短促。牛有時故意把一個音節(jié)拉得很長。牛在這個長音節(jié)里抒發(fā)了一下深藏心底的感慨。牛的語言只有懂牛的人才能聽懂,比方說我的父親、母親,比方說村上那些手里攥著一大把光陰和年紀(jì)的人。
愛牛的人把牛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
石磙
石磙看似無心,其實它有心。它生有兩只耳朵,在聽著每一場農(nóng)事的動靜。
石磙實心實意,也最懂耳提面命。縱然是被牽著走,但它奔跑的心情。比莊稼人的腳步還要殷勤。
它奔跑著。留下一路吱吱吜吜的歌聲。它的興奮之情正在被一圈圈放大,正如莊稼人收獲的喜悅和歡樂。一圈,一圈,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池塘
我一直感激池塘。池塘在村莊的四周布陣。讓整個村莊活起來。
當(dāng)春天,我看見少女蹲在池塘邊浣洗衣裳和萌發(fā)心事,我看見少女的臉頰映紅了塘水。心事開成了粉紅的花蕊。她看著水中流過的藍(lán)天白云愣神,便有一種叫潮濕的東西滑過心底。
扔進(jìn)池塘的一顆小石子。令她如驚鹿般逃離。在逃離池塘的那一刻。她有些手忙腳亂,把一些剛剛?cè)啻甑男咔印⑿幕藕桶糸陈晛G在池塘邊,來不及收拾。
另一口池塘
從我生下來我就知道。是村莊的池塘把我養(yǎng)大的。
夏天,我赤裸著滑入池塘,就像滑進(jìn)母親的子宮。在池塘的羊水里,我感受到生命的律動與亢奮。我的肌膚和身體與池塘沒有隔閡,完全相融。
被池塘奶大的孩子,是不能離開池塘的。離開池塘他們會水土不服,成為浪跡天涯的游子。
舊院
很舊的院子里,堆滿了生銹的故事。一些生活的細(xì)節(jié)上,厚厚的苔蘚正在一層層剝離,它們風(fēng)化的速度超過我心跳的速度。
在煙熏火燎里壘起的院子。院門已失蹤多年。像一張缺了門牙的嘴,咀嚼生活的節(jié)奏一天天慢下來。院墻上晾曬的農(nóng)事疊加起來的高度趕上秋天。院墻磚縫里的一些汗水正在撤退,還有那些粗糙的指痕正在消逝。
其實,那些磚縫藏有舊時的時光和眼神,我不能把它們拆下來,砌成一堵新墻。我還知道,那些笑聲哭聲嘆息聲。像一只只蝙蝠,蟄伏在墻縫里。它們隨時都會驚飛。留下滿院的沉寂。
水井
一切都是這樣膚淺,包括墻基,包括樹根,包括村上的一些人。
只有水井,深入村莊的內(nèi)部。這樣執(zhí)著地深入。終于巧遇源頭活水。
我在1997年讓一口水井誕生在自家門前,有了這口井。生活從此水汪汪地發(fā)亮。水井離地氣的距離超過所有的人。它因此活得很滋潤。
夏天的夜晚,我會無端地守在井邊。聽滿天的繁星墜落井底的叮當(dāng)之聲。手中的煙頭,映紅了我此刻的心境。
碗
一直認(rèn)定,身為一只碗是幸福的。
碗面目光潔。時常與糧食為伴。盛五谷雜糧的碗。因為圓滿而顯出富態(tài)。
碗的幸福還在于,它總是先于人而吃香喝辣,還在于它總是日復(fù)一日地被不同的嘴唇親吻。碗在與牙齒的親密磕碰中。生活的味道被一一品咂出來。
同樣是碗,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粗糙的碗,精細(xì)的碗,盛著富有與貧賤。
筷子
筷子,碗的孿生妹妹。不像哥哥那樣胖胖墩墩。她骨感而又清秀,一出娘胎,就擁有一副修長的好身材。尤其她靈巧如手,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千百年來。她總是與大眾百姓攜手共度,朝夕相伴。嘗盡人間的酸甜苦辣咸。
自從與碗成為生活的最佳搭檔,一直不曾感到寂寞??曜虞p點碗沿,生活便有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臒狒[。
筷子扒飯搛菜,姿勢優(yōu)雅、賢淑。更多的時候,碗是船,而筷子是篙,把人們擺渡到幸福生活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