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我走進(jìn)街心,沉陷在時代的燈市里。充滿香水的燈盞,唱著輕柔的歌。彌散在飄忽不定的空氣中。
我在街旁一動不動,蹲成無人觀摩的擺設(shè),從周邊堆積而來的聲音,是汽車過往的鳴笛聲、人群涌動的吵架聲、城市舞會的酒杯聲。我沒有面具,也沒有胭脂水粉和花言巧語,只有黑色的頭發(fā)和眼睛,以及一雙和泥土打交道的手。
可逝去的歌哦,還在無邊際的夜空盤旋,露出猙獰的笑——
勿想過往的汽車,能載上你:
勿想涌動的人群,能招呼你:
勿想舞會的城市,能容下你。
……總之,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將孤獨得更遙遠(yuǎn)、更悲哀。
一個倏忽的身影,幻成一股暗流,從我的視線里一閃而過。它在追逐什么呢?
是一列即將啟動的火車?是一個等待已久的女子?還是一份新簽的合同?
或是隨風(fēng)奔跑的夢?街道在它的身邊流淌。逐漸地,它搖曳成一片樹葉的嘆息,沙沙作響。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當(dāng)夜空撒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迫近地平線的時刻,還能在同一地點,浮出一種神秘的溫和——
告訴我,夜色下漂泊的人呵,該往哪個方向消逝?
酒吧
有人說,那里柔順的溫情,像云,像霧,像騎在馬兒上飄。
有人說,那里丑陋的罪惡都盛開成食人花,每一分鐘、每一次吻都要奪走一份青春。
在這場無法判別勝負(fù)的爭論中,一頭牛迅速地跑了過來,一個老農(nóng)夫拿著鞭子在后面追喊:小心沙子迷了眼,石頭絆了腳。
他們的激辯使我深陷于緘默中。而老農(nóng)夫的勸誡又使我沉醉于詩意的思考中。我無法停止凝望這內(nèi)心里滲透的憂郁。
像云霧如何?對于一個沒有野心的人來說,豈不是一種閑庭信步的樂趣。
像食人花如何?如果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骷髏,那所有嬌艷的花都會掐住你的脖子。
瞇了眼、絆了腳又如何?等所有事物都煙消云散,留下的也許只能是悲哀。
于是——啊!——親愛的,可憐的嘴舌,還會隨意擺布我們?nèi)怏w的去向嗎?
墳地
一條河流之上,一座荒山之下。兩者之間,一片時而飛出幾只烏鴉、幾粒蟲鳴的墳地。
姥姥說,人死后會變成鬼。我不信。
這里,我每次經(jīng)過時。腳下都會升起一縷縷煙,仿佛是一顆顆芳香的星散發(fā)出來的。
他們大部分死于饑餓和寒冷,甚至孤獨?,F(xiàn)在。他們來到這里安身,
他們需要事物嗎?衣裳嗎?或者友好的交談嗎?
我告訴姥姥,世上有這么一個地方,很近,但又感覺很遙遠(yuǎn)。
他們已經(jīng)讓我看透自己的生命。
不是嗎,我不就是躲在自己背后,窺看何時在上面走過,何時在下面游蕩?
天堂
幻想在天堂門口。偷看亡靈列隊進(jìn)入。
我望著一個牧師。捧著厚厚的生死簿對著他們說——
“你是縱火犯,不能進(jìn)入。”
“你是殺人犯,不能進(jìn)入?!?/p>
“你是強(qiáng)奸犯。不能進(jìn)入?!薄?/p>
我保持沉默。啊!這是我事先沒預(yù)料的!
我望著內(nèi)心深處,極力搜尋包含罪惡成分的往事?;蛟S這次搜尋,能使我經(jīng)歷一次世上最大的苦難。生命可以截斷自己。
渴求在掌心上,生長出一莖青草。滴落下一粒晨露。
今天,我只想單純地痛苦,清澈地結(jié)束。
關(guān)于人之一生以及死,
除了幻想之外,我還能選擇什么方式,來干干凈凈地走完自己以后傾斜的生活呢?
等車
一朵青藍(lán)的云,落在屋頂。此刻,跟我無關(guān)。一個中年人推開乞丐。謾罵。此刻,也跟我無關(guān)。一對男女在親昵。溫柔地接吻。此刻,還跟我無關(guān)。
日子是溢出來的水流:清澈卻無味,重復(fù)地覆蓋著千萬種可能的事情。例如會晤、交談、悲傷以及愛撫。貪婪的唇,只會讓咸的生活更加饑渴。
我不想知道他們是誰,天天遇到的場景就當(dāng)是個謎,通過沉默,溶解成氣體。
現(xiàn)在,我惟一的事情就是等車,載我離開,寧靜便會呈現(xiàn),如湖面一樣,只容下自己的一抹幽然而明凈的光。
夢魘
卜卦人說:看見太陽從西方升起的人有兇兆。
而我,卻遇到這樣的一天。神啊,主啊,趕緊把我藏起來吧!
穿過一條條幽暗的隧洞。在森林之間,在山谷之中,我看見野獸已經(jīng)腐爛,泉流已經(jīng)枯竭。這到底是怎么了?死亡已經(jīng)把我跟它們連結(jié)在一起,在這日復(fù)一日里。
我拼命地逃,不分晝與夜。無意地闖入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突然間,云端處隱現(xiàn)出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歌女的聲音使人心醉,舞者有著天使般的笑容。
恐懼停止了。
在幾乎被金黃的石柱新建的宮殿里,一個貌似見過的人站了出來,露出詭異的眼神。頓時,宮殿不見了,歌女和舞者成了恐怖的顱骨。
一陣愕然,原來這是不久前的一個夢,沒有確切的地點和時間。只是睡眠而已,時而忘掉,時而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