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蕾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陜西商洛鎮(zhèn)安縣。已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400余萬字,作品多次被《雜文選刊》《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所發(fā)表作品結(jié)集為詩集《紙上的情人》《愛情與生活》,散文集《我是世間有情人》《我在生活》,短篇小說集《紅顏知己》等公開出版。有長篇小說《也許愛情》問世。曾獲安康市政府文藝大獎等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安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供職于陜西省安康市中心醫(yī)院。
在旁人的眼里,她是個幸福的女人,是個讓人羨慕的女人。能不羨慕嗎?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正是怒放的歲月,光彩照人;又是知名中學的語文老師,職業(yè)讓人尊敬;還是小有名氣的作家,那氣質(zhì)沒說的;她的家庭也讓人羨慕不已,孩子懂事,老公雖算不上英俊瀟灑功成名就,但卻是個顧家的男人。但這只是旁人眼里的幸福,對她自己而言,這遠遠不是幸福的含義,或者,這些還不是她自己對于幸福的定義。她常常問自己:我要的幸福是什么呢?情趣?激情?浪漫?或者……她自己一時也回答不出來,反正只是覺得心里憋得慌,覺得目前的這種生活不是或者不完全是自己所要的。這種感覺,她有一陣子了,不過由于當老師比較忙,沒有時間去管它,任它在自己的心里貓著。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由中學語文教師成為市教育局內(nèi)刊《教學研究》的編輯,工作的變動,時間一下子寬裕了,那個在心里貓著的萌動便蠢蠢欲動起來,有點兒像冬眠的芽,急于破土而出了。她倒不至于像古語說的“飽暖思淫欲”那樣,但充足的時間無疑是讓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溫床,誰又怎能逃脫得了呢?
胡思亂想的結(jié)果是,她越發(fā)不滿意自己的丈夫了。往日自己忙,孩子啊,家務啊,都是丈夫管,自己辛辛苦苦上了一天的課,回到家里有現(xiàn)成的熱騰騰的飯菜,就覺得丈夫非常的模范??扇缃竦搅藱C關,她整日見到都是局長科長之類的場面上的人物,更大的人物也偶爾能見到,譬如主管教育的副市長等,你看人家人五人六,你看人家冠冕堂皇,個個都是上得了廳堂的人,這樣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老公比下去了。原來自己是語文老師,天天接觸的也是老師,感覺差別不大,如今自己也是坐辦公室的人了,感覺立馬就出來了。回頭看自己的老公,簡直是個窩囊廢,天天下廚房的男人,連毒藥都不知為何物的男人,一點浪漫一點情趣都沒有。這么一想,她就覺得自己整個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浪漫卻意外而來,有點兒讓她措手不及。那是在《教學研究》舉辦的一次全市教育研討會上,精心修飾過的面孔,淡淡的粉底,閃光的唇彩,毒藥的醇芬,這一切都讓靚麗的她成為會議的焦點。作為成熟的女人,或者說作為春心萌動的女人,她當然知道這些男人的目光意味著什么。她有點兒自豪,更加不自覺地挺高了胸脯,讓高聳的乳房愈發(fā)挺立。兩天的會議,她的胸脯被男人的目光撫摸了多少次啊。她知道他也有意無意地往她那兒瞄,別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有幾次,她給他續(xù)茶水,他都有點兒失態(tài)了,盯住她不放。當時會議還沒有開始,他還笑著扭頭對身邊的教育局長說:張局長,你放這么一個漂亮的人兒在這,簡直是擾亂會議秩序嘛。
張局長開玩笑指著她對他說:小劉,過來跟肖市長握個手,把市長大人的心也擾亂一下。
她臉紅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臉紅,連忙放下熱水瓶,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他握了她的手,她感覺他使勁兒地捏了捏,而且小拇指在她的手掌動了兩下,她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把手抽出來,任他握著。她的臉更紅了。他卻若無其事地說著笑話:握美女的手,我要三天不洗手的。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也沒聽清楚張局長說了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話,因為他們都哈哈大笑。下面的人都看著,她有點尷尬,好在有許多人和他打招呼套近乎,她乘機走開了。
這一早上的會,她的心都不安寧,她知道是被他搔到癢處了。她當然想,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呵,有點虛榮,有點被寵幸的感受,但她又有點不敢想。他是那樣的高大,溫儒而雅,英俊瀟灑。她當然不乏自信,但她想,以他在那樣的位置,他一定閱人無數(shù),閱女人無數(shù)的,自己算什么呢?他高高在上啊。
她想開幕式一結(jié)束,就可能見不到他的,他是領導,出席一下開幕式就會走的。他也果然走了,說還有一個會要參加。也不知為何,她有點悵然,郁郁不樂的一直到會議結(jié)束。
一般會議的午餐很簡單,晚餐比較正式。這次研討會是一樣的,午餐是自助餐,晚餐卻是豪宴,還上了本市的名酒。她沒想到他卻來參加晚餐了,張局長陪著他一桌一桌給大家敬酒,一桌他敬大家一杯。她雖然到局里不久,但在酒桌上見慣了很多領導偷奸?;彩穷I導,卻很好爽,總是一口干了。她有點佩服他了。到她這一桌了,他一樣敬了一杯。她以為就這樣完事了,沒想到張局長說:小劉,把酒滿上,敬肖市長一杯。
她怕他喝多了,有點猶豫。旁邊的人卻起哄:美女,敬市長一杯。
她看了他一眼,還有點兒猶豫。他說:就是,滿上,美女的酒一定要喝的。
她的臉紅撲撲的,捧著酒說:我敬領導一杯,我干了,領導隨意。
桌上的人都起哄:美女不能隨意,領導更不能隨意。
他微笑著一仰而盡。她還想說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卻被簇擁著去了下一桌,只好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她以為就這樣結(jié)束了,卻沒想到卻是故事的開始。她倆逐漸靠攏了,像一切男女,試探、吸引、迷戀……初冬的夜晚,他們終于有了第一次親吻與擁抱,那種迷醉的感覺讓他們真是覺得有別于婚姻內(nèi)的乏味,強大的激情誘使他們越走越近。她知道她內(nèi)心是渴望這樣的,雖然她也知道他是眾多女人的偶像,但她還是忍不住陷入其中了,如同吸食鴉片一樣,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渴望。
但他是很忙的,既使不忙,也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他。她見他的機會很多,但單獨見他的機會很少很少,她甚至不能給他電話。越是這樣,她的心越是癢癢得不行。
一個很冷的冬天,已經(jīng)是下午了,她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說他在省會城市開會,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失蹤,他要見她。她正在給三歲的女兒講故事。女兒正在興頭上,但她毫不猶豫的把女兒交給保姆,不顧女兒的哀求,想也沒想就去了車站。多么難得的機會啊,從他們所在的城市去省會城市也不過一個小時的高速。她匆匆的去了。一路上都在激動,想的全是和他在一起將要發(fā)生的事。她知道,一見面,什么都會發(fā)生的。一想到這,她渾身都是激動。
纏綿之后,他們即將突破臨界點,忽然,在最眩暈的一刻,她想起,自己今天的內(nèi)衣穿得非常不合適宜!天冷,穿得多,內(nèi)衣褲離得遠,以至她忽略了。她記得自己的內(nèi)褲洗得有些褪色了,胸罩的色彩又太艷,橘紅,是兩周年結(jié)婚紀念日先生送她的,而她面前這個男人向來是喜歡淡雅顏色的。
她心里忽然掠過一陣局促軟弱,激情在慢慢冷卻。一件薄薄的內(nèi)衣就把他們阻隔了,那他們間還有多少不能裸呈相對的地方?他們經(jīng)歷的,只是一些相互最平滑、最沒有斑駁的地方。他們約會的地方和塵世的柴米油鹽都無關,那些地方靜謐、幽暗、隔絕,近于真空,不會遭遇生活的難堪與粗陋,所以他們的感覺那么新鮮、優(yōu)雅,和家門內(nèi)的氣味形成明顯的反差與對照。
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著,滑動著,駐留在她后腰的光滑肌膚上。她突然有點緊張了,因為就在與后腰對應的身體前方,她的小腹,有一道因為剖腹產(chǎn)而留下的疤痕,一寸多長。她總是竭力避免他觸摸到它,本能地,她總是避免他接觸到她的任何不雅之處,肉體的、精神的。而他丈夫,她想起他的手總是屢屢心疼地撫摸她的疤痕,說,長大了一定要讓咱們女兒對你好!我要告訴她,媽媽為生養(yǎng)她吃了多少苦。
她的一切疤痕是不避丈夫的,她的人性,她的自私,她的急躁,她啃起西瓜時一點兒也不淑女的樣子,她滿臉油汗全無化妝的時刻,她為幾毛錢和小販討價還價的時候……而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總精心修飾過,粉底、唇彩,耳后毒藥香水的醇芬,與他的輕聲慢語,包括站坐的最美妙姿態(tài)與角度。
她把自己像靜物水粉一樣呈現(xiàn)在他面前。而此刻,一件小小的內(nèi)衣就把他們阻隔了。她想,如果他看到她的全部,還會有迷戀嗎?當然不!而他亦如此,他呈現(xiàn)給她的,當然與呈現(xiàn)給他太太的不一樣,也與他在臺上畫面里的他不一樣,他的蠻橫,他的暴躁,他的臟話……他們的交往,其實只能懸浮半空,不能落到地面,他們愛上的,也都只是那個假設的對方或自己,那個可以脫離于現(xiàn)實,與塵世生活無染的對方或自己。
他感覺到了她的遲疑,問:怎么了?
她支吾著:沒……沒什么……
他在她的耳邊說:你要什么就說吧,我不敢說給你摘天上的星星,但我一個副市長還是能給你一些東西的……
她突然覺得胃一陣陣痙攣,想吐。她捂著嘴跑到衛(wèi)生間去了,一陣干嘔。她以為他會來安慰自己,可是沒有。他在床上喊:你怎么回事啊,快點來。
她沒理他,洗了一把臉,拎著自己包,說:對不起,我……我不能那樣……我……我走了。
他顯然有點惱怒了,幾乎是吼到:你怎么回事啊,不知好歹。
眼淚在她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也知道自己不該走,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也不想走??墒牵撍赖膬?nèi)衣,讓她一下子清醒了。內(nèi)衣在最靠近她最隱私最體溫的地方,舊得如此舒適,以至她總是忘記它的存在。但此刻,陳舊的內(nèi)衣卻意外地讓她清醒了。
坐在回去的車上,她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出來了。此時,她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多么幸福的女人。(責任編輯 晉銘)